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映林



摘 要:安史之亂給了強盛的唐王朝致命一擊,終結了開元盛世,全國陷入一片戰火中。李泌臨危受命,制定平叛戰略,挽唐王朝于倒懸。平定安史之亂后,他憑借過人的智慧,于波詭云譎的政治風濤中進退有據,不戀棧,既不卷入權力之爭,避免了官場傾軋中的不測,又采取各種措施穩住了戰亂后的朝廷政局,尤其是消弭統治集團內部的權斗與相互猜忌,終使唐王朝渡過危機,并為9世紀前期的“元和新政”準備了條件。
關鍵詞:李泌;安史之亂;平叛戰略;進退有據;消弭猜忌;穩定局勢
安史之亂發生,全國局勢動蕩不安,朝政紊亂,放在當政者面前的當務之急是采取符合實際的措施,確保平叛勝利、穩定局勢。歷仕肅宗、代宗、德宗三朝的李泌就是在這一非常時期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而被譽為杰出的政治家、戰略家。
有抱負者當能從挫折中汲取教訓
李泌(722—789),字長源,先世為遼東襄平(今遼寧遼陽北)人,后遷居京兆(今西安市),是中唐時期杰出的戰略家、政治家。李泌天賦很高,讀書不止,博涉經史,過目不忘,善詩文,7歲時作《長歌行》:“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鳴珂游帝都。焉能不貴復下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態氣是良圖。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1]其自小不僅表現出才智過人,而且有遠大抱負。玄宗聽說后,召他進宮,讓宰相、當時的文壇領袖張說測試其才能。張說于是出了一道題,命李泌詠一首方圓動靜的詩。李泌問是何形狀,張說說:“方若棋局,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張說看李泌畢竟是個小孩子,便引導他說:“只能以寓意虛作,不得實說棋子。”李泌思索了一會后,即詠道:“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材,靜若得意。”[2]李泌這首詩妙在用了四個意境,合轍押韻,完全符合張說答題的要求。張說贊不絕口,說這是個“奇童”,向玄宗介紹了答試情況后,祝賀道:“這是圣代的嘉瑞啊!”玄宗很高興,連連說道,才智過人,才智過人!給了不少獎賞,還將他引入宮內,遂成為太子李亨的布衣之交。太子稱李泌為先生而不名。[3]
詩人賀知章見了李泌,夸獎道:“這個幼童,目如秋水,將來必成宰相!”名相張九齡對他尤為鐘愛,呼李泌為我的“小友”,[4]時時予以鼓勵,但也告誡他“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韜晦,斯盡善矣!但當為詩以賞風景,詠古賢,勿自揚己為妙。”[5]其愛護之心溢于言表。不幸的是最初李泌并沒有完全理解張九齡所說。天寶十載(公元751年),李泌賦詩譏諷楊國忠和安祿山,引起楊國忠的怨恨,被斥逐蘄春郡(今湖北蘄春)。從此,李泌便在深山密林中隱居。李泌受到這次打擊后,才終于明白張九齡所說之意。有了這次教訓,才氣過人的李泌不再鋒芒畢露,更不隨意發表抨擊他人的言辭,并時時注意調整待人接物的處世之道。這使得他后來在官場的險惡傾軋中得以建功立業并全身而退。
運籌帷幄,提出殲敵有生力量為主的平叛戰略
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發生,翌年太子李亨在靈武(今寧夏靈武縣西南)被大宦官李國輔等擁戴為帝,這就是唐肅宗。唐玄宗被尊為太上皇。而此時唐肅宗身邊全部官員不足30人。如何在困境中號令全國,平定叛亂是壓倒一切的重中之重。唐肅宗首先想到能助己扭轉形勢的人,就是李泌和郭子儀這一文一武。
李泌奉詔到達靈武后,對肅宗說:安祿山把所搶掠的金銀珠寶與女子盡運老巢范陽(今北京城西南),這哪是雄居四海的大志?說明他們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輩,不必過于擔憂!安祿山的反叛,只有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張忠志、阿史那承慶幾個驍將為他出力,內地不過少數走卒如周摯、高尚為他獻策奔走,“余皆協制偷合”。[6]只要策略得當,叛軍必定會發生內訌。據此,李泌向唐肅宗提出消滅叛軍的具體作戰計劃,并建議以廣平王李俶(肅宗長子)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為天下兵馬副元帥,統率諸軍東征安祿山。[7]肅宗要拜李泌為相,李泌堅辭不受,唐肅宗只得命李泌隨李俶大軍東征。為便于李泌在軍中行事,肅宗賜他紫袍一件,加封侍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這是肅宗為李泌特設的官職。李泌臨危受命,開始視事。
李泌的戰略是:第一步,由李光弼負責堅守太原,同時出井陘口(今河北井陘縣西北,是扼太行山與華北平原進出的要隘)佯攻叛軍巢穴范陽;令郭子儀飛渡黃河,占領河東,直指河北的常山(今河北曲陽縣西北與山西接壤處),使叛將史思明、張忠志不敢離范陽、常山,使叛將安守忠、田乾真不敢離長安,以李、郭兩軍牽制叛軍四將。肅宗自率主力布置在扶風(今陜西省扶風縣),與郭子儀、李光弼兩支軍隊輪番出擊。叛軍救范陽,就擊長安;叛軍救長安,就擊范陽,使叛軍往來于范陽至長安數千里的戰線上,疲于奔命而首尾難顧。唐大軍則以逸待勞,叛軍進就避其鋒而退,叛軍去就乘其虛而進。第二步,來春之際,命建寧王李倓為范陽節度使,率軍沿邊境進攻范陽之北,命李光弼率軍進擊范陽之南,南北夾擊,直搗范陽巢穴,使叛軍退留兩難;而后令大軍四面合圍進擊,一舉而殲之,“必成擒矣”,叛亂可定。[8]
李泌的戰略是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利用叛軍的戰線過長,通過佯攻或以小股兵力不斷出擊騷擾,在運動戰中消耗敵人,拖垮敵軍,促成戰場形勢向有利于唐軍的轉化,達到最終消滅叛軍的有生力量,實現全面平叛的目的。為了堅定肅宗的決心,李泌強調道,照此“不出二年,無寇矣”[9]。應當說這是一個高屋建瓴,穩扎穩打,有收有伸,以逸待勞,穩妥可行的作戰計劃。遺憾的是唐肅宗這時只看到此刻四方援軍云集,急于求成,要先收復兩京(長安、洛陽)。他否定李泌之策,說道:“今戰必勝,攻必取,何暇千里先事范陽乎?”[10]唐肅宗其時是將政治考量置于軍事作戰計劃之上。究其原因,是肅宗自認為在靈武登基,并沒有在京師長安舉行朝祭宗廟的大典;也就是說,肅宗覺得自己這個皇帝還沒有得到李氏列祖列宗的承認,總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感覺。這對于新帝來說自然是一塊心病。此外,肅宗還有一個說不出的苦衷,就是這時太上皇玄宗要回長安,他不能違拗。而李泌認為唯有消滅叛軍有生力量才能取得平叛的最終勝利,所以,又進一步對肅宗分析道:“必得兩京,則賊再強,我再困。且我所恃者,磧西突騎,西北諸戎耳。若先取京師,期必在春,關東早熱,馬且病,士皆思歸,不可以戰,賊得休士養徒,必復南來,此危道也。” 意思是官軍主要力量是西北邊塞和少數民族的軍隊,他們耐寒而畏暑,天熱馬匹也容易得病,如乘其新進之銳氣,進攻已疲勞的敵軍,一定能取得勝仗。如在春意已深之時取兩京,敵人收其余眾,集中于巢穴。將來天熱之時,士兵就會想早日歸去,戰爭也就打得無休止了。如我們先取范陽,“叛軍無所歸,根本永絕矣。”[11]可是肅宗仍認為只要收復兩京打擊了敵軍信念,在政治上就可以得分,卻完全忽視了殲滅敵軍有生力量的重要性。他下令郭子儀率軍進取長安。當戰事成膠著狀態時,肅宗同意郭子儀建議,向回紇懷仁可汗借來4000慓悍兵士。肅宗為了盡快收復長安,撇開李泌,不計后果與回紇談判約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12]隨后廣平王李俶率朔方等軍與回紇兵、西域軍共計15萬,號稱20萬,浩浩蕩蕩從鳳翔殺向長安,大敗叛軍。至德二載(公元757年)十月十八日回紇兵在攻取洛陽后,以要求唐履約為借口,大肆搶掠,燒殺奸淫。百姓日夜望官兵盼官府,可盼來的卻是又一場災難!詩人戎昱路過洛陽,親眼目睹了回紇兵的獸行,悲憤之際寫下五言古詩《寶應中過滑州洛陽后同王季友作》:
彼鼠侵我廚,縱貍授梁肉。鼠雖為君除,貍食自須足。冀雪大國恥,翻是大國辱。膻腥逼綺羅,磚瓦雜珠玉。登樓非聘望,目笑是心哭。何意天樂中,至今奏胡曲。官軍收洛陽,家住洛陽里。夫婿與兄弟,目前見傷死。……苦哉難重陳,暗哭蒼蒼天。[13]
這次官軍的勝利除因回紇兵、西域兵的彪悍能戰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叛軍內部發生傾軋:安慶緒殺死其父安祿山,史思明則不服安慶緒,叛軍力量削弱,這才使得官軍僥幸取勝,收復兩京。叛軍內訌時,李泌再次勸諫唐肅宗,利用這一機會直搗叛軍老巢范陽,可惜肅宗又一次拒絕了李泌建議。官軍雖然攻取了長安、洛陽兩京,卻失去了一次直搗叛軍老巢使其失去根據地的大好時機, 以至于后來戰事出現反復,平叛又持續了五年之久才告結束。為《資治通鑒》作注的胡三省評論說:“使肅宗用泌策,史思明豈能再為關、洛乎!”[14]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也為此惋惜說:“(肅宗)不聽鄴侯(李泌)之策,并塞以攻幽燕,使諸賊失可據之穴,魂銷于奔竄,而后受其歸命之忱,薄錄其將,解散其兵,乃可以受降而永綏其亂,失此不圖,遽欲挽狂瀾以歸壑,庸可得哉?”[15]大好戰機就這樣失去了,以至于平叛成拉鋸戰,前后達八年之久。
積極斡旋,穩定最高權力集團
李泌穩定中唐政局的另一舉措是調整皇室內部關系,努力穩定權力中樞,避免因覬覦皇位而發生內斗。唐肅宗在靈武繼位后,視“冢嗣”(嫡長子)廣平王李俶為未來太子,以三子建寧王李倓為天下兵馬元帥,統兵東征平叛。肅宗的舉措在一般人看來似乎沒什么問題;然而,李泌立即意識到其中的隱患可能引發的后果。因為平叛是當時的第一軍政重事,因此“眾心所屬,在于元帥(領兵之人)”,一旦李倓大功告成,人心勢必偏向李倓,這就會暗藏“儲嗣”之爭的危險。歷史很可能會重現初唐一幕:李世民帶兵,建功立業,形成秦王集團,終至發動玄武門之變鏟除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等,兄弟相殘,迫使唐高祖承認既成事實,不久讓位于李世民。所以,李泌向肅宗秘密建議改命廣平王李俶為天下兵馬元帥統兵東征。這就避免了日后很可能發生的奪“儲嗣”的兄弟相殘的隱患。李倓聽說此事后,親至李泌處致謝,誠懇地說道:先生所奏正合我心。李泌回答道:“泌只知為國,不知植黨,王不必疑泌,亦不必謝泌,但愿王能深明大義,始終孝友,便是國家社稷之幸!”[16]由于李泌的積極斡旋與時時調處,不僅成功地消除了最高統治集團內部圍繞權力予奪可能發生的同室操戈的隱患,而且一定程度上理順了肅宗父子之間、廣平王與建寧王兄弟之間的關系,這對穩定草創的肅宗政權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長安、洛陽兩京收復后,肅宗準備迎回太上皇玄宗,自請回東宮重新履行臣子的職責。這完全是欲擒故縱的把戲。唐玄宗心中透亮,拒絕回京。李泌獲悉肅宗此舉后大吃一驚,對肅宗說道:“太上皇不會回來了。”肅宗不解,經李泌解釋后才明白。于是李泌重新起草了一份群臣賀表,言辭懇切,恭請上皇東歸以盡孝養。肅宗讀完表書,流著淚說:我開始時憑借誠意希望把朝政大權歸于上皇。現在聽到先生之言,才明白那是失策。李泌用自己的誠樸語言感動了上皇玄宗,同意回京,消除了玄宗、肅宗父子間的相互猜忌防備,也就堵塞了試圖從中渾水摸魚的上皇身邊一些宦官的可趁之機,避免了高層有可能出現的兩個權力中心。
肅宗寵愛侍妾張良娣,但張氏卻與宦官李輔國勾結意欲專權擅政。她首先對經常在肅宗面前揭露其罪惡的建寧王李倓下手,誣告李倓因不得為天下兵馬元帥欲謀害廣平王李俶。肅宗盛怒之下,不加甄別,下令賜死李倓。[17]李倓一死,張良娣又將攻擊的矛頭指向廣平王李俶。李俶在驚恐之際準備發兵誅滅張良娣與李輔國。一旦發生皇室內斗,則勢必影響平叛。李泌曉以利害加以勸告,這才打消了李俶發兵剿滅張良娣、李輔國的念頭,并按李泌所教,曲意奉承張氏與李國輔以圖自保;又遇事沉靜持重,在肅宗面前處處表現仁孝溫恭,使得張良娣、李輔國無從下手。[18]而李泌則在肅宗面前頻頻進言,舉出武則天與李賢事以警肅宗。當年武則天為“稱制”而試圖殺害親生兒子、雍王李賢。后者憂懼作《黃臺瓜辭》冀以感悟天后:“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為可,四摘抱蔓歸!”李泌以此事向肅宗說:“陛下已一摘矣(指賜死建寧王李倓),慎勿再摘!”肅宗驚愕不已,遂表示“朕當書紳”,即把此事記在腰帶上,避免重犯武則天殺害親生骨肉之事。[19]賴此,避免了皇室內部的一場權力斗爭,廣平王李俶得以免遭不測;加上后者收復兩京的大功,最終上位太子。
李泌見李俶之位已經得到肅宗認可,知道張良娣下一步是必欲翦除自己;而肅宗懦弱。當長安、洛陽收復,平叛取得了階段性勝利后,李泌遂向肅宗懇請辭歸故里。肅宗當然不會同意,再三挽留。李泌向肅宗指出,自己有“五不可留”:“臣與陛下相遇太早,陛下又信臣太重,寵臣太深,臣的功勞太高,事跡太奇。”[20]李泌希望陛下答應自己離去,以免一死。李泌深知除張良娣外,還有宰相崔圓、肅宗心腹宦官李輔國等十分妒忌他;如繼續留在朝廷,必有殺身之禍,所以決意離去。至德二載(公元757年)十月,李泌回到衡山過起了隱士生活。肅宗挽留不了李泌,下令當地郡縣為李泌在山中建一所宅院,并給予三品俸祿(宰相待遇)。
寶應元年(公元762年)肅宗駕崩,太子李豫(即李俶,因豫州進獻祥瑞而易名為豫)繼位,是為唐代宗。這時是宰相元載執政。代宗認為元載非理想中的宰輔,請李泌入朝為相。李泌明白元載容不下他,又不愿卷入權力之爭而內耗,固辭不受。元載被殺后常袞為相,也容不下李泌。代宗無法,只得讓李泌先出任江西判官、再轉杭州刺史,遠離權力中樞。
大歷十四年(公元779年)五月,代宗病逝,太子李適即位,是為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涇原節度使朱泚叛亂,大掠長安,德宗出奔奉天(今陜西乾縣),形勢岌岌可危。李泌從杭州刺史任上奉召回京,為德宗出謀劃策,平定了這次叛亂。蝸居奉天10個月的德宗才得以回京。貞元三年(公元787年)李泌經德宗的一再要求,出任宰相。此時的李泌已是65歲的老人了。李泌在肅宗朝、代宗朝李泌始終不肯任相,主要原因是為了避禍。在中國帝制時代,圍繞權力的窩里斗一直是中國政治的特色,歷朝歷代從未停止過。而位高權重的宰相一職更是朝臣們覬覦的目標,宰相稍有不慎就成眾矢之的而身敗名裂。李泌既不愿做權力斗爭的無謂犧牲品,更不愿將精力消耗于此,寧以低位出謀劃策,故在肅宗、代宗兩朝固辭不受宰相。德宗時他之所以同意任相,按司馬光的說法是李泌認為這時遭禍的危險性小了。
然而,就在這年八月,宮廷又一次爆發了權斗。事情的根子是德宗,導火線是郜國公主之獄。郜國大長公主是肅宗的女兒,德宗的姑母。她最初嫁給了裴徽,裴徽死后改嫁駙馬都尉蕭升。蕭升是建中四年任相的蕭復的從兄弟。蕭升死后郜國公主未再嫁,卻有好幾個情夫,如太子詹事李升、蜀州別駕蕭鼎、彭州司馬李萬、豐陽縣令韋格等。這些人時常夜以繼日出入公主府第,毫不顧忌。流言蜚語傳遍京師,而且郜國公主的女兒又是太子妃(輩分很亂,按輩分郜國公主的女兒應是太子李誦的表姑)。終于有一天朝官告到德宗御前,說郜國公主淫亂朝廷,并且在府中以巫術祈禱鬼神。德宗大怒,下令幽禁公主,并狠責太子。由于事出突然,太子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好請求與蕭妃離婚。[21]德宗怒責太子其實是毫無道理的。因為郜國大長公主淫亂、在家中施法搞巫術與太子絲毫沒有關系,太子充其量是沒有“大義滅親”而已。那德宗為何要動這么大的肝火?深層次的原因恰恰是德宗自己。德宗共有11個兒子,長子是李誦(即后來的唐順宗)。李誦母親王氏直到臨死時才被冊封為皇后。[22]李誦10個弟弟有8個與他是同父異母,另外兩個則有些奇特:二弟李誼并不是李誦的親兄弟,而是李誦的二叔李邈的兒子,屬堂兄弟。唐德宗與李邈的兄弟感情很好,李邈死后,德宗就將李誼收為己子,寵愛有加,將其與李誦同日封王,并處處突出李誼。如讓李誼代表自己去慰問郭子儀,犒勞諸軍,有時讓李誼充當使者傳達詔令。[23]總之,“軍國大事,欲其更踐,必委試之”[24]。
德宗的第六子李源其實是李誦的兒子。德宗寵愛這個孫子,貞元四年(公元788年)封為邕王,還讓他作自己的兒子,實在不倫不類。[25]德宗此舉究竟意在何為?史書沒有任何記載。我們只能依據事情的發展推斷,大概與李誦的太子地位不是很穩固有關。德宗是否有讓皇太孫李源取代李誦之意?不排除,因為下面這件事就多少透露出德宗的內心信息。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李源去世,年僅18歲,德宗為此輟朝三日,還贈給他文敬太子的封號。發喪之日,德宗讓百官在長安門外排隊哭喪。這種禮儀在有唐一代也是僅見的。[26]因此,郜國公主淫亂,德宗卻對太子大發雷霆,就有解了。所以,筆者才認為事情的根子在德宗。德宗在訓斥了太子誦后,召李泌入宮,對他說:“舒王(李誼)近來已經長大成人,性格孝敬友愛,而且溫和仁慈。”李泌一聽馬上猜測到德宗的意思,可能想廢掉太子李誦改立舒王李誼。李泌旗幟鮮明表明態度:“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國者”,“陛下只有這個親生兒子,怎能可以一旦懷疑他,便要廢掉另立侄子為太子,這不是太失策了嗎!”德宗勃然大怒:“卿違朕意,你是在離間我們父子感情!誰告訴你舒王是我的侄子?”李泌反駁道:“這是皇上您在大歷年間親口告訴我的。”德宗被嗆得啞口無言,稍后氣哼哼地說道:“這是我的家事,跟你李泌有什么關系,你要如此諫諍?”李泌不慌不忙地答道:“天子以四海為家,我如今獨負宰相重任,在四海之內有一件事處理有偏差,都是我沒有盡到責任。況且眼巴巴地看著太子遭受冤屈而不說話,我的罪就大了!”李泌還以肅宗錯殺建寧王為例規勸德宗不要再犯親者痛的事。李泌的敢言直諫使德宗無言以對,只得悻悻地表示次日再議。而當天,太子李誦聽說此事后,一度表示愿自殺以成全父皇心愿,經李泌勸告方才打消自殺念頭。而德宗經過一天一夜的思考,終于改變主意接受了李泌的意見。太子的位子保住了,避免了一次宮廷震蕩。[27]歷史上把太子稱之為國本,換太子是動搖國本的事,不能輕易行事。唐太宗換太子,曾引發宮斗,差點釀成禍事;而換上來的太子李治(高宗)卻是一個懦弱不堪的君主,這才有了武則天的故事。后世換太子影響最大的就是明神宗時期的“爭國本”,長達20余年,后世皆稱明朝實亡于明神宗。因此,李泌此舉可謂具有定海“神針”的意義。
帝制時代最高權力集團圍繞帝位、權力之爭,很少消停過。少一次爭奪,就少一次動蕩。政局穩定,冤案就會少,少死人。李泌在肅宗、德宗朝幾次化解皇室權力之爭,從而保證了安史之亂后肅宗、代宗、德宗、順宗四朝近半個世紀的政治穩定,更為之后唐憲宗推行“元和新政”準備了政治穩定的基礎,功莫大焉!
穩定局勢的行政經濟措施
在化解最高權力集團皇室矛盾的同時,李泌以一個出色的政治家的才華,為維護國家的安定而鞠躬盡瘁。唐玄宗天寶年間(公元742—756年)留下一系列積弊,突出表現在一是行政開支龐大,軍費、皇室支出浩繁,再加上戰亂與自然災害,賦稅銳減。李泌有針對性地采取若干措施節省開支,哪怕是點滴涓流的支出都注意能減則減,能省則省。這里僅舉一個典型例子予以說明。天寶時,安西和北庭兩個都護府的使臣,以及西域的使節因為河西走廊、隴右一帶為吐蕃占據,無法返回,長期居住在長安等地,到德宗時已經40多年了,生活習俗都漢化了。他們在內地娶妻生子,占有田地,開設店鋪,甚至放高利貸。而他們的一切生活開支全部由朝廷撥給,而經商賺的錢則是自己的。這批人約有4000多。由于生活待遇優渥,他們都不想回歸。唐朝每年都要為他們撥出一筆為數不小的專款。李泌要求核實確實必須留居長安不能返回者,才能由朝廷供養;最后審定的僅十余人。僅此一項每年唐朝就節省了一筆超過50萬緡(一緡一千文)的巨大開支。
李泌在節流的同時又主張開源。因為軍費開支浩大,李泌推行屯田制;而屯田需要大量耕畜。李泌奏準德宗后,用庫存的18萬匹彩色綢緞換得吐蕃6萬頭耕牛。朝廷組織鐵匠打制農具,連同種子撥給沿邊諸鎮,由邊鎮將領自行招慕戍卒,墾荒種糧;次年收獲后以原種子價的2倍償還朝廷,余下糧食由朝廷以高出市價百分之二十收購。屯田作為當時的國策確定下來。此舉使得士兵們無形中增加了收入,于是在當地成家生子安心守邊,不再思歸回鄉;邊境居民也不再受到騷擾。朝廷也由此減輕了軍費運費支出,還增加了糧食供應與儲備。
與此相應,李泌為提高行政效率而奏請德宗裁減冗官,下令精減“州參軍無職事及兼、試額內官者”,兼、試之官不得超過正官的三分之一,一次就削減了這部分官員的三分之二。而中朝官常侍、賓客原定編制10員,減去6員;左右贊賞30員,裁去20員;諸王未出閣,一律不再設置官屬,等等。[28]其時地方官俸祿遠高于京官,使得官員多喜歡到地方任職。如薛邕由左丞貶為歙州刺史,家人反恨降職太晚。崔祐甫任吏部員外,不斷要求任職地方,最后做了洪州別駕,家人慶賀。節度使屬官如若不為上司所喜,往往被推薦到朝中去做郎官。更有甚者,本要晉升至臺閣任職的,寧愿被朝廷降罪也不愿到臺閣這些要害部門去任職。結果是朝中缺乏優秀人才,辦事效率低下;而在地方任職,不僅俸祿高,且灰色收入更是一筆糊涂賬,使得吏治腐敗。李泌決心予以改變。具體措施就是給京官提高俸祿、增加職分田,改變外重內輕狀況,逐漸扭轉了上述怪象。
消弭皇帝對帶兵將帥的猜忌
針對朝廷內部君臣不和,尤其是唐德宗與帶兵將帥間的矛盾,李泌的措施是抓主要矛盾。唐德宗是一個生性多疑的君主,特別是對手握重兵的將領,“不見信任”。[29]帝制時代是拿槍桿子說話的時代,有槍有兵就有地盤,誰的槍多兵多誰就做皇帝。之前的南北朝,唐之后的五代十國如此,之后兵強馬壯的趙匡胤、朱元璋、皇太極也哪個不是如此!所謂“功高震主”的結局就是“敵國滅,謀臣亡”。但也有帶兵將帥尾大不掉,或不愿束手就擒的,結局就是新的戰亂,重新洗牌,最強者為王。李泌熟讀歷史,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因此,李泌任相后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消解德宗對帶兵將帥的猜忌,防止因“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而可能引發的政局震蕩。
安史之亂后,藩鎮割據一片亂象。藩鎮反抗中央政權的叛亂戰爭不斷。唐與邊境少數民族之間的戰爭,德宗時主要集中在與吐蕃、回紇之間。安史之亂平定的那年(公元763年)九月,吐蕃就攻入過長安,被郭子儀等擊退。次年(公元764年),參加平定安史之亂有大功的名將仆固懷恩,遭朝廷“群小”誣告“謀反”,被逼上“反”路,引發吐蕃與回紇聯軍進攻長安。以后還發生多次唐與吐蕃、回紇之間的戰爭。
到德宗時,藩鎮叛亂一天比一天嚴重。德宗即位的第三年,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正月,成德節度使李寶臣之子李惟岳聯絡淄青、魏博、山南東道節度使反叛中央,四鎮各自稱王,結成同盟,共推朱滔為盟主。四鎮叛亂還未平息,淮西節度使李希烈于建中三年自稱天下都元帥,出兵襲擊汝州、圍攻鄭州。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率軍馳經長安去平叛,誰知到了長安不僅沒有獎賞,連伙食也十分粗劣。憤怒的士兵哄搶了瓊林、大盈兩個皇家私庫,打進了皇宮,擁原涇原節度使朱泚為帝。德宗率嬪妃、太子、諸王倉皇出逃至奉天(今陜西乾縣)。朱泚在長安自稱大秦皇帝,率軍進攻奉天。危急中幸虧朔方節度使李懷光帶兵趕至,擊退朱泚。李懷光屢遭奸相盧杞等人的打擊誣陷。他在要求德宗貶斥盧杞后仍擔心以后遭陷害,遂最后竟與朱泚勾結共同反對朝廷。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大將李晟率軍打敗朱泚,收復長安,德宗才得以回鑾京師。
唐德宗在焦頭爛額中急召遠在杭州任刺史的李泌回京共商國是。李泌參與軍國大事,首先否定了德宗以同意出讓安西、北庭兩鎮為條件,借吐蕃兵討伐朱泚的計劃。李泌提出:安西、北庭兩地節度使“控制西域五十七國及十姓突厥”,有分吐蕃之勢,使之不能舉兵東進;一旦分兩鎮與吐蕃,“則關中危矣”。[30]這是其一。其二,安西、北庭兩鎮將士,竭忠盡力,為國固守近20年之久,一旦棄之,必深恨朝廷,很可能反叛而追隨吐蕃。其三,吐蕃反復無常,肅宗、代宗兩朝就時常入侵搶掠。因此,借用吐蕃很有可能無功卻有害于民眾而弊大于利。李泌的分析建議得到朝廷上下一致贊同。
貞元元年(公元785年),陜虢都兵馬使達奚抱暉毒殺節度使張勸自領軍務,要求朝廷承認,賜予旌節;又暗中勾結李懷光部來聲援。反叛形勢一觸即發。德宗命李泌以陜虢觀察使身份前去處理。由于抱暉所據之地陜州地勢險要,對陜用兵勢必會曠日持久,所以,李泌認為朝廷此時不宜出兵征討,而應通過安撫使抱暉不反。李泌對陜州駐京進奏官和將吏說,朝廷正督運江淮米賑濟陜虢饑荒,如抱暉有功,朝廷一定賜旌節。抱暉得知朝廷的態度后,稍緩和了敵對情緒。李泌于是帶了少數隨從入陜,也不追究抱暉擅殺張勸之事,只令抱暉自擇安身之所,離開陜州。一場即將發動的叛亂得以息止。
俗話說“按下葫蘆浮起瓢”,德宗此時面臨的處境就是如此。朝廷剛解決完抱暉的問題,貞元三年(公元787年)六月,吐蕃又蠢蠢欲動,出兵2萬東進,西部邊境又一次出現危機。吐蕃認為朝廷中這時能征善戰的將領,不過是李晟、渾瑊、馬燧三人而已,“去三人,則唐可圖也”[31],因而對唐暗使離間計,造成李晟、馬燧與之勾聯的假相。加之宰相張廷賞的攛掇,德宗即下令削去李晟兵權,一面派渾瑊為會盟使到平涼與吐蕃會盟。在平涼,馬燧遭到吐蕃伏兵襲擊,拼死逃出,而所帶唐軍幾乎全體被擒殺。在血的教訓面前,唐德宗這才清醒過來,馬燧被罷免,宰相張延賞引咎停止視事。德宗任命李泌為相。在這次事件中,李晟受冤被削去帶兵之權,引發諸將們的普遍不滿,與朝廷離心離德,一時軍心不穩。
李晟被罷不久,妖僧李軟奴勾結殿前射生將韓欽緒蓄謀作亂。德宗震怒,下令將罪犯交由內侍省審訊。這件事使李晟十分恐懼:自己剛受到誣陷,家族千余人,只要有一人牽涉在叛黨之中,就將全族遭誅。李泌深知其中厲害關系,密奏德宗:“大獄一起,所牽連的人必定很多,外邊人的情緒驚恐畏懼,請陛下將此案由內侍省交付給御史臺審訊”[32]。內侍省是掌宮內服役雜事的機構,只會惟皇帝旨意為意志,不可能如外廷機構如刑部、大理寺、御史臺那樣熟悉法律條文,具有法制觀念。而交由外廷機構審判,沒有特別授意,一般說來是會按法律條文判處的。案子經移交御史臺這次審判后,結果僅李軟奴等8人被腰斬,沒有牽連到朝中其他官員。此案的寬大處理,避免了可能進一步激化德宗與武臣之間的矛盾,總算有驚無險渡過了一場隨時可能發生的危機。
興元元年(公元784年),有人告發浙江東、西節度使韓滉“聚兵修石頭城,陰蓄異志”[33]。德宗頓起疑心,詢問李泌。李泌深知韓滉為官公正忠直,清廉節儉,處事精明強干,便對德宗一一相陳,并強調說:“韓滉生性嚴正剛直,不肯依附位高權重的人,因此總是遭到誹謗,希望陛下核察推究此事”,并愿以全家百口人擔保韓滉無有異心。[34]為了消除可能引發的危機,李泌建議德宗面諭韓滉之子韓皋回家探望父母,告之陛下不信謠言,并負責押運糧食到京城。如此,既解除了韓滉的顧慮,又解決了關中糧荒,一度高漲的米價回落了五分之四,穩定了糧價。李泌用心良苦,處處注意化解矛盾,消除君臣相互間的猜忌。此舉讓韓滉知曉朝廷對自己的信任,后來果斷采取措施制止了將要叛亂的淮南大將王韶。對此,德宗高興地對李泌說:韓滉不但穩定了江東,又使淮南得以安定,真是個大臣的材料,“卿可謂知人!”[35]不久,德宗加授韓滉宰相銜、江淮轉運使。而韓滉不負圣望,源源不斷地將江淮地區的糧食布帛運往京城,從未中斷過,有力地保障了長安與京畿地區的供應。
李泌的作為使得唐朝從安史之亂后的亂象中迅速穩定下來,并為十年后的“元和新政”準備了條件。李泌在唐代歷史上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應當給予足夠的認識。對李泌,現代史家白壽彝曾予以極高評價,說李泌是“唐代中葉的大政治家、戰略家”[36]。臺灣學者柏楊則稱贊李泌是秦漢至隋唐間最杰出的宰相之一。[37]誠如斯言。
注釋:
[1][5]《太平廣記》卷三十八“李泌”,中華書局2013年。
[2][4][9][10][11][28][30]《新唐書·李泌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1986年第二次印刷。
[3][7][8][12][14][17][18][19][20][21][29][31][32][33][34][35]《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八、二百一十八、二百一十九、二百二十、二百一十九、二百一十九、二百一十九、二百二十、二百二十、二百三十三、二百三十一、二百三十二、二百三十三、二百三十一、二百三十一、二百三十一,中華書局1956年版,1982年第五次印刷。
[6]《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九,《新唐書·李泌列傳》。
[13]《全唐詩》卷二百七十一“戎昱”,中華書局1960年。
[15](清)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十三,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
[16]《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八,《新唐書·李泌列傳》。
[22][24]《新唐書·昭德王皇后列傳》《舊唐書·德宗昭德皇后王氏列傳》。
[23]《新唐書·舒王誼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1987年第二次印刷。
[25][26]《新唐書·文敬太子謜列傳》。
[27]《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十三,(宋)范祖禹《唐鑒》卷十四“德宗”,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5年。
[36]白壽彝:《中國通史綱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01頁。
[37]柏楊:《柏楊曰·讀通鑒·論歷史》下冊,海南出版社2006年。
作者:江蘇省工運研究所研究員、教授
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