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之趣

高自發(fā)

梁實秋說：“古今中外沒有一個不罵人的人……罵人是一種高深的學(xué)問。”古今中外的人怎么罵人？我們不是神不可能親見，但是可以到文學(xué)作品里一窺究竟。比如《金瓶梅》里主子罵丫鬟“小蹄子”“娼婦”，《水滸傳》里魯達罵鄭屠“腌臜潑才”，《阿Q正傳》里阿Q在心里罵假洋鬼子“媽媽的”，似乎都不怎么高明，犯了梁先生總結(jié)的“出言典雅”的大忌。不過《唐語林》記載一事，倒是深合“出言典雅”之訓(xùn)。禮部侍郎李紓下朝回家，幾位住同一坊區(qū)的官員同行。走到坊區(qū)門口，迎面一個挑著貨擔(dān)的小販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隨從吆喝小販讓路，小販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李紓很不高興，就喝斥小販：“頭錢價奴兵輒沖長官！”“頭錢價”的意思是只值一文錢，這等于罵人，罵得還成章成句頗有文采。同行的官員紛紛喝彩。小販也不示弱，看了看李紓的模樣后回敬了一句：“八錢價措大漫作威風(fēng)！”（你這個值八文錢的讀書人耍什么威風(fēng)）——大唐王朝真不愧是詩歌的國度，引車賣漿者都能出口成章。

李紓平日里有“搜句癖”，聽到“八錢價”這個詞，很感興趣。仆人找了個借口將小販請到家中，好酒好菜招待他。等小販風(fēng)卷殘云吃得差不多了，仆人這才切入正題，問道：“你剛才說的那個‘八錢價什么意思？是不是從前哪位名家說過？”小販吃飽喝得，抹抹嘴回答道：“哪有那么復(fù)雜，你們主人說俺是一錢，俺給你們主人估了個價加了七錢，一加七便是八錢。”

這段措大與奴兵的對罵，能成為美談，實屬罕見。奴兵，在唐代指奴仆、供役之人，算是當(dāng)時最底層的百姓。奴兵路遇朝廷命官，竟敢不避讓，真是大膽。而李侍郎被沖撞和辱罵，竟然不惱怒，還讓手下人請客吃飯，以套取罵人話的淵源，其“謙虛好學(xué)”的精神實在可嘉。小民擋了官員的路，還敢辱罵官員，這要怪罪下來，準吃不了兜著走。

“頭錢價奴兵”和“八錢價措大”，相對來說還算典雅，比起街坊里巷打嘴仗或鄉(xiāng)間潑婦罵街那可真是小巫見大巫。早年居鄉(xiāng)下，曾見潑婦罵街，那罵人的“藝術(shù)”實在“登峰造極”。家里丟了雞鴨，有了懷疑的對象，又無真憑實據(jù)，就上街指桑罵槐，是為罵街。罵街之婦，常執(zhí)盆碗等器具，敲擊以招來好事者圍聚。罵街如作文，也講究起承轉(zhuǎn)合。先要敘事抒情，丟了雞鴨，雞鴨如何可人、可愛;繼而開罵，罵賊厚顏無恥、喪盡天良，諸如此類難登大雅之堂的粗俗俚語;后轉(zhuǎn)罵為唱，唱得婉轉(zhuǎn)，尾音往往拖得較長，以利接續(xù)下面的罵詞。罵詞多用比喻、夸張，描摹生動形象;兼用排比、反復(fù)，氣勢如潮汪洋恣肆。罵街同時還是一個力氣活兒，要附以動作，動作以指天、跺地、敲盆為主，邊走邊罵，進退自如。

潑婦罵街，純粹為宣泄情緒，不過鬧劇一場，全沒有宣揚鼓勵的必要。所以必須提高全民素養(yǎng)，只有國民素養(yǎng)提高了，類似罵人的不文明現(xiàn)象才會越來越少——或者，即使開罵，也總該有些雅趣或技術(shù)含量在里頭。比如《論語》里就有一則罵人的故事，其中的幾句罵詞還成了經(jīng)典。弟子宰予大白天睡覺，孔夫子罵他“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是塊朽木無法雕刻、是堵糞土之墻不能粉刷）。這應(yīng)該是一向提倡“溫良恭儉讓”的孔老夫子罵人罵得最狠的一次，但是即使爆粗口，大儒孔夫子用詞上依然很克制，所以后人直接拿了“朽木難雕”去批評不務(wù)正業(yè)的家伙，至于“糞土之墻不可圬”，狠是狠了些，實在是孔老師恨鐵不成鋼，愛之深、恨之切，才出口成粗吧。

海底飛花薦自《諷刺與幽默》2020年4月24日 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