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斌
1
深夜,輾轉(zhuǎn)難眠,于是從床上爬起來,點一根蠟燭,寫一點東西。我感到苦惱和憂愁,一種廣闊的傷感感動著我。我感到了幸福,這傷感使我意識到自己確實活著,于是我感到了幸福。我想到了詩歌,那生活中壯美而荒涼的光芒,它使世界變得美好而真實。我無數(shù)次在清醒的時候夢寐它,我匍匐在繆斯的腳下乞求它。它閃爍著,在一個個美麗的時刻擊中我,使我變得純潔和虔誠,使我光芒四射,變得輝煌或悲哀;它透過我的皮膚,點燃我的血液,使我一點點地焚燒、蒸發(fā)掉,熱氣騰騰地過著這幸福的日子。但是,發(fā)出自己的光芒,那無疑是最大的幸福。啊!“總會有那么一天/從我的身子里要爆炸出/這些火/和美好的詩句”!我不能不提到窗外的夜,既然我如此愛這純凈的顏色!窗外有嘩嘩的流水聲,使我想到夜也在流動,這團巨大的黑色從世界的另一邊流來,緩慢而沉重,流過城市的每一個指縫,發(fā)出眩目的摩擦的黑色光芒。這是一種大質(zhì)量的相互摩擦。這巨大的黑色中溶解了世間的一切成分,但首先是悲劇性的凄美的成分。從它開始降臨——傍晚的出現(xiàn),就可以看出這將是一個悲劇儀式。傍晚從遠處的大地升起,來得十分突然而躲閃,似乎猶豫不決。你無法相信它真的會來,雖然從這時開始,美就得以顯示。傍晚就像一個笨重的有生命的物體,被一群笨腳笨手的大漢踉踉蹌蹌地抬了進來。這似乎是一出鬧劇的開始,其實不然,這被抬進來的生命一開始就顯現(xiàn)出某種莊重的憂愁和哀傷。如血的夕陽倉皇退場。上過傍晚的哀愁的底色之后,黑夜神圣地降臨。它能代表深沉的悲痛和凄美的荒涼。一切都將變得嚴肅和神圣。夜是蒼白的光明背后神圣的使者。深夜不眠的靈魂將受到他布道的洗禮,他帶給這些靈魂以善良的力量、純潔的感情及孤獨的享受。他將悲劇的成分深深地刻進每個孤獨者的骨子里,使他們有勇氣去體會悲劇中那最高形式的美。為了悲劇,我們必須活著!為了活在夜里,我們必須活著!…… 我感到我多么熱愛文學(xué),因此我多么熱愛生活!窗外又下起了雨,是該下一場雨了!我早就想像海子一樣祈求:下一場雨。雨是最哀怨的悲劇,是我身體外的淚水,流進我的眼里。
2
我萌發(fā)了寫一個偵探故事的念頭,并很快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一個幾乎身份不明的人物H(他根本就不是一個職業(yè)偵探)受命調(diào)查一宗命案,案件不算復(fù)雜,可對于毫無經(jīng)驗、性格上又猶豫不決的H來說,幾乎構(gòu)成了一道棘手的難題。他在心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盡力調(diào)查此案,而答案卻離他越來越遠。這個案件與其說在吸引著他,還不如說是折磨著他。正當他快要絕望時,案情卻在他不祥的預(yù)感中逐漸清晰,最后他終于在自己陰暗的良心里清楚地看到:兇手正是他自己。
3
深夜,我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這時何雪梅打電話給我。一輛貨車從馬路上轟轟烈烈地開過。
“你在哪里?這么晚了,你還在街上嗎?”
我想找點別的語言來說明問題。我厚著臉皮說:“是的,我正游蕩在大街上。”
這當然不像是正常人說的話。于是何雪梅說:“說正經(jīng)的呢。”
我想你越覺得不正經(jīng)我就越來點更瘋的。我說:“我是說真的呢。我的靈魂在大街上游蕩。”這句話如果寫在小說里無疑將是一堆垃圾,但是在生活中說出來,還真他媽的有點過癮呢……
“你呢?你知道你的靈魂在哪里嗎?”我似乎中了邪一樣,竟問起別人的靈魂來。
雖然我也寫酸溜溜的小說,但我長這么大從來不會讓這些酸溜溜的語言從我嘴里漏出來。果然,她在電話那頭黯然地說:“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話。”
“哈哈哈哈哈!”我開心得變態(tài)地狂笑起來,因為我要的效果已經(jīng)出來了。“是不是感覺有點恐怖啊?”我問道。
她還是那么黯然地說道:“我感覺我在跟一個鬼說話。”
4
我想起十多年前,我去上海見一些寫作者時所發(fā)生的對話。我的談話者比我大十歲,那時已經(jīng)出版過作品了,再加上他的其他一些成就,在我看來,當然是成熟得有些嚇人。而我只是一個還沒有寫出滿意作品的文學(xué)青年。當時還有兩位姑娘在,其中一個是我當時的女朋友。他們在談?wù)撘恍└緵]在場的作者的創(chuàng)作,我基本上沒怎么說話,因為一來我寫得不多,二來我看別人的東西也看得少,最重要的是我大部分時間都處在一種放空的狀態(tài),至少是一種永遠沒有準備好要發(fā)言的狀態(tài)(對于幼稚如我者而言,這其實是蠻舒服的一種狀態(tài)),這時,那位前輩好像突然注意到這里還有一個小伙子號稱自己也寫東西,于是便順著話題問了我一句:“你呢?誰對你影響最大?”我(仍然沒有準備好要發(fā)言)趕緊用一種“唉,甭提了”的語氣回答道:“你們提的那些作家我都沒怎么讀過,對我影響較大的都是一些浪漫主義作家,所以我寫東西老是帶著一股濃濃的翻譯腔……”他急于安慰:“翻譯腔沒問題啊。”哦,他這么說,那肯定就是有問題咯。我更加灰心了,自暴自棄地說:“我覺得不好。不光是寫東西,我整個人就活在翻譯體中,我讀大學(xué)那會兒,經(jīng)常一個人走在校園里,腦子里突然自言自語地蹦出一句翻譯腔來:‘哦,天哪!我的上帝啊!”我這樣說原本是想讓他診斷一下,我這種癥狀到底嚴不嚴重,我的寫作還有沒有救,結(jié)果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被我逗樂了,笑得前俯后仰。我的女朋友也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我,大概她那時才發(fā)現(xiàn)我原來是一個如此有趣的人吧。
5
2003年夏天,一個文學(xué)青年畢業(yè)了。
那是一個精神羸弱、思想蒼白、缺少閱歷的剛剛二十出頭的青年。他甚至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人。他非常幼稚。他寫作,但不是為了發(fā)表,整個大學(xué)期間,沒有人看過他寫的東西,他也沒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表過只言片語。
他很清楚自己為什么寫作:為了揭露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
他活在一種想象出來的痛苦中,但這痛苦比一切感受都實在。因此,去感受這種痛苦,珍視這種痛苦,是他獲得幸福的唯一機會。唉!都是浪漫主義文學(xué)害了他。
他寫詩,寫小說,也出于本能地勤寫日記。他從來沒想過這輩子會發(fā)表這些東西——在他看來,發(fā)表呀、出版呀,這都是非常次要的問題,根本不涉及寫作的本質(zhì)。當時電腦還遠未普及,這些東西都是寫在日記本上,每隔一段時間,當他對自己的寫作產(chǎn)生極大懷疑(或者說遭遇信仰危機)時,就拿出一本寫滿字的日記本來,燒掉,然后他就又信心滿滿了。
只有極少數(shù)文字機緣巧合地留了下來。比如,你在本文開頭看到的——1。我跟你們一樣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喜歡用一些諸如“神圣”“使者”“靈魂”“莊重”這樣的詞匯;他竟然說自己“匍匐在繆斯的腳下”。他準是害了嚴重的幻想癥,他讀了太多的浪漫主義文學(xué),他根本就不知道21世紀是什么樣子的。但我相信他寫下這些的時候,并沒有刻意夸大其詞——他只是恰如其分地記錄了自己的癥狀。而他提到的在寫作時“點一根蠟燭”,也不是為了附庸風雅或裝深沉,而是因為深夜,學(xué)生宿舍已經(jīng)熄燈了。
6
多虧了寫日記的習慣,要不然,我何來的資格僭權(quán)寫下這篇“創(chuàng)作談”。那是“他”的創(chuàng)作,而我頂多跟他共過同一個身體而已,又能作何談?要知道,這三篇小說都寫于十四五年前(2005年或2006年),它們從來沒有發(fā)表過——對于這一點還需要覺得驚訝嗎?“他”從來就沒有發(fā)表作品的需求。又是我在十多年之后僭權(quán)將它們拿出來發(fā)表。
3寫于2005年10月31日,是當天的一篇日記。那時我在貴州跑業(yè)務(wù),睡在代理商的倉庫里,和他的搬運工們一塊睡通鋪。我對這個世界已經(jīng)作了不多的一點了解,雖然我仍然離不開“靈魂”,但我已經(jīng)感到我沒辦法理直氣壯地寫下或說出這個詞。在那篇戲謔的日記里,我調(diào)侃了我的這一處境(日記里所寫的絕對是真事,因為我掛了電話之后,從深夜的街上回到那些鼾聲震天的搬運工中間,然后坐在鋪位上寫下了這篇日記,所以我敢保證連對話的內(nèi)容都一字不差)。
7
2寫于2004年5月15日。一年之后,我寫了《春天堡的死者》,將設(shè)想變成了作品。H就是我本人的真實寫照。我仍然在大學(xué)時期踏上的那條“揭露自我內(nèi)心的黑暗”的道路上狂奔。我無法想象世界上會存在歌頌的文學(xué):真的藝術(shù)家疾惡如仇,更是發(fā)瘋一般地嫉妒一切美好的事物。所以他不歌頌美——他糟蹋它。但還是有一點偏離了預(yù)期軌道,小說的結(jié)尾,H并沒有看到自己是真正的兇手。他看到的只是自己的無能,他破不了案,永遠看不清楚真相,而這使得他更加虛無。
在貴州三年(2004—2006),作為旅行業(yè)務(wù)員(我經(jīng)常以我的同行格里高爾·薩姆沙自況),我跑遍了貴州的每一個縣城,而在這些差旅中,我沒有旅伴,當我乘坐著大巴車攀爬或俯沖在那些有著漂亮弧線的盤山公路上時,當我下車之后孤獨地行走在異鄉(xiāng)冷清的街道上時,當我投宿在二十元一晚的小旅館、坐在發(fā)出可疑的異味的床鋪上拿出筆和本子開始寫作時,陪伴著我的都只有我的靈魂。《春天堡的死者》就誕生于一段為時數(shù)天的長長的旅途中,當然也是孤獨的旅途。“他享受著這種孤獨,連幸福都不想要了。”何其的不檢點啊!這種應(yīng)該永遠埋在心里的話,就這樣被我袒露在小說當中。
春天堡是遵義市內(nèi)的一處地名。巧的是,這篇小說中最重要的段落就寫于遵義。而前一晚,我病了,難受得要命。“還沒等到天黑,我就上床睡覺了。我蓋了兩床棉被,但還是冷得發(fā)抖。我在被窩里翻來覆去,腦子里不斷地想著:我沒有病,我沒有病。我清楚地看到:我將在這個夜里死去。”這幾句本應(yīng)該是那天晚上的日記,同樣被我不檢點地放進了小說里。
第二天起床后,出去吃了點東西,感覺好多了。于是步行去了一家書店,專門查閱了關(guān)于耶穌被猶大出賣后被釘上十字架的一些細節(jié),然后回到旅館,將小說剩下的部分完成了。
8
《從現(xiàn)實到夢境所要經(jīng)過的路程》寫于2006年元月。《越來越死》寫于2006年5月。前者當然與我沒完沒了地乘坐大巴車出差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也與某種悔恨有關(guān)(在那些漫長的旅途中,有的是時間去悔恨,但是沒有任何機會做出糾正,因為車子不會停下來);后者則與我對婚姻的想象有關(guān)。可以看到從2006年開始,我的寫作突然變得輕了起來,輕得幾乎就要(擺脫我沉重的靈魂)飛起來了。
9
4所回憶的上海一夕談?wù)冒l(fā)生在2006年底。那時,我不再是抽屜文學(xué)的寫作者,我開始抱著極大的熱情將我的詩歌和小說貼在一些文學(xué)論壇上,我保留了寫日記的習慣,但不再是在紙上寫,而是直接寫在博客上。我開始與其他寫作者(他們當中有的還——至少我當時認為——非常優(yōu)秀,令我自卑)建立了聯(lián)系,進行了交流,我們互讀作品,互相批評。我意識到了我的怪異,與他們格格不入。我對自己以前的寫作產(chǎn)生了最嚴重的懷疑,以至于全盤否定。我恨不得銷毀我寫過所有的東西。
然后就是2007、2008、2009,我寫了《角色》《彎曲》《繼月》《爸爸》《在異鄉(xiāng)將承受減少到無聲》《我去錢德勒威爾參加舞會》等幾篇小說。我的創(chuàng)作中,開始出現(xiàn)了一點點現(xiàn)實主義的氣息,這意味著我對“同一個世界”的參與,意味著我對讀者作出了邀請的姿態(tài),也意味著我與自己靈魂的和解(同時也是與之漸漸疏遠)。在發(fā)生這一轉(zhuǎn)變之后,我立即這樣評價我之前的寫作:“自我封閉,整天沉溺在無益的幻想里……我在大學(xué)里系統(tǒng)地閱讀法國文學(xué)時,曾受到過法國浪漫主義作品的極大影響,這體現(xiàn)在寫作上就是,那個時期的習作呈現(xiàn)出過于直白、夸張、激情澎湃等弊病,與現(xiàn)代寫作的精神極不相稱。”我太急于否定我自己。
然后又十年過去了。這期間我全身心投入生活,疲于生計,只有日記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寫著,小說的創(chuàng)作則徹底中斷了。我的靈魂已經(jīng)很少來叩問我,但我的讀者(雖然不多)卻總時不時地有人問起我:你還會寫嗎?期待你的新作。
怎么說呢,你們這些很晚才介入我寫作的讀者:我不知道。也許我還要再想一想寫作的意義。我要問問我久違的靈魂。
本欄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