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

“大運河”在中國從來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更與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就算不論隋煬帝下揚州所引發的一系列民間傳說與趣聞軼事及戲劇曲藝等,單是從詩詞、小說與影視中運河題材的一次次出現,也可發現“大運河”在中國文學藝術的長河中從未缺席。
大運河系由隋朝第二代皇帝隋煬帝下令開鑿。隋朝史稱“流星王朝”,其興也勃,其亡也速,文治武功曾煊赫一時,卻不到四十年就分崩離析。繼之而起的是中國封建王朝中最強大的唐朝和最富庶的宋朝。這兩個王朝恰好是“詩的朝代”和“詞的時代”,因此詩詞中常常顯現大運河的身影就不足為奇了。
比如白居易的《隋堤柳》,對煬帝開運河持較為嚴冷的否定態度。詩風仍是所謂“樂天體”,與《長恨歌》《琵琶行》一脈相承,明白如話,老嫗能解,唯藝術成就不及那兩首膾炙人口之作,主題上也有持論過苛之嫌——只見大運河的“禍在當代”,不見它造福民生、溝通南北的“功在千秋”;只認定隋煬帝開此一河是恣意享樂,完全抹殺(或真的想不到)他的戰略眼光與長遠布局。在白居易的這首詩中,大運河的形象很不光彩,可說是對河與人雙重的不公平。事實上隋煬帝通此一河,以如此浩大的工程只為一睹瓊花的尊容,只為飽覽沿途風光,在政治家的層面上有多少可能性?煬帝的動機客觀來說是“公私兼顧,以公為主”,雖不排除借此巡行觀光的因素,卻更是為了要把天下一統前的北齊、北周故地與江南的陳政權以一條暢通的大水路緊緊扭結在一起,讓隋王朝真正在經濟交流、文化心理上融為一個完整的國家。有鑒于此,《隋堤柳》足夠真誠,卻不足夠冷靜與超邁。
與此相似的詩作還有一批,這多少反應了當時詩人群體的主流認知。
到了北宋,與隋朝在時間上拉開了距離,而享受到的運河的便利比唐代顯著,不同的聲音就此出現。宋詞光耀千秋,以婉約派為正宗,離愁別緒為最常見的題材之一,恰好與汴河(運河)上的迎來送往息息相關。相當多的詞作明顯地不再把運河作為一個窮奢極欲的對象來處理,而是拿它當作羈旅鄉愁的人生之河。運河的整體面貌柔軟和親切了不少。
柳永著名的《雨霖鈴》就發生在運河畔。“楊柳岸,曉風殘月”,“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早已成為千古名句。那“風情”豈不也間接地印證了運河的風情嗎?
說運河的風物滋養了一代代詩人詞人,應是不夸張的。
小說與大運河緣分亦深。
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傳人,他們與周作人的弟子廢名一道,把“小說散文化”發揮到了極致。汪曾祺小說中時有大運河的身影,汪先生可說是喝著運河水長大的。他在散文《我的家鄉》中回憶道:“我的家鄉高郵在京杭大運河的下面,我小時候常常到運河堤上去玩。”語極淡而情實濃。
運河在中國小說中的靈光可上溯到明清白話章回說部(文言小說如《唐傳奇》等絕少運河蹤跡)。有敏感的學者就發現,《紅樓夢》第一回說:“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閶門位于蘇州城外,運河之旁。后四十回出自他人之手,但不可忽視的是穿著大紅猩猩氈斗篷的寶玉拜別賈政時在比陵驛,即今常州老西門古運河北岸。續書時有違反曹雪芹原筆原意的地方,但以運河始,以運河終,從首尾呼應這一點來看,續作者也算體察和尊重了原作者的構思與心思。
近現代表現大運河的力作仍時時閃現光芒。葉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曾入選語文課本,反映的是江南運河一帶農民“豐收成災”的悲慘境遇,充滿了深沉的人文關懷。
當代不論是長篇歷史小說《大運河》,還是號稱運河文學新地標的《永遠的大運河》均有建樹,且比前代多了一份磅礴的氣象和宏闊的格局——我們大可以不必厚古薄今的。
通觀小說里的運河,有兩大特點:一是有較為明顯的由俗入雅的傾向。在章回小說中,它們多與通俗故事和市民百姓的審美趣味密切相關,其生發出的常是跌宕起伏、曲折動人的“傳奇”;而近現代以降,運河筆墨宛然換了一副色調,與民生、民本靠得更近,與現實人生貼得更緊,隨處可見深切的思考與濃稠的悲憫。哪怕當代歷史小說《大運河》采用了章回體形式,但此章回非彼章回,形似神異,骨子里還是與“五四”以來關注現世的新文學傳統更加親近。二是早期小說寫到運河,要么作為背景,遙遙敘述;要么作為插曲,略作點染。越到后期,運河在文本中的地位越高,重要性越突顯。如果說此前的是“寫到運河的小說”,當代的便是“寫運河的小說”,一字之差,相去千里。
比起詩詞與小說中多姿多彩的大運河,影視作品中的相關題材不免黯然失色。
1987年有部長達58集的香港電視劇《大運河》,主演梁朝偉、陳玉蓮、劉青云、曾華倩、黃日華等,陣容強大,星光熠熠,梁、劉二人更是日后的影帝。該劇是當年的臺慶劇,以今日的眼光看來制作粗糙,然而演員的出色表演和那個年代特有的港劇韻味足以補救。問題在于此劇其實與運河沒什么干系,倒像是某種意義上的“隋唐演義”,從楊廣到李世民,以至風塵三俠等等,他們的生平與運河文化呼應甚淺。偶爾運河現身,也是驚鴻一瞥,無關宏旨。它只能算“運河影視”的外圍。
與此類似的還有根據金庸名著改編的《鹿鼎記》和根據席絹言情小說拍出的《上錯花轎嫁對郎》。兩書原著中主人公均出生揚州,因此不可避免地涉及運河。不過兩位作家都沒有把重點放在這一塊面,韋小寶很快到了北京,李玉湖、杜冰燕也各自嫁往外地。在電視劇的二度創作后,運河元素稍微突出。尤其是張紀中央視版《鹿鼎記》,前幾集對運河兩岸生態的描繪頗為生動,鏡頭不多,但那種繁華、古典、擁擠熱鬧的水城之氣頗為傳神。可惜一帶而過,未夠淋漓。顯然,運河不是他們關注的焦點。
重頭戲要遲至2017年才姍姍而來。這一年正式開機的大型年代史詩劇《大運河》是不折不扣的宏篇巨制。跨越半個世紀的宏大故事折射家國命運,盡顯滄桑變遷。一線編劇高滿堂與《闖關東》導演張新建聯手,水準自有保障。而運河兒女的情懷境界,運河的風土風韻也傳達得蕩氣回腸。
運河文化創作是一個大命題。詩詞里的燦爛,小說中的豐饒,影視中的貧瘠,留給我們意味深長的反思。往返觀照,或許可以說,詩詞中的運河最具個性,小說中的運河雅俗兼備,影視中的運河還留有進一步豐富和拓展的空間。汲取“詩詞運河”的神韻、內蘊,借鑒“小說運河”的深邃、開闊,定可促成“影視運河”的華彩、絢爛。“影視運河”的探索又能反哺“小說運河”和以白話詩書寫的新時代的“詩詞運河”。三者互相借力,定可將運河文化創作推向盛世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