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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白象

2020-07-09 03:19:11凌嵐
文學港 2020年6期

凌嵐

每次在長島495公路上開車,我心里都升起溫柔的悲涼,這次也是。

駕車去冷水街看我爸,起因是東卵鎮的警官梁彼得給我打電話,“你爸拖欠銀行的房貸,還拿槍威脅警察。”梁彼得過去曾是我的高中同學,初戀男友。聽完電話后我也不可能上班了,立刻請假,開車去長島。

東卵在長島南漢普頓郡的最東端,地圖上是一個很長的印第安土著語的名字,但人人都叫它東卵。495高速進了那塊地界立刻就像進了荒島,路的兩邊連加油站都少見。公路的不遠處就是海,海與路之間隔著一條灰蒙蒙慢吞吞的大河——鵜鶘河。河岸上長滿密密的雜樹,白色的鷺鷥和海鷗自樹頂飛起來。冬天時那些河兩岸的樹落盡葉子,從海里吹來的風嗚嗚地穿過褐色的樹林,吹到高速公路上帶起白色的積雪和灰塵。

鵜鶘河貫穿大半個島最后流進大西洋。入海的地方叫鵜鶘灣,那里有個人跡罕至的海灘,布滿大大小小滾圓的鵝卵石。從無錫移民到紐約的最初幾年,夏天我們一家三口周末總來鵜鶘灣,那里有海灘,停車不要錢,沙灘上的椅子免費……是度過夏天最便宜的去處。多年以后,鵜鶘灣是我開車去冷水街看我爸的必經之路。

我老爸年近七旬,我想象他在冷水街那棟小屋前,右肩背一把雷明頓步槍,穿著深色黑不黑藍不藍的舊衛衣,瘦腿微微羅圈著,褲子皺皺巴巴,腰里別著卷尺,翻毛靴上盡是白漆和洋灰……這副老年打工者的樣子法拉盛遍地都是,他這樣還想跟警察對峙?

自從小陳的事以后,他身邊一直帶著槍, 而且不止一把。一開始沒有擁槍執照,后來也補辦了,這么多年一直都很太平。紐約州有一半人口都擁有槍,我爸只是紐約合法擁槍居民的多少萬分之一……他在移民前在國內當過兵,雖然是運輸兵但學會打槍也會修車。這兩樣看家本領在中年移民后變成了掙錢的職業,但攜武器威脅警察?這還是我那個膽小怕事,一輩子不走運的老爸嗎?

我爸在東卵鎮的房子是冷水湖的度假別墅,是千禧年長島地產泡沫時蓋的。冷水湖過去有重污染的歷史,冷水湖邊一直樹著牌子,提醒人不要吃湖里釣到的魚,也不要游泳。我爸的小屋,小小的木結構的房子,蓋在湖岸北向的高地上,每棟差不多大小,都是兩臥兩衛,間距不過十尺,跟聯排公寓差不多,很便宜,也很少有人,房主大部分都是想借翻房賺一筆的投資人。

他打工,有時搞裝修,有時修車,因為沒有執照,現金流并不穩定,但這不是問題,因為照法拉盛華人極度節儉的過法,再不穩定的小工作都會有存款,加上這房子便宜,加上長島的地皮稅,每個月要還的房貸并不高。但我爸不一樣,他喜歡去賭場玩,他能賭到連吃飯的錢都沒有。

我爸并不希望我去看他,我也盡量不去。美國日歷上有幾個固定的家庭團圓的節日,感恩節和圣誕節,國殤紀念節,勞動節。我擇其中兩個日子前往,跟他小聚。去多了也不行,他并不喜歡,但他不好意思明說,問完我工作以后,就沒有太多的話。上一次去看他,是大半年前了。我給他帶了一瓶加勒比海地區出產的朗姆酒,一瓶五糧液。我們圍著冷水湖轉了一圈,湖邊一個人都沒有。暖冬,幾對沒有南飛的綠頭鴨在不遠處的水邊淺攤里打轉。我爸得意地指給我看外墻上一道修補過的裂紋,從屋頂一直延伸下來。湖邊的地潮濕,尤其在多雨的秋天,木頭屋靠近地基的地方會長出蘑菇。

“你知道這個怎么修嗎?”老爸問,說著彎腰去拍那個新補好的外墻,那一塊的木頭還沒有上漆,露出青綠的防水處理后實木的顏色。我搖頭說不知道。

“要把木頭全部拆下來,換上新的。木頭上長蘑菇是因為里面都爛了,黑的。光是重新油漆是不行的。下雨時里面會繼續爛,還會長蘑菇……”

除了給我看他修的房子,我們見面后的固定節目是他幫我的車換機油。總之見面的時候盡量找些事做,避免說話,避免提到我去世的媽媽。

小木屋的車庫只容一輛車,他會先把自己的車開出去,把地方清空,然后我把車開進車庫。冬天就得關上車庫門。先用千斤頂把我的那輛小福特懸空架起來,把換機油固定用的幾塊磚頭墊在架高的車盤底下,四面都墊好,然后把一只兩百瓦的手提大照燈塞到車盤下,人隨后鉆進去。關了車門以后車庫昏暗,唯一的亮光來自那個車盤下的大射燈,從下往上照,沿著福特車的輪廓照出一個光邊,在黑暗的車庫里像一個發光的巨坑,我爸就躺在坑里,見不到人,只聽到他的聲音。我站在車邊,腳在“坑”的余光里,上身在昏暗中,偶爾給他遞一兩件工具,其余的時間就是聽他從車盤底發出聲音,跟我說幾句固定的話:“你真的不需要特意跑這里來,杰西,我過得還挺好的。”我會說并不麻煩,順路來看看,諸如此類的理由。從小到大我陪他換油陪了很多次,閉著眼睛都知道他要拿哪些工具。有的時候,他什么都不需要我拿,只要我站在那里,幫他端著一瓶開了罐的百威啤酒。

換完機油,晚飯照例是我帶他去在“丹尼”快餐館吃。在等炸雞和土豆泥送來之前,老爸避開我的眼睛,看著窗外的高速公路上飛馳而逝的汽車,一邊靜靜地喝著啤酒。在丹尼門口告別,我們彼此都松了一口氣,一年兩次見面,總算又熬過去了。我從冷水街回來,需要好長時間心里才能平靜。

來紐約之前我們住在無錫。他出去時我才一歲多一點,等到我們母女拿到簽證飛到紐約跟他團聚,整整六年過去了。在肯尼迪機場見到我,聽我怯怯地叫他爸爸,他愣在那里,好半天沒有反應。

我和媽媽到紐約的時候,我爸在紐約打工已經好多年了,修車,也搞裝修。為了迎接我們,他用五分之一的積蓄,買了一輛七年新的豐田車。取車那天,我們一家三口坐在里面,我和媽媽都興奮地說你開啊,一直開到天邊去。于是爸爸就上了495高速,一腳踩緊油門,一路向東,開啊開啊!路邊的風景越來越荒涼,一眼望過去連加油站都沒有,農田接著農田,農田后是藍色的不變的大海,最后495由三排道變成一排道,高速公路變成小鎮的馬路,到達的地方就是鵜鶘灣。那是我和媽媽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海。

時值七月盛夏,鵜鶘灣的海灘上還有游海的人,釣魚的人。海水被曬得溫熱,大太陽照得海灘明晃晃的,我們一家人沒有穿游泳褲,反正這里人也不多,沒有人管,爸爸穿著卡其短褲就走進了海浪里。我和媽媽把裙子扎在腰下部也踏進海里。媽媽兩條圓滾滾的腿,皮膚很白,站在黃色的沙灘和藍綠色的海水之間,胖胖的她像一只白色的小象。不多一會兒,她赤裸的皮膚就被太陽曬紅了,蒸熟的龍蝦一樣。

一個星期以后我們帶了泳衣,防曬霜,洋傘這些沙灘活動的東西。老爸帶著全家再次飆車到了鵜鶘灣。我和爸爸水性很好,立刻下海游。媽媽穿了泳衣,戴著遮陽帽,站在齊腰深的海水里。她不會游泳但很享受海浪,海浪沖過來,她就驚訝地尖叫著背過身去。我和爸爸在她的白象腿邊游過來游過去,用手指撓她泡在海水里的肉腿。媽媽開始以為是水里的魚在碰她,不停地踢腿,想把魚趕開。后來她終于意識到是我們在搗鬼,伸手來抓我們,我們飛快地游開去,她跟在后面,氣喘吁吁地在海水里想追上我們,最后海水淹沒到胸口,她不得不停下來,我們游到更遠的地方。回頭看,她還是站在那里,舉起胖手臂朝我們招手,讓我們回去,海浪高高低低,風把她的聲音帶走,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得清她臉上的笑意,在陽光下。

我媽媽去世后,每次她入我夢,情景都是在海灘上。她穿著泳衣,四肢赤裸在陽光下,大笑著對我招手。好像她變成了鬼,都是一個白白胖胖,沒心沒肺,開開心心的鬼。我爸不是這樣,他性格孤僻,整天非常嚴肅,到家就看電視,也不怎么跟我們說話。

495東段白天不堵,我很快就開到了冷水街。小區門口已經擺上幾盆秋天的花,萬壽菊,小葉菊,紫色的包菜花,還有幾個大南瓜,幾堆稻草,旁邊插一個稻草人。車開進小區的門,老遠就看到紅藍色的警燈在閃,停的位置就是老爸那棟小木屋。車里坐著兩個警察,一個在看報紙,一個在打瞌睡。看報紙的那個注意到我的車,他立刻放下報紙,推開車門,探身朝我作了一個手勢,讓我原地站住。然后他跨出車,一手按住右邊的手槍,岔開腿向我走來,一邊走一邊習慣性地微微晃著肩膀,就像二流警匪片里的樣子。若不是他先給我電話,我知道彼得在這里,我絕對認不出這就是我青春期曾經的初戀,梁彼得。彼得發胖了,那身警服把他過長的上軀裝得滿滿的,像包著一個粽子。

“請問我怎么能幫到您?這里被警察封鎖了。”他問,冷冷地朝我抬了抬下巴。片刻他認出我來。眼睛里發出光來。

“嗨彼得,你好嗎?”

彼得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我,跟他記憶中的人對比。然后他咧開嘴,露齒而笑,笑的時候眼角堆出細紋。他沖我伸出雙手,握住我的手,緊握住,搖了幾下才放下,“好久啦!畢業后就沒有見過你!但經常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大名。”

歲月讓彼得的臉棱角分明,他的眼睛比以前更窄,好像總是瞇著眼睛的模樣。他的五官唯一沒有尺寸變化的,是他的嘴唇,下唇厚而曲線飽滿,是高中女生喜歡的性感樣子。那嘴唇讓我很不好意思又懷舊地想起我們曾經有過的親熱,也讓我立刻確認面前的中年漢子是梁彼得。

“我進去看看我爸爸,勸勸他,希望事態到此為止”我說。

“他知道你來嗎?”

我搖頭,電話不通。

彼得點頭,說:“我現在得搜查你,這是例行慣例,請理解。”說著他上前一步,完全擋在我前面。

“搜身?!你開什么玩笑?這里住著我的親生父親,我又沒有犯法。”

“我知道,但他有槍,還舉槍威脅警察。”

“全紐約州超過一半人口都擁槍啊!”我沖他嚷嚷,但他表情已經恢復到幾分鐘前那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目光也不跟我對接, 他對我做了一個手勢,我舉起雙手,讓他近身來搜查。

彼得彎腰蹲下,仔細地拍過我的褲腿,連大腿內側都仔細摸過。他搜我的時候,他頭低下。那個樣子像高中時,他把頭親密地貼在我的胸前。我比他略高,這時這張曾熟悉的腦袋上的頭發已經開始稀疏,幾根灰白的頭發在陽光下閃著光。搜查上身時,他的手靈巧地躲過我的胸部。忍住這一通拍啊摸啊,我無聊地盡量看著不遠處冷水街四周,那里立了兩臺小推土機,推土機不遠處插著一個什么建筑公司的牌子。這種即將大興土木的樣子,跟剛才一路上在495上看到的光景類似,看來經濟起飛的翅膀已經飛到了這里,冷水湖的地又要開發了。

他搜查完我,點點頭,說你進去吧,我們也撤了。說著掏出一張名片和筆,在名片后寫了幾個字遞給我,還努努嘴示意,那眼神里的內容很多。我們在高中走廊里遇到時會心領神會地一瞥一笑。進車前彼得說:“你好好勸勸吧,不要讓事態再惡化,盡早搬離。買地的開發商現在催命似地催我們動手呢。”

“要是他不聽我的,不肯搬怎么辦?”

“有辦法讓他搬的。”

“什么辦法?”

“扔兩顆煙幕彈。”

“別啊!千萬不要!我爸都快70歲了!“

說完他坐進車,將車打開,車一調頭,絕塵而去。

整個冷水街就我一個人,我把手里的名片翻過來,后面寫著一個手機號,是他個人號碼。還有一行小字:“燈塔山坡”,東卵大街16號,下午5點半。我把名片胡亂塞進手提袋里,急忙忙朝那個熟悉的14號前門走去,沒走幾步,就聽到窗戶啪地推開一道縫,一管黑漆漆的槍口伸了出來。

“別開槍!爸爸,是我,杰西!”

就聽到嘩啦一聲,步槍的保險檔解鎖的聲音。隨即門開了一條縫兒,讓我鉆了進去,門立刻關上。門里我爸一手扶著槍,一手跟我致意,讓我朝廚房走,那里是他的“宿舍”。

老爸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常年做裝修或者修車這些體力活兒,他皮膚黝黑,身材精瘦,給我開門時腰板挺得筆直。我跟在老爸后面往廚房走,房里跟我上次圣誕來時一模一樣,連門廳里花架上的吊蘭,客廳里的飄窗上窗簾的掛法,甚至空氣清新劑的香味兒,都沒有變化。這個房子整潔得不像有人住,更像售樓部的樣板間。老爸為了賣好價錢,基本舍不得用,自住的生活空間集中在廚房和旁邊的小浴室里,整個房子保持著嶄新狀態,“買家隨時可以拎包入住。”

廚房里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空氣里飄著“老干媽”辣豆豉的氣味,灶臺上半鍋煮方便面的湯,酸辣的調理味重得就像工業廢料。水池里堆著幾只還沒洗的碗筷。廚房一側靠近暖氣出氣口的地方,攤著一張充氣床,上面堆著枕頭毯子被褥。在枕頭一側的墻上,掛著一張我大學畢業的照片,除此以外,這就是一間單身宿舍。

他把步槍立在照片下的那面墻邊,從吧臺下拖出一個高腳凳,讓我坐下。然后打開吊柜,從里面拿出幾個番茄醬罐頭:“你餓嗎?就剩下這些老美吃的罐頭湯了,方便面已經吃完了。”我想不出還能吃什么,罐頭湯是可以的,我盯著那把步槍上的瞄準鏡出神。

“我記得這把槍不帶瞄準鏡啊!”

“對的,這不是原來的那把。現在連沃爾瑪賣的汽槍都帶瞄準鏡了,你知道嗎?”說著他已經把熱好的罐頭湯端過來,順手把廚房島臺上的垃圾廣告郵件順了順,在我面前清出一小塊地方。我爸對槍一直很熱衷,到美國以后不久就被朋友帶到賓州的槍展,他的第一把步槍,就是那里買的,一把二手的雷明頓步槍。

廚房島臺上有一疊五顏六色的廣告郵件,最上面一張是手槍射擊場的廣告。我把那片紙撿起來看,那個地方我去過。我爸教過我打步槍,教我把槍擱在肩膀的哪個位置,能減小子彈發射后的后推力。我一邊喝湯,一邊看這些廣告彩頁,心里盤算著怎么勸固執的老爸搬出來。

這棟小小的度假別墅只有一層,一客廳一居室加兩臥一浴一廁,我爸買入后在后院又加蓋了三分之一的面積。前戶主破產,被銀行強制沒收房子前,一氣之下,把屋里能搬走的東西都搬走,搬不走的統統用鐵錘打爛,廚房里原有的冰箱和爐灶洗碗機都被前主人撬下來拉走,櫥柜運不走就用榔頭打破。廁所里的洗臉臺子,抽水馬桶都被卸下來拿走了,房子就剩下一個空殼子,跟八國聯軍洗劫圓明園一樣。

“八國聯軍洗劫”后,房子的估值再次壓低,拍賣會上賣得一文不值。我爸跟著他的朋友翻房,從他搞裝修時就開始了。他入手的小別墅只花了六萬塊美金,原價的一半都不到。先是借現金購入。購入后到銀行作抵押借出貸款,拿出錢來裝修。等房市升溫了出手賣掉,就賺啦,然后你就可以買進第二棟房,裝修,再賣出去,再買第三個房,再裝修……這就叫“翻房”,這是老爸給自己設計的財富獨立路線圖,冷水街這棟房子的裝修,的確是照“路線圖”走的。

之前我爸翻一套房,賺了近十萬塊錢,這錢對我們來說簡直是飛來橫財。所以冷水街的開發商破產,銀行委托法院拍賣房子時,他毫不猶豫就買下了,以為裝修了很快就能賣出去,一切都照計劃進行,直到出了小陳的事故。

我媽到紐約以后一開始是做保姆,一年后盤下一家美甲店,很掙錢也很辛苦。每次從美甲店下班回來,她先要把所有的衣服換了,扔到洗衣房,然后從頭到腳好好洗一個澡,把指甲油的化學氣味洗掉,她有幾套固定的去美甲店上班時穿的裙裝,那些套裝看起來很正式,其實是合成纖維的料子,可以放洗衣機里洗,不走形。套裝配著百褶裙,很短,坐下以后露出膝蓋上白膩的皮膚。媽媽坐下來以后,每次都用手按一按裙裾,那個動作很有女人味兒。

她雖然胖,但是豐滿細白,加上會保養,一直是個美女——瓜子臉低頭時露出淺淺的雙下巴,挑得細細的眉毛下一雙水杏眼,每天出門都勾眼線,嘴唇上涂著淺淺的口紅,頭發染過又燙過以后,再用酒紅色塔夫綢的發圈扎成一個松松的馬尾巴。我媽喜歡穿裙子,GAP店換季時打折得很厲害,連衣裙三四塊美金就可以買一條,她看到喜歡的就買,回家后用縫紉機把腰改小,把裙子截短,胸口露出白白的皮膚,兩條赤裸的玉臂,超短的裙裾下是一雙白腿,夏天穿著一雙半高跟的涼鞋,在法拉盛緬街上亭亭玉立地走過去,去買一把蔥,幾個桃子,一路上都有人回頭看她。

這么山清水秀地在街上走,曾經是我媽最喜歡的休息方式,“杰西,跟我出去透口氣好嗎?”她喜歡這樣邀請我,于是我欣然前往。每次上街轉,她舍不得花太多錢,但最后我們都會到法拉盛中心的排擋攤吃一頓晚飯。媽媽一周六天半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美甲店里幫客人畫指甲,在緬街上散步閑逛對她來說是奢侈,“不干活嘛,當然就是休息啦。”

我爸的裝修公司有個老搭檔小陳。小陳跟我們一樣是靠親戚移民來的。他不懂裝修,但拉得到生意,因為他是溫州人,法拉盛有一個盤根錯節的溫州幫。我爸這個小公司接的裝修大單子,都是小陳介紹的。比如幫“新中國超市”裝修地下二層的停車場,那就是小陳介紹的生意。因為這些關系,我爸很照顧小陳,知道他做不了重活,對建筑施工一竅不通,小陳開始時幫著開車接送工人,在午飯時幫他們買飯買飲料,其余的時間不干任何重活,只管打打電話拉客戶。小陳負責拉生意讓我爸來做就行了,照樣分錢,到后來他們熟悉了,小陳連工地都不用去,由我爸新招的副手擔任開皮卡接送工人。

不去工地,小陳白天有大把的時間在法拉盛緬街上晃,慢慢他就逛到我媽的店。若是中午,他會幫我媽帶個外賣,肉炒雙冬,水煎包,這樣他們就成了朋友。我媽下班回來,喜歡讓我在廚房的小桌上做功課,看書,陪著她,她在不遠處一邊做晚飯,一邊說話。若是她提“小陳說……”,那我就知道那天小陳又去她店里了。

小陳單身,但有一個同屋。這種同屋形式在唐人街華人單身男女中很普遍,我小的時候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為就是分擔租金和水電的室友,其實不是。小陳去媽媽的美甲店久了,就開始來家里吃晚飯。媽媽會提前下班,去中國超市買了新鮮蔬菜和魚肉,回來在廚房里忙進忙出。比如油炸黃魚這種技術難度高一點的菜,假如小陳第二天準備來吃晚飯,我媽會在前一晚把魚洗好,用鹽抹上,再用筷子支起架子把魚晾起來。做油炸類的菜,她用塑料浴帽把頭發先嚴嚴實實地罩上,等菜端上桌以前,她會去浴室把浴帽除了,洗一洗,重新畫個妝什么的。小陳來吃飯的晚上,多半是我爸在外州做大的裝修項目,晚上回不來。

小陳移民前是溫州什么國營廠宣傳科的公務員,他有一雙修長白凈的手,優雅地放在桌上,安靜地等著我媽端菜盛飯。他的右手食指上套著一枚寬寬的白中泛紫的玉戒指,玉的兩邊鑲著細細的金邊——“翡翠之翡, 不是普通的白玉啰。”小陳糾正我,“這個叫扳指,是男人戴的戒指。”小陳第一次來我們家的時候,那天學校只上半天課,中午就放學了。小陳見我推門進家,客氣地跟我打招呼,見我不吱聲,他討好地把扳指脫下來讓我玩,又跟我絮絮叨叨,解釋翡翠和玉的區別。他整個人和他那雙手一樣,也是修長白凈,襯衣永遠熨得整整齊齊。

飯桌放在廚房門外和客廳之間的一個小空間里,我和小陳就坐在那里,沐浴在廚房飄出的帶蔥姜蒜末香味的油煙里,靜靜地等我媽媽從浴室出來,衣服也換了,唇和眉都描過。然后再從廚房里變戲法一樣,把菜端出來,擺在小陳面前。小陳的眼睛,不看菜,就看媽媽。媽媽對我說,等你爸爸回來,我們再做同樣的好菜,補償他一頓。她說這話,我就很興奮,這么一來,那周可以大吃兩頓啦。

小陳是一個講究的人,帶來的酒也很講究。一次帶的是意大利出的白葡萄酒,另一次帶的是北方出產的帶酒精的蘋果汁,反正都是我和媽媽沒有見識過的東西。這些酒都是起泡的,淺金色液體倒進杯子以后會在杯底翻騰著,像脫了地心引力的云朵一樣不停地往上涌。我媽會不由自主地舔舔舌頭,輕聲細語“不用那么多,一點點就好,我容易醉。”

那時我才8歲, 在一邊也鬧著要喝。我媽有時候會勻給我一小杯嘗嘗,不能多,飯后我就犯困。有時連作業都不寫就上床睡覺。我們那時租住在羅斯福大道的一室一廳的小公寓里,公寓的墻壁很薄,媽媽和小陳在隔壁說話,他們喜歡一邊看電視劇一邊說話。

我有次醒過來,屋里的燈已經熄了,身上已經蓋著被子,從沙發里坐起來,臥室的門關著,里面透出燈光,傳來電視劇的聲音。我叫了一聲媽,沒有人答應,又叫了一聲,還是沒有人答應。只好繼續躺下來,睡不著,閉著眼睛。臥室里電視開著,說明媽媽在家,于是我就不害怕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又有睡意襲來,過了不知道多久,我聽到臥室的門吱呀一聲打開。

“你別下樓了,我自己走,把門帶上就好。”這是小陳的聲音。

媽媽說:“好吧,小心走路。”她的聲線很細,這時有點疲憊的嘶啞,嬌滴滴的像小孩子,我從來沒有聽到她用這種聲音說話。

我無緣無故突然很害羞,好像做錯了什么事,幾乎屏住呼吸,把眼睛閉緊,不想讓他們知道我還醒著。大門的撞鎖咔噠響了一聲,小陳的腳步聲漸遠,我才松口氣。我媽以為我睡著了,她打開客廳里的一盞小臺燈,走到浴室里洗澡,一邊輕輕地哼著歌。等她出來,從浴室帶進屋里一團香波的熱氣,那熱氣濕呼呼的,讓我突然很生氣,我一個打挺坐了起來,對她大喊:“我要睡覺!媽你真吵!討厭你!”

她嚇得一哆嗦,裹在身體的大浴巾啪地從手里落在地板上,媽媽全身赤裸地站著,長頭發上的水滴在胸口,又滴到地板上。臉色煞白,呼哧呼哧急促地呼吸著,肥厚的乳房不停地起伏,她用手按著胸口,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兩步,坐進長沙發的另一頭里,把頭埋進手里。我沒有想到她會被嚇成這樣。我爬起來從地上撿起浴巾給她蓋上,然后挨著她坐下,依偎著她,頭靠在她的胸上。媽媽閉著眼睛沉默。

媽媽個子小,但胸很大,加上她過去一直在無錫紡織廠當女工,做體力活,胸肌很有力。過去我們在無錫的時候,我爸先到美國,好多年家里就剩下我們母女,晚上我喜歡跟她睡,睡之前總是隔著睡衣摸她的乳房,然后順著往下一直摸到多肉隆起的肚皮。那時我幾歲?3歲?5歲?好像都是。有時我玩得興起了,索性爬到媽媽的胸口壓著她。她一邊嘴里喝斥我,但并不推我下來,用手緊緊摟住我,身體發出熱力和好聞的香味,我慢慢睡著了。

無錫的家里沒有浴室,洗澡需在房間里先搬一個木盆,燒了熱水兌上自來水,坐在木盆里洗。為了省水,先讓我洗,我洗完了,媽媽再脫下衣服站到木盆里洗。洗完澡,我就在一旁做作業,看著媽媽一件一件地脫下衣服,然后小心地跨進水盆里。她渾身健壯的白肉,肥壯的兩腿之間濃密黑色的毛發,我從小就習慣大人赤身裸體,不明白這次為什么她會驚嚇成那個樣子。

自從那次后,小陳就不再來吃飯了,至少我沒有撞到過。經濟起飛,裝修項目多到做不過來,我爸在家得寶公司多雇了幾個做短工的老墨,老墨人數雇得多了,需要小陳一起出車帶他們去工地。小陳出事那次,是我爸帶著他在賓州做一個辦公樓的防寒搶修。那天除了修房頂的兩個專業師傅,一共帶去了六個老墨,他和小陳各開一個大皮卡載人裝材料。

我爸突然后半夜回到家,把我和媽媽叫醒,告訴我們小陳正在醫院里搶救,他從兩層樓高的梯子上跌下來,最壞的情況可能下半身癱瘓,輕則雙腿粉碎性骨折。我媽哇地一聲大哭出來。我爸見狀遲疑了片刻,過去用手輕拍著她的背,說“我們賠點醫藥費也是應該的。”那一刻,他想當然以為她就是被突如其來的事故嚇住了。他扶著媽媽坐回到床上,幫她蓋好被子。媽媽哭著,整個人蜷縮成一團,背對我們面朝墻壁哭了一夜。

小陳這個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物的人,怎么會舉著重達幾公斤的桶,爬上兩層樓高的梯子,這一直是一個謎。事故時正是黃昏,他提著滿滿兩罐封閉外墻用的硅膠坭子,給正在趴在房頂上修理的師傅送上去。我爸爸后來跟律師說,那天是寒潮來襲的前幾天,必須搶在天黑前修好屋頂,修好才能回法拉盛。因為工程比原先預計的復雜,人手不夠,連小陳都得去工地搭手幫忙。誰也沒有注意梯子的下端纏著一根戶外電線,電線蜿蜒著拖得很長,接到另一面墻上的電插頭上。暮色里我爸推著小車經過梯子邊,他根本看不見地上的電線。車輪絆在電線上,扯著拉動了整個梯子,梯子翻倒下來,梯子上站的人應聲而落。

小陳家的親戚請了律師要起訴我爸的公司。律師來向我父母作案情陳述。律師反復詢問小陳跟我爸的工作細節,公司一年來的項目安排,想從中找到蛛絲馬跡的犯罪動機。小陳的家人強調他極少去工地,沒有任何施工經驗。問來問去,我媽媽跟小陳共度的那些時光,慢慢浮出水面。最后小陳家決定撤訴,我爸同意賠償十幾萬美元的醫療費。刨去生活用度,人員開銷,十五萬美元是他這三年開裝修公司的盈利,包括第一次翻房的戰果。

事故以后,我爸雖然還跟我媽和我同住,但他基本不跟我媽說話。他也不再出門工作,盡量不見熟人。家里來電話,他盡量不接,一是怕原來相熟的朋友跟他打聽小陳的事,二是怕老客戶來電話,找他做裝修上的小活。慢慢的,也就沒有人給他打電話了。

一開始他白天在家里,要么睡覺,要么看電視。我放學回來,常常看到我爸坐在客廳唯一的沙發上,雙腳架在前面的一個茶色玻璃面的咖啡桌上, 盯著電視入神。他的腳下橫七豎八地壓著超市免費送的雜志以及幾個月前的《世界日報》周刊。咖啡桌的一角是吃泡面后的臟碗加一杯喝剩的茶。我爸除了不穿比基尼,坐姿跟那些彩印旅行雜志封面上的模特一樣,都是半躺半臥。那些模特坐在泳池邊,手里舉著一杯帶冰的雞尾酒,眼神迷茫地望著畫面外。

那時我們家里沒有簽有線電視,電視里能播放的就只是三五個免費頻道。我爸也不知怎么找到一個紐約交通臺,反復放著紐約交通實況,間接摻插著搶劫槍擊案的視頻,一般都是發生在便利店或者快餐外賣店的半夜搶劫案, 連畫面和犯罪分子都差不多——低分辨率的監視視頻里,兩三個穿套頭衛衣和肥大牛仔褲的少年從門里沖進來,一手持槍指著店員的腦袋,一手提著自己的褲子,一疊聲地要店員交出現金,店員一疊聲地哀求,嘩一聲打開現金機……視頻里的三人都帶著濃重的布魯克林口音,連最后的那一連串槍擊聲都湊著同樣的節奏,好像模仿饒舌歌里的鼓點。

一開始我還怕看那些暴力畫面,抱怨后我爸會把電視換到靜音。但第二天回家,又是同樣的視頻和音量。慢慢我也習慣了,持槍少年的嚎叫,受害店員的哀求都已經失掉現實感,我在旁邊做作業,甚至暗中期待槍擊聲響起,就像聽著廣播里放的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 期待著下一句歌詞。

等我媽下班回來,我爸會立刻出門,或者躲進另外一間房間睡覺。他在臥室里擺了一架折疊床,晚上我若上大床休息,他就睡在旁邊的折疊床上。我媽則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彼此互不干擾,也不吵架。在家里見到,從來不拿眼睛對視。我爸有什么事要交待,即便是他們在同一個房間里,也是通過我——“小杰,跟你媽媽說,房東來催過房租了!”“跟你媽說,銀行來了稅單。”

我爸停止看電視,是因為公寓修理管道,那幾個星期下午時間公寓停水停電,沒有電視可看。這樣我爸被迫轉到室外。我坐校車回家,校車行到法拉盛最熱鬧的緬街,我在校車上看到我爸一動不動站在羅斯福大道和緬街交接的十字路口。街對面是一棟三層樓的舊樓,若干年后它被“新世界”地產公司以創記錄的投標價格買去,推倒后蓋了十二層樓高的新世界大廈,成為法拉盛的新地標,那是多年后的事了。我爸盯著看的是新世界大廈的前身,一棟三層樓高的舊磚樓。我也不明白他那么入迷地在看什么,問他,他支吾著,也說不清楚。看著看著,他會不由自主地瞇起眼,舉起手來,指指點點,目測街對面三層樓高的灰色小樓,口中還無聲地念念有辭,像在跟人說話。就這樣,他能消磨好久。而且時間越來越長,到后來他大半天都站在那里,呆呆望著,不肯回家。下午三點以后法拉盛緬街開始忙了,人潮洶涌,老爸是那個路口唯一靜止不動的人。

幾個月以后,在他迷惑佇立的街角,老爸遇到了在四川當運輸兵時的戰友老趙。老趙在長島東卵郡有各種生意———餐館,亞洲超市和修車行。老趙幫老爸搬出了法拉盛,離開了我和媽媽。老爸在老趙的車行里打工,晚上就住在那里。

媽媽是乳腺癌走的。那時我大三,在紐約讀大學。最后那天在皇后區醫院,我去看她,發現媽媽已經沒有力氣吞咽食物了,護士準備把一根長長的膠皮管從她的鼻子里伸進食道,然后通過管子把維他命和營養液的混合物壓進她的胃里。我爸爸跟護士爭辯,說這辦法是變相折磨。護士堅決地搖頭,“這是醫院的治療政策,必須插管!”

這時媽媽忽然從昏睡中醒來,睜開眼睛,我叫了她一聲,她微微朝我的方向看一眼,從嘴里擠出幾個字:“小妹頭來了,好啊!”聲音又薄又弱,像稀薄的紙袋里裝著什么東西,隨時都會裂開來。那裝著的東西,就是她的命吧。媽媽比以前縮了一號,原來豐滿的身體又小又干,雙目深陷。她睜開眼睛往外看。醫生說她視力不中用了,在光照下她只會對著光眨著眼睛,像烏龜一樣,但不能聚焦。我去拉她的手,她手上的皮膚是這樣的薄,膜一樣撐在骨頭上,摸上去骨頭特別硬。沒有生病前,她有一雙雪白的胖手,每一個指關節上有一個小窩。

從醫院出來,我知道媽媽就要死了。離開后不到兩個小時,我決定返回醫院,在7號線地鐵上收到爸爸打來的電話,宣布噩耗。

自從媽媽去世,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就沉向大地——它沒有消失,它往下,鉆進土里, 每時每刻都往下走進地層深處。像秋天地里準備過冬的蟲子,纖細的觸角和爪子抓住泥土,努力地下行,朝地表之下,無邊際的暗黑混沌。即便每天照常作息,在公司里,坐在電腦前,視頻前開電話會議,坐地鐵上班的路上,平靜的日常,我都能感覺到那脆弱的肢體,在冰冷的泥石里深深劃過。這些沉默的泥土,隔開了我和爸爸。

喝完罐頭湯,老爸自己躲到客廳里看美式橄欖球賽。我無所事事,心里覺得很悶,借口出門幫他買東西,開車離開了冷水街。出了門,我不知道往哪里去。時間過了下午五點,已經落日,西北處的天空現出粉紅色和橘色的余暉,但整個天空在迅速地暗下來,路邊堆的殘雪在車燈下是臟臟的青白色,整個東卵的路上沒有多少人在行走,整個大地被慢慢升起的陰影籠罩。

我開車轉上東卵主街,一根兩層樓高的紅白兩色的燈塔,塔身打著黑色的字母, Beacon Hill,Bar and Restuarant。不用說,那便是“燈塔山坡”。這就是我想來的地方吧,心心念念。

店門口沒有停幾輛車,看不出來哪輛車屬于彼得梁。我進了燈塔店。吧臺前坐了兩三個男人同時抬頭打量我。這幾人膚色各異,卻有幾分相像,都長著圓中帶方的胖臉,很高的發際線。彼得面前的啤酒已經喝了大半杯,他換下制服,現在穿著毛衣和牛仔褲。我在他身邊坐下,也叫了啤酒。我注意到他盯著我握酒杯的左手看了一會兒,偵查我手指上有沒有戴婚戒,然后抬眼打量我,微微笑著說:“你的‘畫像先生呢?”

我愣了一下,想起來他說的是我曾經約會過的長島本地一個著名作家。“著名作家”豪宅的客廳里掛著真人一比一的巨幅畫像,所以也就得了這么一個綽號。我和“著名作家”火熱約會的那年,他的一部小說入圍“國家圖書獎”的長名單,因為這個榮譽,他當選那年的拿騷郡年度人物。媒體到他家里采訪,我也在,我們雙雙坐于巨幅畫像下的照片上了本地報紙的頭版——“勒內·史密斯和他同樣是作家的女友杰西·王”。這段報道估計我們高中的同學都讀到了。彼得的語氣都帶著醋意。

我聳聳肩,問:“那你的辛迪和孩子呢?”梁彼得結婚生子,在校友通訊錄上有大字宣布,并附有多幅婚禮彩照,算是對我的“畫像先生”扳回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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