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黃花

宋曉芳

我們贊美她，用同樣的口型，甚至不必舉手示意，農民和詩人，異口同聲——因為愛。

農民，當我寫下這兩個字，同時覺得羞愧。因為再沒有一畝田，哪怕一分歸我耕耘，我從這兩個字中剝離，并且，再也回不去。農民，總是用最大的聲音說話，就像我的叔叔，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我總想捂著耳朵聽，這樣可以過濾掉類似于喇叭的高亢雜音。當他再也不能說話，我才漸漸明白，其實，他的話，都是說給他的莊稼的，唯恐哪一棵苗聽不清，所以要用盡丹田之力，喊到地壟的盡頭。

農民說，黃花啊 ——三個字，一樣響亮，一樣自豪，一樣合轍押韻，符合古今詩文韻律。張開的口不必合上，放出去的驕傲無需收回。于是細數，今年的黃花行情，會不會超過去年的二十二塊，然后，殷切展望，滿眼都是金燦燦的明天了。

當然，還有金燦燦的汗水，流在黑夜里。黃花，像農民的手腳一樣樸實，也像農民的尊嚴一樣嬌嫩。

她的根本是農民式的。宿根，有土的地方，不問北堂，不問南陽，一頭扎入，饑渴地搜尋，一切水分，一切養分，一切適宜生存的動向，占領，并蔭封子孫。我曾在冬天，刨出一蓬黃花的根系，春天是一根，冬天就是一窩，她的繁殖能力令人驚嘆，還是讓我想到，有著旺盛生命力的農民。

她的莖葉，亦是農民式的耿直，綠條紛披，團結于根。盡情舒展，絕不彎折，看似脆弱，卻葉葉劍指；雖柔卻韌，風可來雨可來，低過的頭依然可以昂起來，只因不可辜負熱土的期待。

她的花，黃花，自是赤子。不肯藏私，不愿隱瞞，不屑茍且，不欲懈怠。從三月到六月，一直積攢，蓄勢，隱忍不發，只是把一莖小指般的花蕾們舉起，舉起，仿佛托舉著全天下的重量，又仿佛捧著最輕盈的夢想。到最高到最深情處，黃花們便再也忍不住，一夜之間瘋狂長大，立在孤莖的頂端，由青翠到黃綠，由單純到心事重重，一一飽漲。若點化冥頑的黃金指，如啟迪禪心的菩提香，如一縷神諭直指晴空。不必開，不可開，那比蜜還要甜膩的花心里，總是溢出絲絲縷縷濃得化不開的情意。于是，采摘黃花的女子便醉了，醉于七月日日忙碌的凌晨。

采摘黃花，必得在凌晨。此時正是夜氣凜然，白天里爊熱暑氣消散殆盡，星月正當空，黃花們乘夜寸寸生拔，不可抑遏。我們必須在太陽之前把所有欲開的黃花釆回，把黃花的精氣神全部鎖定在花苞之內。你看此時，黃花有多美：月之下云之下穹頂之下，莖之上葉之上黃土之上，亭亭玉立葉葉婆娑，滿身的清露，被風輕輕抖落，一畝一畝的清輝，奢華地鋪展開來，每一莖金針都堅定地等待。是的，此時她叫做金針，等待一只靈巧的手清脆翻折，等待一種炎炎夏日不可壓抑的豐碩。

采摘黃花，是技術也是藝術。熟練的農民不需看，憑多年相知的感覺，哪一只已然長成，哪一只可待明日，了然于胸。而雙手早已左右開弓，上下翻飛，金針們與母體迸裂的聲音，如泉如箏，錯落而抑揚。而一雙手如穿花蝶，以速度，以朝圣，以無比的憐惜，沉甸甸打撈著一年的心愛。有期待有愛的生活，總是充滿詩意，平城父老在萬畝黃花中詩意棲居，平城的目光在萬畝黃花的環繞中以詩等待，小城成熟而安好。

她永遠無愧于詩人們的贊美。詩人們稱她為萱草，可以解郁忘憂。合歡能解恚，萱草信忘憂。她能把落魄文人的惆悵一一撫平，能把敏感詩人的柔軟輕輕觸動，能讓那些以愛濡沫小城的可敬的人們，一首又一首寫出贊美詩來。贊美可以璀璨一夏，卻愿意含蓄內蘊的不肆張揚；贊美艷于秋菊，卻愿意以草自居的謙遜內斂，贊美葉之碧花之燦根之樸；贊美北堂之下，母親的顏儀，慈和安詳，能寧靜一切倦行遠歸的游子。

“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不論多遠，請你回來，你看，“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不論多遠，請你來，你看，“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

我亦詞窮，只是告訴你，又見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