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廣臻 謝純 盧青青
潮州西湖,現為潮州市西湖公園,位于潮州市環城西路中段,占地面積267 hm2。古代潮州城依山帶河,山水環繞,潮州西湖原為潮州城西邊的韓江支流,唐代中后期潮州修筑北門堤后,西湖所在水道和韓江分割開,于是溪化成湖。
唐宋時期,潮州西湖持續發展建設,其中,南宋林?的營治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林?自南宋慶元四年(1198年)至慶元六年(1200年)在潮州任主官3年,任職期間疏浚潮州西湖。《全宋詩》中留有林?的詩《重辟西湖》二首和《題西湖山石》二首(圖1),既表達了其對工程落成的喜悅與豪邁,也展示了其惠澤邦人后的滿足感[1]。
在林?營治之前,潮州西湖的山水空間在觀念上分為西湖山和西湖。林?的這次營治,融合了潮州西湖的山水空間,從而確立了古代潮州西湖山水伴城的基本形態。對西湖山和西湖的營治,分別在黃景祥的《湖山記》(以下簡稱“《黃記》”)和許騫的《重辟潮州西湖記》(以下簡稱“《許記》”)有相關記載。《許記》凝練了林?營治潮州西湖的3個意義—“一以祈君壽,二以同民樂,三以振地靈,起人物”[2]82。這實際指出了林?此次營治潮州西湖中的3個“公共性”特征。
宋代放生池制度起源于北宋真宗時期,沈楊認為“以西湖為放生池”包含有儒家統攝佛教的考量[3]。南宋高宗延續這個制度,紹興十三年(1143 年),潮州官員奉詔尋找放生池,而“潮于西山之麓,淹煙湖余壤,僅存步畝,蓮沼以奉約束”[2]72。可見,南宋初期潮州西湖已經基本消失,這樣的情況延續了數十年。

圖1 潮州西湖山上遺留林?詩題刻
因此,恢復放生池的建設是林?此次營湖的首要工作—“我公蒞止,奉天子教條,遍行嶺海。又欲以及民者及物,雖天子萬年不待祈,又欲鱗介羽毛,皆涵圣恩,以期圣壽,與湖山相無窮,則公于是乎樂在君也”[2]82。潮州《三陽志》記載了此事:“沿湖載柳種蓮,作亭于湖,以為放生祝圣之所”[4]506。宋代《潮州圖經》記載:“西湖,州之西舊有湖。祝圣放生亭在焉。慶元已未,林侯?,嘗興是役,民至今思之。越數年湮塞如故”[4]506。大致可以說明,林?此次營治潮州西湖的目的之一便是將其作為放生池。
潮州西湖在潮州城外,宋代針對州府城市近郊空間區域的管治,主要有4個方面:1)營建工程必須要上報,需要有明確的預算和質量要求;2)堤防津渡等水利設施和水資源必須要妥善治理;3)官員對城市近郊的空間區域的管治負有責任;4)強調保護環境,禁止亂采伐[5]。根據《宋刑統·擅興律》的法條文,興造池亭賓館類的建筑,必須要申報和合乎時宜,不得在非農忙時節進行,“若作池亭賓館之屬及雜搖役,謂非時科喚丁夫,驅使十庸以上,坐贓論”[6]。因此,將潮州西湖作為放生池來建設,符合當時工程建設項目的管理要求,利于工程項目上報。
這樣的做法并不孤立,參照南宋趙汝愚營治福州西湖,也是借助放生池的契機而順勢營造一系列風景建筑,“兼照得本州舊無放生池,如蒙朝廷許從今來所請,仍乞將上件西湖至南湖一帶,盡充本州放生池,禁止采捕,仰祝兩宮無疆之壽”[4]489。
“兩宮”即指皇帝和太后(或皇后),宋代放生活動一般于佛誕日、皇帝壽辰、太后壽辰等特定日子進行祝圣活動。宋代開國時,就確立了宋皇與佛主同等地位。贊寧把宋太祖當成“現在佛”,認為佛主是“過去佛”,以“現在佛不拜過去佛”為理由,提出皇帝不要拜佛主,并使之成為制度[7]。因此,建設放生池作為一項制度,目的是通過在佛誕和皇帝生辰均舉辦放生活動,進而強化宋皇是人間佛主的政治意圖。這樣的做法賦予了放生池政治上的意義。
王大寶在《放生池記》中記載南宋潮州的放生活動,主要是在放生池中放生魚類和鳥類[2]72。這種放生活動被今人認為有著生態含義:將西湖或某一區域作為放生池或放生所,往往也同時禁止在這些場所、區域捕獵,實際上也等于將這些場所、區域作為生態保護區保護起來[8]。以皇帝的名義興建放生池,目的是借用皇帝權威來獲得營治合法性,這是維持這個“生態區域”的政治保證。
在林?營治潮州西湖之前,西湖曾被當地居民侵占為田。“湖山之下有西湖,久已湮塞,居民占田。林侯?從邦人之請,開浚之[4]506”,說明導致潮州西湖消失的原因主要在于侵湖為田。
林?在《重辟西湖(其一)》詩中寫到,“欲借禽魚祝君壽,君恩寬大此誠微”,指出建設放生池主要是為了與皇帝祝壽,并在湖濱南建設放生亭,作為放生儀式使用。這個做法對侵湖占田的行為起到約束,從而確保潮州西湖的湖面維持和湖山空間的形成,進而實現在湖山之間的“以同民樂”。
在林?營治之前,由于上山道路被野草、灌木遮蓋,樵夫伐木,兒童、老人在湖山間放牧,對這些行為缺乏管治,逐步導致了湖山風景的破敗[9]135。為恢復這一地勝景,林?與副手廖德明共同商議,進行風景建設。
林?對西湖山的風景治理措施主要集中在3個方面。首先是開辟景觀道路,填補溝壑,移除阻礙物,砌筑登山步級,“塹者夷之,翳者剔之,崎嶇者砌而級之”。其次,在路邊“植以松竹,雜以花卉”。最后,在登山步道上“復筑三亭,以便游憩”,分別是半山腰上的云路亭,在雁塔東邊的東嘯亭,接近山頂處的立翠亭[9]135。
林?對西湖的風景治理也主要集中在3個方面。一是在湖中建三亭,“濱于南日‘放生’,介于中曰‘湖平’,跨于山之側曰‘倒景’”。二是圍繞潮州西湖開辟道路,解決了之前繞湖無路的問題。三是在潮州西湖中間架設虹橋一座,從湖平門出發連接西湖兩岸,湖面也得到擴大,“南北相距倍于昔”[2]82。
西湖山自古就是對游人公共開放的地方,“昔時諸公登臨賦詠,磨崖紀石,遺跡尚存”[9]135。潮州西湖的風景營治完成之后,林?、廖德明等官員們同樣沒有將其進行封閉管理,而是作為供給州民使用的公共空間。黃景祥以歐陽修在瑯琊山時的景象為例,指出這個湖山空間是開放與官民共享的,“昔滁之郎邪,下有娘泉,太守歐公亭其上……醉而與滁人游以相樂也,滁之山水因以名勝。然則林公于湖山,殆亦歐公之于郎邪也夫”[9]135。此外,根據南宋端平二年(1235年)《潮州圖經》記載,潮州西湖周邊分布的寺觀廟宇大致有二圣宮、東岳宮、凈慧寺、五王廟、萬壽庵等[10],這些寺廟的存在匹配了潮州西湖的放生池功能(圖2)。宋代西湖山中還有立碑告示,禁止人們破壞西湖山[11]。說明宋代潮州西湖在潮州官府的管治范圍內,對游人公共開放。
宋代的公共游賞活動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南宋時期的游園活動較為興盛,各階層人士都廣泛地參與到類型多樣的游園活動中[12]。根據《黃記》中“斯時也,吏不踵門,村無吠犬。闔郡之人,以恬以嬉。相與具盤飧,羅樽壘,以窮登覽之勝。飲者酡顏,歌者嘔啞,舞者抃躍。朝而往,夕而歸。而公之與卒,和若一家。待僚屬也親若朋友,愛士民也不翅若子弟”,和《許記》中的“中造小舟,邀賓命酒。荷香邐迤,時度管弦中。邦人樂公德,段公每游柳邊竹下草際苔中,涌觴布席而坐,公酒未竟,終不去”,以及比照林?《重辟西湖(其二)》中的記載,可知竣工之時,闔郡上下,父老同歡。

圖2 南宋端平二年《潮州圖經》中潮州城圖
從《許記》和《黃記》中可以看出,這里面游覽之人的社會身份十分廣泛,有吏、卒、僚、屬、士、民等。要注意的是,這個“民”很可能不是今天所理解的“老百姓”。宋代戶籍制度管理按有無田地分為主戶(地主、自耕農)、客戶(佃戶),主戶分五等,即五等分戶制,一二三等為中上戶,四五等為下戶。宋神宗曾指出,“天下中下之民多而上戶少”[13],因此有田產的主戶才是一般意義的“民”,無田產的客戶被稱之為“丁”,在戶籍管理中入丁籍[14]。林?在潮州西湖中“與同民樂”,“稻香月白,春色滿城,我公政暇,停艫舉白,民亦熙熙陶陶,鳴儔綴賞”[2]82,與其一同游賞的這些“民”應該是有著田產的主戶們。他們占有田產,急需水利設施灌溉農田,林?對潮州西湖的營治包含著水利設施的建設,因而得到了他們的擁護和支持。
潮州自古就有“鳳凰山嘯西湖平,代代出公卿”的古諺。“鳳凰山嘯”是指風吹過鳳凰山發出的聲響。潮州夏季盛行東南風,水汽遇鳳凰山所阻,然后冷凝形成降水,確保了潮汕平原農業生產灌溉安全。“西湖平”便是指潮州西湖的水位能夠較好地保持,這樣下游田畝便可以得到灌溉。農業穩定,經濟發展,潮州一地自然就有了“代代出公卿”的機遇。
在慶元之前的歷史記載中,潮州西湖的尺度都比較小,王大寶記載“僅余步畝”。薛利和的《西湖亭》中“泛出芰荷錢萬疊,洗開楊柳眼三眠”,指雨后潮州西湖漂浮萬余朵荷葉,尺度約四五畝(3 000 m2)塘池。到林?就任時,西湖已經只剩下小溪流了。林?通過鏟除多余土壤和雜草灌木,引流而增大湖面[2]82,結合下文所記,具體指潮州西湖在南北方向的距離被擴大了數倍。因此,需要有堤壩設施來維持湖面。“繞湖、東西古無路”[2]82,就需要在潮州西湖南北側修建跨湖的道路,新修的路很可能是個堤壩。綜合來看,林?此次營治活動,應該是完善了潮州西湖南北兩側的渠壩堤閘等水利設施,從而穩定了湖面,獲得了數倍于前的效果。
湖面的維持,除了有放生池和風景游樂功能之外,便是服務于潮州西湖南側下游的農業灌溉。林?在《題西湖山巖二首(其一)》中寫到,“坐從對高舂放衙,舂米和石也穿芽。鷗邊云闊三千頃,樹杪煙橫數萬家”,所描寫的便是西湖下游稻田景觀,其還特別叮囑后人一定要維護好西湖風景,“貯月未圓松瑣碎,怯風無力竹欹斜。叮嚀好護湖山景,養得陰成宿莫鴉”。60年后,南宋開慶元年(1259年)潮州知州林光世再次營治西湖時,發現西湖南邊的田畝分屬“豪戶三十八家”[4]506,這也側面說明了林?營治后的潮州西湖具有服務農業生產灌溉的功能。
從這個意義出發,古代潮州西湖作為一個風景游賞結合農業水利灌溉的綜合性風景基礎設施,與古代潮州的發展息息相關。
黃景祥認為,潮州西湖這般“洞心駭目”的風景,經由林?治理后而“一朝闡露”,這其中既有憑借湖山間山水風景的客觀因素,也有著人的主觀營造介入的因素,“得非天造地設,固有自然之境,必得人而后與耶?”[9]135黃景祥的觀點反映了一種自然主義(naturalism)哲學的認識,即這種基于自然山水之間的營治實際已經將山水從純粹的自然中抽離了出來,從中賦予了人的主觀認識。 因此,雖然潮州西湖是以自然山水為本底來進行風景營造,但其風景呈現仍然是人在自然山水中不斷積累的主觀認識,并通過歷史的發展逐步轉化為地方文化的一個象征。
潮州文化中認為本地區儒家文化起源自唐代韓愈。林?在《題西湖山巖二首(其一)》中的第一句“咫尺移文喚即應,此亭便可配韓亭”,就自比韓愈,認為自己是韓愈的繼承者;第二句和第三句描述了湖山風景;最后一句“云煙滿目皆親種,留與邦人作畫屏”點題,表達了風景經由歷代營治而成為潮州文化的傳承與象征。
南宋林?之后,歷史上記載南宋時期對潮州西湖的營治還有數次,“湖山久堙塞,亭亦廢。孫侯叔謹,復加疏治,筑湖心故亭,扁以瀛島。丙午,陳侯,重建放生亭,尋皆頹圯。開慶已未,林侯光世浚舊湖,開新湖,亭館相望,遂為登覽之勝處”[4]506。
許騫引用“山嘯湖平公卿之讖”,指出潮州西湖作為潮州的歷史遺跡,重辟之后,將不斷地出現大量的官位或有聲望的士大夫[2]82。從潮州的歷史發展來看,林?營治西湖之后,潮州也確實是“洋洋迭出”了大量“纓緌之徒”。及至明代,潮州的唐伯元被譽為“嶺南士大夫代表”,唐伯元本人也親自參與了潮州西湖的治理,著有《平湖記》一文。
潮州西湖的風景營治是基于自然山水本底的歷時營治。在這個過程中,潮州西湖逐步從一個單純的風景空間、水利設施中脫胎出來,成為古代潮州地方重要的文脈象征。這個風景營治展現了地方治理的實績,體現了皇朝政治的昌明,有著明確的“公共政治”內涵。
南宋林?對潮州西湖的營治,第一次完整塑造了潮州西湖的湖山空間格局。在林?之前,唐代李皋、李宿等就開始在西湖山進行亭閣建設,宋代于九流、陳堯佐、王漢、鮑粹、黃定等進行了一些小規模的建設。林?之后,孫叔瑾、陳煒、林光世等又繼續營治。他們作為潮州地方官,對潮州西湖的營治行為實際代表了潮州官府的施政措施。
即使在今天看來,對潮州西湖的山水空間進行風景建設都是一個十分復雜的事情,需要潮州市政府來統籌協調和管理。宏觀上,負責此事的人必須對潮州城與近郊山水的空間格局有著足夠的認識和判斷,這就要求負責人有能看到包含城防、山水、人口內容的“輿圖”(機密)的權限。中觀上,負責人要有調動或者協調潮州和下屬三縣各項資源的能力,完善各項審批程序。微觀上,負責人還需要有一定的文化審美意識和工程建設上的判斷力。這就決定了在宋代,對潮州西湖進行營治的行為并非一般居民可以進行,必然是潮州官府的施政措施。從歷史來看,古代潮州官府的介入支持,是潮州西湖歷時千余年不斷營治的根本原因。
“山與水相接,民與守相忘”,林?以重辟西湖為放生池之舉為君祝壽,君為父是基本的儒家宗法倫理,作為子民向君父祝壽是本該如此,何以要與民同樂,共享湖山勝景?許騫為林?總結到,“湖山之樂,古風流騷雅士,往往以此寫幽興,寄嘯詠,而于君民之際或略焉。若使身安江湖,心忘魏闕,主意上宣,王澤下壅,是湖也,欲樂得乎?峣榭岑青,里闬瀟條,畫艎宮羽,稚耋怫郁,是湖也,欲樂得乎?”[2]82清晰地表達了林?此次營治潮州西湖是連接朝廷和民眾的政治行為。風景營治所呈現的太平盛世,正是對君王生日最好的賀禮。
綜上,南宋時期潮州知州林?對潮州西湖的風景營治,是我國古代地方風景的一次“公共”建設,由“公共政治”主導。潮州西湖的營治是由潮州一級行政機構作為主體來完成的,潮州官府是代表一地的“公共機構”。從目的上看,營治潮州西湖也確實是含有了“公共”的部分,這種公共是相對私人而存在的,從而獲得了政治正當性來施行營造和管治。從實際的使用上看,潮州西湖的服務對象就是潮州及其附郭縣的居民,作為風景空間也是對公眾開放,可以理解成是一項“公共”服務。轉譯成現代語境便是,地方官員通過公共產品的供給從而強化政權的合法性,進而形成對南宋皇權的政治維護,包含著明確的政治意圖。從這個意義來看,林?此次風景營治實際是一個以放生池建設為主導,結合公共風景游賞與農業水利生產的“古代風景基礎設施”建設實踐。除此之外,包括福州西湖、杭州西湖、惠州西湖等在內的其他古代州府園林,均有著類似的風景營治實踐,還值得繼續深入研究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