無面人

余浩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我顯得跟他們完全不一樣。他們有著或含情脈脈，或精明狡黠，或凝郁含愁的眼睛;或小巧，或堅挺，或圓潤的鼻子;或嬉笑，或哭泣，或欲言又止的嘴巴。我摸上自己的臉。啊，上面什么也沒有。

不過幸好，這一道道來回穿梭的模糊不清的人影，誰也沒有看向我，誰也沒有發現與眾不同的我;幸好，我有一支筆。

是戌時了，一場灰雪降落。我爬上高樓，測量大廣告牌上的女士的標準假笑弧度。玻璃窗隨風扇動，折射著燈光，使刺眼的白不安的搖晃。

“一字型，嘴角翹起約十五度，八顆牙。”我按照測得的標準給自己臉的下半部分畫上嘴巴。

是亥時了。飛雪選擇不再接受與柔情的雨共存，用零度的溫度把雨同化成自己。我仰頭感受這場灰雪降落，逐漸進入夢魘的深淵。

夢魘的黑洞的深度大于三千萬光年。有飛蛾跌入其中，即夠不到出口又沒有墜亡。沒得到救贖，也沒有毀滅，陷入無盡頭的墮落與迷失。飛蛾跌落其中太久，開始了無休止的麻木與遺忘，忘記身在何處，忘記自己正在下落之中。

夢境中模糊有人聲。

“你有聞到危險的氣息嗎？”“是的快走。”

啊，我要的便是這樣的能嗅出察覺出不同氛圍而隨機應變的鼻子！我給自己畫上鼻子，靠著嗅覺遠離了散發著危險氣息的黑洞，逃了出來。

“救救我。”似乎有聽到微弱的聲音在喊。是飛蛾在說話嗎？我有些迷惑。不過飛蛾怎么可能說話呢？真的是它在喊救命的話，也會有其他人聽到的，就算沒有我的幫忙也沒關系，我還要抓緊去找畫眼睛的模板呢！于是我果斷離開。

時間之輪每天都重復著前一天的轉動。這里的人們每天在醉生夢死中荒廢時光，困于無休止的游戲。他們蒙住雙眼，忽視時間指針的陰影下一片泛灰的蒼白。

唉，這些人有眼睛卻不用要遮住，真是浪費。我百無聊賴地讓筆在手指間轉圈圈，偶然瞥見一個人的蒙眼布滑落。

他的眼睛泛著一種我看不懂，說不出是什么的光。趁著筆還有最后一點墨，我照著他的眼也給自己畫了雙一模一樣的。

我有了眼睛、鼻子、嘴巴。來回穿梭的人們終于開始注意到我。

“一起玩嗎？”他們伸出手向我邀請。

“好。”

今天的夜意外的沒有下雪，是格外不同的一個夜。灰藍的暗沉的銀河流動，群星聚集的宴會在狂歡，孤月顯得格格不入。不過幸好，現在的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孤月，我變成了星星中的一顆。

我以為我終于也可以和大家很快樂地在一起，不再孤單，但事實卻令我心傷。聚集著的人們都各懷心事，表面上挨得很近，實際上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很遠。此刻的我在宴會上煢煢獨立附和微笑，曾經的我在夢里引吭高歌;此刻的我在喧囂的人群之中卻感到孤身一人，曾經的我是孤身一人獨自喧囂。原來抱團取暖和形單影只，在同一天空之下竟是同樣孤寂。我看著玻璃窗上自己的臉，分不清那張臉是什么神情。

在人群之中我甩開了他人的手，逃離出來。

是子夜了，白天狂躁的太陽神，黑夜里如死亡一樣安睡。白鴿盤巡二十一圈之后停歇。它歪起小腦袋，在操控一場掩飾一切的黑。黑到看不見影子，看不到稚虎迷茫沒有焦距的眼神，看不到曾努力已將一半的身子挪入水里的擱淺的魚，看不到蛛網上不肯停止振翅的蠅。

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

我要這雙眼睛有什么用！我想哭泣，但這雙眼睛并不能流出眼淚。

聽說所有樹的血液都有各異的奇異的芬芳。我踩碎跌落在水泥路上的香樟葉，它的脈搏斷掉，綠色血液滲出。

根本聞不到，根本沒有香氣！

我的嘴巴，也只能維持著畫上去的那個弧度。

我不開心。

煙火升起了。我很沮喪的蹲坐在栽滿柳樹的河邊，看煙火的倒影散落如下墜的星海。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一遇到沮喪的事，就開始不負責任地向往著長眠。然而比像向往長眠更向往的，是充滿期待的活著。我很清楚，我向往著重生和新的生活。

將沒有溫度的冰冷的手覆上胸口，哦，那里面是什么在亂跳不止？

我一定是太傷心而著了魔，竟看到了長有著翅膀的人。

她微笑飛來，落下幾片徐徐白羽。白羽柔和似光明，如風輕。凡是她腳尖輕點過的地方，都開始生出新的朝氣。被行人踩折的馬唐草重新抬起頭，河面的薄冰也清脆破開。她飛過，迅捷若風，惠澤若雨。

河岸邊天鵝頸一樣優雅的柳枝在崇拜她的經過所生出的造化。

她見到我便停了下來：“你好難看。”

“哪里難看？”

“眼睛，鼻子，嘴巴，都好難看。”

我默不作聲。這一定是在批評我的畫技吧。我承認自己的畫技的確拙劣。

“你是假的人。”

“我的確是假的人。” 比如疼痛，那是真人才能感受到的生氣。但此刻寒風割在我的臉上，我的臉不痛，也感受不到冷意。

“你快掉色了。”

我看向她眼睛里所映照出的我的臉。那張我一筆一筆畫上去的臉，顏色確實是變暗淡了。然而我的筆已經沒墨，不能再去把色彩描深。

她只停留了一刻便輕飄飄飛走。身形若離，聲音若即：

“不是你畫得難看，而是你仿照所用的本體，是虛情假意的東西。”“想看到這個世界不一定要用眼睛。”

她說，去吧，接上斷掉的脈搏，讓血液開始回溯。

我打開胸腔，摸到一顆熾熱的心臟。是啊，就算我沒有眼睛，也聞不到，但我不也一樣憑著這顆心去感受，把別人的臉臨摹出來了么？我決定離開吵鬧的城市，去別的地方看看。

是萬物都合眼的時候了，我輕輕路過百川簇擁的眠鹿，路過枕在煙青云靄之上的清月。

啊，夜晚，該是沉寂得一聲不響，該是沉寂得一動不動。倘若你問我為何要在這寧靜的夜里唐突著彷徨不去。

因為我終于看到了我想看到的，流連不思返。我看到我在星海之上，捕捉了一船的美夢。夢中晨曦降臨，千樹把綠葉鋪滿濕地，藍角眠鹿惺忪然蘇醒，踏綠葉恣意馳騁。

我看到蒼松低頭寫詩。詩里有狂熱的愛慕，無上的贊詞，要呈給靜默天空。

等我赴海潮歸來，便把一船的美夢，連帶著蒼松的詩，都送給你。倘若你能讀到這首詩，會稍微放下在人間辛苦的旅行來我這里逗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