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的北京書風·朱益藩

文/鄒典飛

朱益藩像

朱益藩（1861—1937），字艾卿,號定園，江西蓮花人。清光緒元年（1875）補優(yōu)廩生，十一年（1885）由省學政送朝考，取拔貢。次年，以知縣分發(fā)試用，簽分廣東。十五年（1889）赴省參加恩科江西省鄉(xiāng)試中舉人。十六年（1890）庚寅科會試中進士，二十三年（1897）大考翰詹，取一等第一名，授翰林院侍讀學士，欽命南書房行走兼經(jīng)筵進講大臣。同年放湖南鄉(xiāng)試正學政。二十六年（1900）被授為右春坊右庶子。二十八年（1902）任浙江省鄉(xiāng)試正考官。二十九年（1903）任陜西學政。三十三年（1907）任山東提學使，同年八月受命為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后調任宗人府府丞。三十四年（1908）派充廷試赴日游學畢業(yè)生監(jiān)考官及閱卷大臣。清宣統(tǒng)元年（1909）與梁效彥、唐景崧、嚴修為廷試游學生閱卷大臣。二年（1910），署理督察院左副都御史。辛亥革命后，成為遺老，后任毓慶宮授讀、毓慶宮行走、少保、太保，賞紫禁城騎馬、乘坐二人暖轎。1937年病歿于北平，誥授光祿大夫，賜謚“文誠”。

朱益藩出身于江西詩書世家，其父朱之杰，清咸豐九年（1859）進士，以知縣候補，曾奉旨幫辦河務。朱益藩自幼聰穎，四歲時在父親的教導下讀書習字。據(jù)時人回憶，朱氏幼年做事極為認真，一次作書時，其父自朱益藩身后悄掣其筆，竟未能拔起，故而嘆息曰：“是兒將來必以書名于世?！?其父還曾書寫訓兒詩一首掛于墻上，其中誤將“青春原不再，慎勿事游嬉”2句中之“慎”字遺漏一筆，朱益藩發(fā)現(xiàn)后立即提筆將其補全，此子膽識頗令其父驚異。后朱之杰不幸去世，朱益藩從塾師朱武硚讀書，朱先生雖為落第秀才，但學識淵博，教學一絲不茍，在朱武硚的教授下，朱益藩積聚了深厚的古文和書法基礎。

作為傳統(tǒng)的士人，朱益藩遵循著傳統(tǒng)“學而優(yōu)則仕”的科舉取士之路，經(jīng)過逐層選拔，順利地從秀才、舉人、進士進階為翰林，成為帝制時代的脊梁人物。光緒十二年（1886），朱益藩以知縣分發(fā)試用，簽分廣東之時。張之洞任廣東布政使，名望甚高，朱益藩曾謁見張之洞，張見朱氏年少英發(fā)，勤奮好學，頗為賞識，曾對之云：“以君之才不難躋身顯貴，奈何因謀求斗筲微官，需次候補，貽誤前程，殊可惜耳！”3朱益藩深受鼓舞，更加勤奮鉆研學業(yè)，最終于光緒十六年（1890）庚寅科會試中進士，二十三年（1897）大考翰詹，取一等第一名，榮獲“館元”，自此朱益藩所作文章在北京為人爭相傳閱，京城各書局也紛紛刊印發(fā)行。

朱益藩“少年入翰林，風度端凝，眉目澄秀”4，作為翰苑中人，朱氏可謂步入清品，但翰林的俸祿極為微薄，他們需要寄望于“放差”。依清朝舊制，每三年一次考期，朝廷簡放一批正副考官和學政到各省主持鄉(xiāng)試，從京城中翰林出身者經(jīng)過考試遴選，名曰“放差”。中選者由學部奏請簡放，此為一肥缺，每屆放差，都有地方饋贈主考和學差的“程儀”及當?shù)乜忌㈤T生謁師的贄敬，此幾項收入頗豐。朱益藩先后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二十八年（1902）、二十九年（1903）、三十三年（1907）出任湖南鄉(xiāng)試正考官、浙江省鄉(xiāng)試正考官、陜西學政、山東提學史，是當之無愧的“紅翰林”。

朱益藩很早即以文名稱著士林，書法亦經(jīng)過館閣體的嚴苛訓練，具有深厚的功力。清代自嘉慶、道光之后，翰林最重書法，書寫定要契合“烏、方、光”等特點，且自“鄉(xiāng)試”至禮部“會試”，都由相關部門依照固定規(guī)格印制考卷紙，并印有朱絲欄界的紅線直行，每行規(guī)定字數(shù)，抬頭應寫在何處，均有定制。而殿試、朝考、翰林院考試的卷子則為無格白紙，故名曰“白折子”，此種白折子無邊欄界格，但書寫字數(shù)亦有嚴格的規(guī)定，不能逾越字數(shù)，優(yōu)點在于文字書寫相對自由，“白折子”功夫頗為考驗書寫者的水平和功力，朱益藩的“白折子”功夫不低。他在擢翰林侍讀學士、欽命南書房行走兼經(jīng)筵進講大臣后，每日入值，與光緒帝談論經(jīng)史、詩詞、書畫。朱氏因擅長書法，得以承應宮內楹聯(lián)、隔扇、帖落的書寫，尤其是每年近歲末，朱益藩每日還要恭擬詩句、代皇帝作書畫、撰寫宮內外的對聯(lián)及賞賜王公大臣的春牌和“?！薄皦邸睍?。其中“福”“壽”書法，往往需直接書寫于蠟箋紙之上，字徑達兩尺以上。借此供職宮廷機會，朱氏得以飽覽內府庋藏大量書畫真跡和碑帖善本，書學視野也進一步提升。

宣統(tǒng)三年（1911），朱益藩感于國事不可為，率眷回籍，后聞清帝遜位，本想隱居故鄉(xiāng)，作遺老以終。1915年，朱氏接廷寄“上諭朱益藩、梁鼎芬為上書房師傅，在毓慶宮授讀，賞二品頂戴，帶花翎，賞紫禁城乘坐暖轎”5，后只身赴京，次年將家眷接到北京，先居于秦老胡同，自此輔佐溥儀達十五年之久。除教授遜帝讀書外，還兼御醫(yī)之任。1921年，江西發(fā)生水災，朱益藩積極聯(lián)合在京同鄉(xiāng)，向各方募捐救濟，并倡議舉辦江西省賑濟水災書畫展覽會，同時向清室內務府借出晉唐以來歷代書畫珍品百余件，其中的書法作品包括顏真卿《祭侄文稿》、懷素《自敘帖》、孫過庭《書譜》、歐陽修《集古錄跋尾》、蘇軾《前赤壁賦》、黃庭堅《松風閣詩》、米芾《蜀素帖》等。繪畫名跡則有晉顧愷之《烈女圖》、唐盧鴻《草堂十志》、趙幹《江行初雪圖》、宋徽宗《溪山秋色圖軸》、馬遠《雪景軸》、馬文璧《秋林釣艇軸》、趙孟《鵲華秋色圖卷》、董其昌《夏木垂蔭圖軸》及諸多宋元巨跡。此外，朱益藩還力邀京、津、滬收藏家提供歷代書畫真跡數(shù)百件，在宣武門外江西會館售票展出。此展轟動一時，參觀者接踵而至，絡繹不絕，展覽所得全部用于賑濟江西水災，傳為佳話。

朱益藩、陳寶琛、陳三立合影

題“萬豐銀號”

題“華興永”匾額

溥儀離開故宮后，朱益藩蟄居北京，負責處理清室留京辦事處事宜，從此深居簡出。此時他已失去了昔時的“俸祿”，不得已鬻書為生，在琉璃廠各大南紙店懸有筆單。據(jù)時人回憶，京城中許多匾額出于朱氏之手，其中著名的有“信遠齋”“益和齋”“瑞蚨祥”“謙祥益”等，時至今日前門大江胡同尚存有朱益藩題“華興永”匾額，錢市胡同存有朱氏題“萬豐銀號”匾額。此時期，朱益藩還著有《南齋紀略》和《宸垣紀要》，可惜之后未能及時刊行，于20世紀60、70年代佚失。1934年，朱益藩購得東四十二條八號住宅一處。1937年，朱氏因急性肺炎病歿于舊宅。溥儀聞訊，特指派清室留京辦事處載濤率隨員代表致祭，前來祭奠的人甚多，除遜清遺老外，還有京城各界人士，一時盛況空前。時人曾挽之曰：“一片孤忠，惟不克止懷玉入秦，是其遺憾。千秋功論，雖未能抱徐庶歸漢，別有苦衷。”6此聯(lián)對朱益藩一生生平做了概括和總結。

如今，朱益藩書法往往被歸入館閣體的研究范疇，學者專門論及者不多。但作為清末民初館閣體書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朱氏書法有其獨有的價值和承前啟后的作用。他出身書香世家，經(jīng)歷了館閣體的訓練，之后供職翰林院，成為宮廷御用書家。他常年活躍于官場，交往者多為王公大臣、翰苑前輩，書學視野較一般書家寬廣。朱益藩書法深得朝野人士的認可。據(jù)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記，溥儀的老師陳寶琛想請遜帝賜給他一副對聯(lián)，并自己選好“老鶴無衰貌，寒松有本心”7一聯(lián)，特地呈請溥儀命朱益藩先寫字模。溥儀出宮以后，朱益藩承擔起“小朝廷”各項書寫的差事，據(jù)遺老羅振玉之子羅繼祖先生回憶，溥儀賞賜其父羅振玉“貞心古松”“歲寒松柏”匾額亦出自朱氏之手，而各種代“小朝廷”題贈匾額之事更是不勝枚舉。朱益藩七十壽辰之時，溥儀贈詩贊：“善書健腕猶飛白，旨酒溫顏自渥丹。”8清末至民國時期，朱益藩無疑成為京城中備受推崇的書法家之一。

通過目前的資料可知，朱益藩書法早年學歐柳，中年以后習李北海，進而師法米芾，晚年則肆力于王羲之《蘭亭序》、智永《千字文》。論者曾認為朱氏書法：“有清一代，朱書可與劉石庵、翁覃溪并行，直追王夢樓、李春湖?！?但筆者認為此評似有過譽之嫌。朱益藩作書極為推崇王羲之，他常年臨習《蘭亭序》，晚年還多次背臨此帖，遺老袁勵準在朱氏《臨右軍四帖卷》中題有：“定園（朱益藩號）師書得王法最深，隨意縮臨四帖，直欲古人似我。但襯璽紙礬性過重，紙墨不免相拒，竟能神光映發(fā)，非功力深至，曷克臻此，敬佩敬佩?！?0經(jīng)其后人轉述，朱益藩認為中國書法藝術有數(shù)千年歷史，名家輩出，有豐富的藝術遺產(chǎn)，所以繼承傳統(tǒng)來哺育自己，是必經(jīng)的道路。臨摹古代碑帖，不僅有助于鉆研各種字形結構的技巧，更重要的是汲取其筆法和神韻，故探討古人成功經(jīng)驗，臨摹是學習的過程，創(chuàng)造才是最后的目的。要邊臨邊讀，反復吟詠，領會其風神面貌。11可見朱益藩是鐘情于帖學的，有的學者認為他亦曾涉獵碑派，但筆者通過目前所見朱氏書法來看，其書受碑派影響不大，整體風貌不出帖學范疇。由于朱益藩學養(yǎng)深厚，加之常年臨池不輟，故其書達到一種帖學全新之境，其書雍容淡雅，格調清新高逸，結體精妙遒美，為清末民初帖學書家中之代表人物。與諸多帖學書家不同的是，朱氏常年供職翰林院，作書還受到宮廷書風影響，書法中蘊藉著一絲富貴之氣。作為民國時期帖學書法的堅守者，朱益藩書法是充滿著文人氣、富貴氣，同時還呈現(xiàn)出一種唯美的姿態(tài)，正如袁勵準所評：“非功力深至，曷克臻此?！?/p>

晚年的朱益藩書名甚巨，京城內外求書購書者絡繹不絕，北京人也尊稱其為“朱師傅”。年過花甲的他仍堅持臨池作書，日寫千字，一筆不茍，寒暑無輟，不但能書二尺以上的擘窠大字，也可作蠅頭小楷。朱益藩作書還有個習慣，對各大南紙店及親友送來的書法稿件，往往先分門別類放置一處，等積攢到一定的數(shù)量才統(tǒng)一書寫。往往每月作書二至三次，其中包括了楹聯(lián)、條幅、中堂、冊頁、扇面及手卷、壽屏、墓志銘、匾額等。作為翰苑中的佼佼者、晚清名臣、末代帝師，朱益藩書法不僅展現(xiàn)出帖學的博大精深，還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舊式文人的一種執(zhí)著和堅守。清末民初，帖學書法經(jīng)歷了衰微和恢復，并逐漸呈現(xiàn)出復興之勢，朱益藩無疑成為此時期傳承帖學書風的中堅人物。

行楷書十一言聯(lián)

注釋：

1此處參考李谷成《末代帝師朱益藩》，江西省蓮花縣政協(xié)文史辦編《末代帝師朱益藩》，2頁，海洋出版社，1993年。

2同1。

3同1。

4沃丘仲子《近現(xiàn)代名人小傳》，129頁，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

5賀一清、朱烈《朱益藩生平大事記（1861—1937）》，江西省蓮花縣政協(xié)文史辦編《末代帝師朱益藩》，89頁，海洋出版社，1993年。

6《對聯(lián)》，江西省蓮花縣政協(xié)文史辦編《末代帝師朱益藩》，226頁，海洋出版社，1993年。

7李谷成《末代帝師朱益藩》，江西省蓮花縣政協(xié)文史辦編《末代帝師朱益藩》，18頁，海洋出版社，1993年。

8《溥儀贈朱益藩祝壽詩、聯(lián)》，江西省蓮花縣政協(xié)文史辦編《末代帝師朱益藩》，219頁，海洋出版社，1993年。

9李谷成《末代帝師朱益藩》，江西省蓮花縣政協(xié)文史辦編《末代帝師朱益藩》，18頁，海洋出版社，1993年。

10朱秉恭《善書健腕猶飛白—回憶先祖朱益藩的書法活動》，江西省蓮花縣政協(xié)文史辦編《末代帝師朱益藩》，183—184頁，海洋出版社，1993年。

11李谷成《末代帝師朱益藩》，江西省蓮花縣政協(xié)文史辦編《末代帝師朱益藩》，18—19頁，海洋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