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武先



司馬相如(前176—前117)[1],字長卿,生于蜀郡安漢(今四川蓬安),長于成都,西漢文學家,漢賦奠基人;漢景帝時舉為郎,任武騎常侍,旋即游梁而作賓客;武帝時復入宮,歷任郎、中郎將、孝文園令。述其生平,經世不特安邊西南之功,逸才無愧“辭宗”[2]“賦圣”[3]之名,至情多有淡泊率真之舉。
一、事功貴維新而守道
“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4]。欲立非常事功,須破尋常窠臼。“破”與“立”的遵循,在于別開蹊徑以拓展正道、順應大勢而新立格局。司馬相如著眼民族融合,建言仁義之道,奉行和平之策,創造性解決西南民族問題;尤其“華夷一家”的提出與探索,備受歷代推崇,恒有借鑒意義。
“和”解危機,息兵平怨。處弱勢而不卑,居強勢而不亢,不屈從于威武,體現骨氣;不以威武屈人,彰顯胸懷。這種“士”的修身理念,貫穿司馬相如取道于“和”、致力“天下晏如”的治平實踐。漢武帝當政之初,經“文景之治”的休養生息,秦末漢初的戰爭創傷逐漸愈合,百姓漸趨富足,國力日顯強盛。于是北擊匈奴南伐越,以戰爭手段解決邊界爭端和民族問題,成為實現“大一統”的首選、開疆拓土的常態。在此背景下,司馬相如首次出使西南夷,開啟了安定西南各族的歷程。當時,中郎將唐蒙征調巴蜀士卒通南夷道,大耗民財,并誅殺了僰人部族首領。愈是武力彈壓,愈是遭到抵抗。巴蜀各族極度恐慌,變亂一觸即發。“上聞之,乃使相如責唐蒙等,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5]相如到蜀,審時度勢,擯棄威權強迫,悉心察原委,竭力平民怨,發布《喻巴蜀檄》,闡明開通西南夷道路,乃為“存撫天下,輯安中國。……靡有兵革之事,戰斗之患”;唐蒙勞民傷財、擅權濫殺,并非天子旨意,應受責罰。司馬相如重點曉喻巴蜀士民“急國家之難,而樂盡人臣之道”[6],不以武力脅迫,而憑借檄文明理,平息巴蜀士民怨憤之情,消除西南各族敵對之意,化干戈為玉帛,確保了南夷道順利平穩開通。言為心聲,檄文動情曉理之妙,應本于胸懷黎庶、憐愛蒼生的“平和”之心。
“仁”懷天下,等視華夷。居高臨下施舍恩惠,不過慈悲的表象;真實踐行眾生平等,才是仁義的本質。心系天下各族、追求和諧融洽,更能體現“仁者愛人”的真摯。“創道德之涂,垂仁義之統”[7],是司馬相如略定西南的出發點。作為蜀郡人,司馬相如既耳熟能詳巴蜀被秦國武力征服的殘酷歷史,又親眼所見巴蜀融入中原后經濟文化迅速發展的現實。他回顧歷史,審視現實,深知推動邊疆少數民族與中原融合,既利于“大一統”中央集權的鞏固,又利于少數民族地區發展繁榮。但朝廷在開通西南過程中,一些巴蜀民眾甚至朝中官員卻認為,“割齊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無用”[8],得不償失。“齊民”對“夷狄”的優越感和歧視性,實為民族融合的認識障礙。為此,司馬相如突破夷夏之間的觀念桎梏,鮮明提出安定西南的路徑是“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誅伐于彼”,目標在于實現“遐邇一體,中外禔福”[9]。史載“相如之難蜀老,文曉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10]。司馬相如在當時歷史條件下,能夠跳出中外有別、夷夏各殊的局限,主張并探索華夷同為一體之道,無疑具有見識長遠性、現實開創性。
“新”開蹊徑,安定西夷。灼見真知,源于立足需求的現實探索,貴在啟迪濟世的可行舉措。南夷道打通之后,司馬相如建言武帝開通西夷道:“邛、筰、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嘗通為郡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通,為置郡縣,愈于南夷”[11],并以中郎將身份受命出使。其至蜀,吸取唐蒙開通南夷道時與地方對立的教訓,仁化天子使臣的威嚴,與蜀郡官員坦誠交流,和家鄉父老平易接觸,爭取漢族士民支持。他進而深入各地了解實情,禮待各族長老共謀實策,著眼邊陲開發、各族相安,靈活采取“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夷”等辦法,“略定西夷,邛、筰、冉、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內臣。除邊關,關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牂柯為徼,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為置一都尉,十余縣,屬蜀”[12],拆除邊隘、打通關道,設置郡縣。雖然,由于朝中關注重心轉移、公孫弘等大臣持續反對,西南夷道的開發一度中止;但司馬相如的經略之舉,為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納入“大一統”版圖奠定了基礎,為張騫出使西域及開通南方絲綢之路創造了條件。其采用的委任少數民族首領為吏的做法,衍變為后來的土司制度,成為歷史上穩定西南民族地區的重要方略。以此而言,稱其安邊之臣,名副其實。
“天朝氣象萬情攄,秦尚通夷況漢與。冉笮更開千里道,華夷從此一家如。”[13]通西南夷道,開“華夷一家”之先河,司馬相如對中華多民族和樂相處的開創性貢獻,不言而喻。
二、文章重經世而致用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14]。傳世之文章必有經世之利用,或資政治國,或教化濟時,或繼往開來。司馬相如“多識博物,有可觀采,蔚為辭宗,賦頌之首”[15],誠然。觀其辭賦文章、著作學問,就經世致用而言,多“有可觀采”處。
美刺譎諫,應時資政。文人的價值在立言,立言的可貴在致用。自古有風骨的文人,少見粉飾太平的附和者,多為褒貶現實的評論家。獻策諫言,盡士子本分;匡時致用,顯文人擔當。考察司馬相如存世文獻,大多飽含“諷諫”精神。“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16],可謂公允。《諫獵疏》以“明者見遠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于人之所忽者也”,提醒治國要明遠見、重細微。其《上林賦》以“此泰奢侈!……非所以為繼嗣創業垂統也”,諷諫為政須戒奢侈、尚節儉;以“發倉廩以賑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與天下為始”,規勸天子恤民生、修仁德。《哀秦二世賦》以“持身不謹兮,亡國失勢。信讒不寤兮,宗廟滅絕。嗚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墳墓荒穢而不修兮,魂無歸而不食”,警誡反思歷史、莫蹈覆轍……司馬相如雖受朝中角色限制而少直諫之文,然借題發揮,亦振聾發聵,收效甚著。《史記》載,他奏上《子虛賦》《上林賦》后,“天子以為郎”;“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說,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封禪書》讓“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試哉”……由此觀之,雖“忠言逆耳利于行”不可否認,“文官不畏死諫”精神難能可貴,但以“善諫”的方式表達“忠言”,是否更“利于行”?是否值得諫言者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