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這次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蔓延,不僅使世界財富和生命受到了巨大損失,也充分暴露了現有全球產業鏈分工體系的脆弱性。它對世界經濟和中國經濟究竟有多大影響?對全球產業鏈運作產生了什么樣的沖擊?發達國家會不會在疫情后重新建設新的全球分工體系?這對已深度融入全球產品內分工體系的中國制造會有什么樣的沖擊?中國應采取何種措施來應對全球產業鏈重組的趨勢?對此,本刊專訪了在產業經濟領域享有盛譽的經濟學家、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南京大學長江產業經濟研究院院長劉志彪。
《領導文萃》:新冠肺炎疫情已在全球暴發,有人擔心這樣下去會引發世界性經濟衰退甚至是經濟危機,您如何評估疫情下的世界經濟形勢?
劉志彪: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開始實行“封城”“封區”乃至“封國”的政策以加強疫情防控,世界與中國的經濟聯系被打亂。這對未來一段時間的全球投資、世界貿易帶來巨大的不確定性。有人根據西方國家股市連續暴跌、政府出手解救的現象,認為馬上就要爆發全球性的經濟金融危機。
其實,經濟危機的發展有特定的規律,往往是從股市危機到全面金融危機,再到影響實體經濟的危機,最后再到全面的經濟危機。雖然最近一段時期美股發生歷史罕見的多次熔斷,看起來很慘烈,可以說已經導致股市危機,但由于各國尤其是歐美反應及時,紛紛出臺了力度很大的刺激計劃,救助中小企業和勞動者,因此目前疫情對全球經濟的沖擊還處于第一階段,還沒有真正引起銀行破產,所以說還不是大規模的金融危機,更不是全面的經濟危機。但股市如果繼續暴跌,將可能引爆銀行債務,使銀行出現支付危機。
毫無疑問,即使暫時不考慮疫情對實體經濟的直接沖擊,這種金融市場的巨幅震蕩也會對世界經濟帶來巨大的影響。如美國股市連續暴跌引發利率急升,吸引世界其他地區美元進入美國,或者避險資金尋求安全投資機會,就可能使新興市場國家資金快速回流,從而有可能引起部分外債負擔沉重、外匯儲備不足的新興市場區域性金融和經濟危機。當然,疫情對世界經濟的影響總體上取決于抗擊疫情的周期。疫情延續時間越長,疫情對全球經濟下行的壓力越大。但是現在斷言會引起世界性經濟危機為時尚早。
《領導文萃》:那么疫情又會對中國經濟產生什么樣的沖擊?對服務業和制造業的影響有多大?
劉志彪:中國經濟自從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后進入下行態勢。因當年得到了4萬億投資計劃的刺激,使以前的高速增長態勢維持到2011年,之后一直處于下行通道,呈現“L型”趨勢。這次新冠肺炎疫情相當于從外生的角度給中國經濟附加了一個額外的沖擊力,加速了這種“L型”的下行速度。疫情一開始時有人認為,疫情只會影響中國經濟總量增速1~2個點,如果疫情很快能穩住,由于制造業的損失可以通過復工復產加班加點地追回來,而服務業的損失可以通過補償性消費加上去,因此全年經濟增長任務不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雖然由于中國疫情防控措施得力,以武漢為主戰場的全國本土疫情傳播基本阻斷,國內各地得以全面復工復產,但同時,疫情在全球的蔓延形勢卻越來越嚴重,導致新的問題開始出現。中國控制了疫情,不代表陷入疫情重圍的西方國家不會把疫情再次輸入中國,從而使中國的抗擊疫情阻擊戰更加復雜和艱巨。同時,陷入疫情重圍的西方國家也很難很快恢復生產,從而難以對中國的產品產生各種中間需求,對最終的消費需求也會產生嚴重壓制。很多中國企業發現,復工復產雖然在政府大力支持下得以順利展開,但是產業鏈另一端的國內外需求訂單卻消失了。由于國內嚴控國外疫情的輸入、防止二次疫情暴發,因此原來以為很快能夠恢復的服務業需求也陷入了低迷狀態。
人們一般比較關注疫情對服務業尤其是消費性服務業的影響。其實消費性服務業是剛需,它的絕大部分會借助于網絡從線下活動轉到線上。而且,消費性服務業的產業鏈短,直接面對消費者,對整個經濟系統的影響和沖擊相對較小。真正需要高度重視的是疫情對生產性服務業如金融、物流、研發設計服務、品牌網絡營銷等行業的影響,它的產出是被服務企業的投入成本,不僅直接服務于企業,而且因其占服務業比重高(發達國家該產出占比達70%以上,中國此比例大約50%),產出內容密集地含有人力資本、技術資本和知識資本,關系到產業升級的水平和方向。因此,如果疫情對生產性服務業產生了重大的負面影響,那將不僅短期而且從中長期影響中國經濟增長潛力。由于這個產業部門不直接面對消費者,會與人的直觀感受不一致。
本次疫情最需要關注的是制造業。這是因為,在產業分工的條件下,由于疫情流行期間勞動力供給的不足,制造業供應鏈中某些環節的停擺或暫時性斷裂,將出現“長鞭效應”現象,從下向上的波動需求會被放大,沖擊國內價值鏈。同時,復工復產中我們發現,供給端問題解決了,需求端問題又來了。需求低迷將是擁有龐大制造能力的中國企業必須面對的長期問題。另外,考慮到中國制造業占比遠遠高于發達國家和其他發展中國家,而且勞動密集型的中小企業和出口企業眾多,這種影響就顯得更大。
《領導文萃》:中國已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與世界經濟的聯系越來越密切。那么,世界經濟和中國經濟在這場疫情中又是如何相互影響的?
劉志彪:中國既深度嵌入世界經濟,世界經濟也離不開中國,離不開中國的中間產品供給以及具備比較優勢的生產制造能力。一方面,中國的中間產品供給停滯,全球跨國公司就會發生停擺;中國最終消費品供給不足,全球發達國家消費品價格就會上揚。另一方面,世界疫情得不到有效控制,中國進口關鍵零部件、中間產品等就面臨嚴重的供應困難;中國出口企業即使率先復工復產,如果不能拿到足夠的訂單,那么中國的產業鏈也會發生停擺。
尤其要加快全球產業鏈集群在我國的建設。疫情后全球產業鏈在縱向分工上趨于縮短、在橫向分工上趨于區域化集聚,肯定是必然趨勢。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降低因產業鏈過長、區位分布太散而導致的產業發展不確定性,抵御未來各種外生的突發風險。這一趨勢與我國地方化的產業集群加入全球價值鏈的傾向高度一致。為此,要在長三角、珠三角、京津冀、成渝地區加快先進制造業世界級集群建設步伐,增強其國際競爭力。
《領導文萃》:疫情在某種程度上也催生了一些市場機遇,正如劉強東所言,非典“逼出”了“京東模式”,所以,從國內市場開拓的角度來看,您認為我們可以有哪些途徑?
劉志彪:短期應對的方法有很多。一是針對疫情在全球蔓延的現實情況,加緊生產具有市場優勢且需求大的健康醫藥產品等,這可以彌補部分出口損失。二是可以想辦法實施出口地市場的多元化。三是可以出臺各種刺激政策,如利用消費券、消費補貼等形式擴大內需。四是根據市場需求情況縮減企業規模,等待時機轉運。
其實,疫情對中國對外經貿方面的影響,更加凸顯充分利用國內超大規模市場優勢的重要性。從長遠來看,利用和培育好我國國內市場,最重要的是要以制度創新促進形成強大國內市場,具體有三個方面:一是推進區域市場一體化建設。要堅決拆除地方政府出于本地利益動機而建構的各種行政壁壘,鼓勵企業充分競爭,逐步建設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強大國內市場。二是以改革創新促進形成強大國內市場。首先要承認人力資本在價值創造方面的貢獻,使資本所有者與勞動者之間實現利益均衡;其次要確立建設分享經濟的政策體系,尤其要以公平促效率,特別是實現經濟主體間的平等競爭;最后要重點建設資本市場強國,完善資本市場的財富增值功能,扭轉資本市場僅為企業融資的功能,以增加人民財產收入為中心改革其內在功能。三是提高民營企業的投資愿望和投資能力。一方面要打破行政權力通過國有資本進行的行政壟斷行為,讓國有、民營、外資企業等市場主體進行平等競爭;另一方面要注重強化資產管理,把總供給與總需求的均衡概念,擴展到包含資產需求和資產供給的管理領域,通過加大資產供應,平抑社會對資產的旺盛需求。
《領導文萃》:近期,數十萬億元“新基建”項目清單令人矚目,應如何看待新一輪的重點項目建設,應如何發揮新基建在提升發展質量上的作用?
劉志彪:新一輪基礎設施建設瞄準的是中國未來發展的短板,包括戰略性新興產業、公共事業、大數據、物聯網、人工智能等,這些領域對增加未來產業結構的彈性,提升科技創新驅動力都將起到重要作用。但這些投資更多的著眼長遠,短期作用可能有限,單純依靠投資來抗擊全球經濟風暴和中國經濟的下行壓力也很難。
為了提升“新基建”帶來的經濟效益,我認為應注意兩點:一是“新基建”要配合傳統基建發揮作用。傳統基建主要針對城市化短板,通過城市基礎設施建設、提升公共服務水平等,加快農民工的市民化進度,涉及大中城市改造、城市群建設等,加上5G等新基建,力度會更大,效果會更好。二是“新基建”要配合新消費。隨著經濟規模的增加,基建投資的邊際效益會有所下降,單位投資對GDP、就業的拉動作用都在下降。因此,要結合數字經濟等相關領域的新消費。消費跟上去,“新基建”才能有持久性,不然可能產生新的產能過剩。
《領導文萃》:從產業升級和經濟潛力的角度看,中國應該如何搶抓經濟發展的新機遇?
劉志彪:在全球疫情蔓延的背景下,尤其應緊緊抓住疫情中經濟活動從物理世界走向數字世界的重大機遇,大力發展數字經濟,如數字醫療、數字教學、數字娛樂、線上購物等生活性服務業,數字辦公、服務外包、遠程視頻會議等生產性服務業,以及諸如機器換人、無人機應用等實體經濟活動。尤其是這三個方面:一是用數字化改造傳統產業。我國經過幾十年的高速發展,有一大批電子、機械、化工產業需要進行信息化改造,這既可以提高自動化水平,降低消耗和保證安全生產,又可以為信息化提供巨大的需求支持。二是加速機器換人促進產業升級。此次疫情在客觀上將成為機器勞動代替人類勞動的重要時間拐點。機器換人可以減少服務業人員密切接觸的頻率,減輕勞動用工的壓力,提升勞動生產率和改進產品質量,推動結構性改革所需要的質量變革、效率變革和動力變革,反過來又會促進智能機器人產業的技術進步和規模化發展。三是鼓勵培育和引進各種數字服務提供商,爭取在人工智能、物聯網、云計算、大數據、網絡安全及集成電路等領域形成具有國際競爭力的產業鏈和生態環境。我國各種體量巨大的數字服務提供商如阿里系、騰訊系、用友系等,都可以推動企業數字化轉型,從而進一步實現客戶需求驅動的全生命周期管理,這可以成為中國企業全球化的發展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