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田 維屏



3月底,國內博物館陸續開放,偶然問從業內人士口中聽聞深圳博物館近期展出“茶甌香鼎話清閑——宋瓷與宋人的社會生活”(下稱“宋展”),展品來自于一家名為漢昆古陶瓷博物館的藏品,但展覽在展品斷代、文物介紹方面有不少存疑之處。數天后從深圳博物館微博公告中得知,本該5月閉幕的“宋展”于4月12日突然提前結束。讓人不禁發問,此展到底出現怎樣的問題?
質疑與回應
深圳博物館與非國有博物館合作已非首次,此前合辦的展覽也獲得良好口碑。此次根據現場參觀以及詢問一些業內人士的意見,“宋展”在展品上的確存在不少值得商榷及存疑之處,結合閉幕前留下的影像資料,主要集中在南宋官窯、兩宋時期龍泉窯、越窯和吉州窯瓷器等幾處窯口的瓷器,上述三窯在器形、釉色、紋飾等方面的斷代上都有值得商榷之處。
南宋官窯,器形存疑?
“宋展”現場有一件說明牌上寫著“南宋官窯膽瓶”的瓷器,器形顯然并非膽瓶,類似的瓷器應稱之為紙槌瓶。“紙槌瓶”在北宋時期就已燒制成功。兩宋時期的定窯、汝窯、官窯、龍泉窯均有燒造,以青瓷和白瓷為主,高度小者僅約11厘米,大者約30厘米。對比傳世與出土的紙槌瓶,可以看到“宋展”中的“南宋官窯膽瓶”并無相似之處,也與傳世的“龍泉窯”紙槌瓶有所區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龍泉青瓷紙槌瓶可作對比。
北宋越窯即為秘色瓷?
引人矚目的是,此次“宋展”中有幾件被標為“北宋秘色”的瓷器。盡管關于秘色瓷的所指一直眾說紛紜,但目前學術界主流觀點認為,秘色瓷不能完全與越窯畫等號,前者一定是越窯中少量的、部分的精品或者定制燒制的,越窯在北宋中晚期衰落并停止進貢,但民間仍有大量燒制,只是工藝粗糙、水平下降。為此,國內各大博物館,只有極少數精品的越窯青瓷被定為秘色瓷,其余則標為越窯青釉瓷或越窯青瓷。而此次“宋展”中展出的數件瓷器,直接標示為“北宋越窯秘色瓷”,值得商榷。
吉州窯,器形與紋飾顯得生硬?
此外,“宋展”中的數件吉州窯瓷器也值得商榷,如“吉州窯釉下彩繪纏枝紋玉壺春瓶”,其器形更像膽瓶,而非玉壺春瓶。對比南京市博物館以及美國哈佛大學博物館所藏的類似藏品,可以發現器形比例不協調,無論器形還是紋飾,均有較大出入。
本刊嘗試通過深圳博物館聯系漢昆古陶瓷博物館,但根據深圳博物館回復,漢昆古陶瓷博物館不愿回應。根據調查發現,漢昆古陶瓷博物館只有2017年申請深圳市南山區漢昆古陶瓷博物館設立備案確認的公示,實體博物館是否建成及開放無從得知。而深圳博物館在本刊的采訪中作出了積極回應。該館副館長郭學雷表示:“首先,深博此次撤展是出于檔期原因。原定于3月閉幕的‘宋展”,因期間遇上疫情而延遲至5月份,后因其他展覽檔期所需,便決定提前撤展。”其次,“此次‘宋展”為例,展品90%以上都為真品,不存在大量藏品存偽的現象”。
探討,合辦展覽的兩難之境
深圳博物館近年一直響應“國有博物館支持非國有博物館”的號召,積極與非國有博物館進行合作舉辦展覽,并取得不少成果,也獲得業內人士的廣泛認可。郭學雷表示:“國有博物館與非國有博物館合南宋官窯老虎洞遺址出土的紙槌瓶平口,折沿,直頸,平直肩,直腹,下腹微收,暗圈足,各部分銜接自然流暢,沒有造作之感。通體粉青釉光澤滋潤,頸部釉面有細開片。據《南宋官窯》一書中所載該瓶外壁釉厚0.15厘米,內壁施薄釉,底部薄釉呈灰青夾米黃色。圈足刮釉墊燒,足面圓削照紫胎,胎骨灰黑疏松。“薄胎厚釉”和“紫口鐵足”兩大特點也是鑒定南宋官窯瓷器的要訣之一。
“宋展”中的這件膽瓶,口頸腹足各部分的銜接有生硬之感,缺乏自然流暢。其次其腹底部近足部的積釉如此濃厚,與出土和有明確傳世記載的南宋官窯和兩宋龍泉窯紙槌瓶,有明顯區別。除釉色、器形外,此紙槌瓶的疑問還在于頸肩的結合處,既不是斜肩,也不是弧肩;肩腹部的塑造又顯得生硬,由于看不到足部,暫為推測是隱圈足,但胎釉質感和結合需進一步考證。“宋展”中的越窯秘色卷草紋香毬,常州博物館有一件類似藏品,但后者僅被定為越窯青瓷香熏,而非“秘色”。同時蓋子的花紋鏤空更為簡約,符合宋人簡約為美的風尚,而前者的花紋鏤空密集,藝術水準不及后者。那么,是否能稱為北宋越窯的秘色,就見仁見智了。
作很容易受到非議,這也是目前許多國有博物館不敢輕易開放與非國有博物館合作的主要原因,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對高質量展覽的需求越來越大,而本地也有不少優質的民間收藏,與非國有博物館,可以彌補深圳博物館在館藏上的不足。在今后,與民間藏家合作展覽也將是大勢所趨。
實際上,近年國內眾多省級博物館、市級博物館都相繼落成了各自的新館,隨著展廳面積的成倍擴大,博物館需要每年策劃不少臨時展覽,以滿足公眾教育的需求,而隨著藏品的展示率獲得大幅提升,國有博物館相互之間的借展也將變得越來越難。在這樣的背景下,深圳博物館選擇與非國有博物館的合作,也不失為一種明智之舉。
但國有博物館一旦向非國有博物館開放展覽合作,又帶來一個問題:如伺保證展覽的質量?需知,近年“國寶幫”猖獗,在大學美術館、公立美術館都舉辦過展覽,以此讓自家“國寶”獲得官方“背書”。而作為文物鑒定最具權威性的公立博物館如何守住陣營,也引發業界擔比。這種擔憂并非沒有道理,2019年,廣州市博物館與民間藏家合辦的“皇風宋韻——宋瓷與宋人生活展”在展出期間,就受到各方質疑、批評,認為這些展品在真偽上存在很多問題,最終導致中途撤展。
而同樣又是“宋瓷與來人生活展”,此番輪到深圳博物館,質疑聲也如出一轍。郭學雷表示:“在開幕后也曾收到一些人士提出的質疑聲音,但我們持保留意見。一方面,我們堅信自己的把關,展品經過嚴格篩選。”同時,“任何博物館或展覽在藏品的鑒定上都很難做到百分之百準確,因為每個鑒定專家都會有個人局限。少數藏品存疑或存在爭議屬于正常現象,我們非常歡迎也樂于接受業界對我們工作的監督,如果對一些藏品存疑,也歡迎向我們反饋。”
撤展之后幾點思考
客觀上來講,國有博物館支持非國有博物館,共同合辦展覽無疑是值得肯定的,但此類事件也引發幾點反思:
第一,國有博物館與非國有博物館的合作的審查機制應如何運作?上級主管部門如何把關?
以深圳博物館為例,郭館長介紹說:“首先,我們在合作方的選擇上就非常嚴苛,必須在業內獲得廣泛認可,我們才會考慮合作。確定合作后,我們先遴選合適的展品,然后再由館方及邀請的專家組成專家團對每一件展品上手進行鑒定,通過這一層審核后,再上報上級部門獲得許可,再舉辦展覽。”
第二,目前國有博物館與非國有博物館合辦展覽,主要依賴于自身學術力量對展品真偽的把控,文物鑒定是所有文博單位的共同難題。
一個客觀的事實是,文物鑒定是一項門檻非常高的領域,在某一門類的鑒定上,往往形成以少數專家為權威的現象,以他們的觀點為準。因此,在對合辦展覽藏品的把控上,就需要相關權威專家保持高度的學術操守。為此,郭學雷表示:“今后,在與非國有博物館合作的展覽上,將進一步加強文物鑒定的把控力度,但凡有爭議或信息不明確的寧可不展出,以最大程度保證展覽的質量。”
第三,是否可以引入第三方學術力量進行監督?
從理論上來說,一個展覽如果引入第三方學術力量的加持,當然會更嚴謹,更具權威性,但在現實操作層面來看,又涉及相關展覽預算、時間、人力成本等多重元素,而且,如果每一場展覽需要成立專家團,那么人選如何定奪?由何人定奪?都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誠然,國有博物館聯合非國有博物館以更多元、更優質的展覽回饋觀眾,是值得肯定的,在未來也將逐漸成為新興趨勢,但博物館作為學術高地,如何做好文物的真偽把關,將合作機制優化,也是必須首先解決的重大課題。另一方面,業界專業人士也應該積極參與到輿情監督上來,共同維護業界的良性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