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湯
“童安,我們能談談嗎?”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驚訝地問。
“我知道,木木告訴我的。”
“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念念。”他說。
“我的事,木木都和你說了?”
“是的,都說了,之前她已經很久不開口說話了。她很自責,她害怕別人知道綠珍珠城是她幫著你一起毀滅的,我答應她會保密。她當然很傷心,她恨你騙了她。我用了很多時間才讓她相信我能幫助她。至于我呢,找到你,我非常高興。”童安已經從剛才的吃驚中漸漸平復了,“其實,在木木告訴我之前,我就猜測這片樹林里存在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神秘生命。我一直相信,這世界上有許多我們人類眼睛看不見的事物,我一直在尋找,我果然找到了。”
“你為什么要找我們?”
“因為強烈的好奇心和探索世界的欲望。”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掩飾不住地露出了自豪之情。
“童安,你可以放了我嗎?”
“現在還不可以。”
我極力壓制著內心的情緒,讓語氣盡可能地平靜:“我們可以好好談談嗎?”
童安先搖了搖頭,他也許覺得沒有必要和一個研究對象說太多的話,或是意識到談話可能會動搖他的某種決心。但他的神情是猶豫的,似乎不忍心一口拒絕我的請求。
“童安,我們需要談談。”
“談談就談談吧,談話也是研究的一種方式,我可以由此了解你們的情商、智商、思維和語言方式等。你不是不喜歡被我研究嗎?”
他的話令我氣惱,像一團野火嗶啵嗶啵地在枯草上燒起來,我差點想要閉住自己的嘴巴。但此刻我不能感情用事,只要他愿意耐心聽我說話,我就會有出去的機會。人類文明如此發達,他們在很大程度上應該屬于一種通情達理的生命,是對美好、善良和公平有向往和追求的生命。
“童安,我們是一起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是平等的生命,我覺得你不應該把我關在這里。”
“嗯,是,可是……”看得出來,童安認為我的話是有道理的,因為他語塞了半天。但他還是找到了話來回應我:“你好念念,你們綠嘀哩知道我們的存在,我們卻不知道你們的存在,這不公平。我覺得我們需要相互了解,不是嗎?”
他說出這句話時,嘴角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他一定認為自己的回答十分完美。
“可是我們從沒有把你們捉起來了解,不是嗎?”我反問道。
他又吃了一驚,臉上的調皮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眼神是尷尬的,他如此清楚,我和他是一樣擁有自由有情感有尊嚴有智慧的生命。
“請放了我吧,你的研究不能建立在我的自由和尊嚴之上,木木說你是個天才,你應該知道這樣做不對。”
他目光閃爍,我能看出他內心的動搖,就像掛在枝頭被風吹來吹去的葉片。
“我給你唱綠嘀哩之歌,好嗎?”不等童安回答,我便顧自唱了起來:
一群綠嘀哩,
住在樹林里。
太陽下、月光里,
風里和雨里。
天空下,大地里,
悠長的時間里。
一群綠嘀哩,
守護在樹林里。
童安的眼睛漸漸濕潤了,他抽了抽鼻子,同時手指撳下一個按鈕,罩子的口咔一聲打開了。
“你走吧,念念。”
“你放我走?”
“你快走吧。”
“你為什么放我走?”面對突然而至的自由,我還是很想知道答案。
童安說:“因為你美麗清澈的眼睛,因為你凄婉動聽的聲音,我在你的歌聲里,看到一群綠嘀哩在樹林里幸福生活的場景。我不忍心再關著你,你快走吧。”
好結果來得比我想象的快,我一蹬腿,便從罩子躍到了外面。而童安呆呆地瞧著空空的罩子。
我坐在臨近的樹上觀察了他一會兒,接下來我該去往哪里。童安會帶著他的東西離開這里嗎?如果他不離開,這片樹林就不得不放棄了。我要不要去找姐姐們和小野呢?
我沒想到的是,只一會兒工夫,童安就后悔了。
童安的罩子飛起來,精準地撲向我,我根本溜不掉。
“你說話不算數!你們人類喜歡說話不算數嗎?”我憤怒地掙扎。
“念念,對不起,我后悔了。我還不能放了你,我不能感情用事。但是請相信,你是安全的。等我完成對你的研究,寫好報告,我就會放了你。你早晚會得到自由的,這大概需要一段時間,請你保持一點耐心,這樣你會好受些。將來你可以繼續在樹林里生活,而我將離開這里。”童安對我鞠了個躬,表示他的歉意。他低垂著眼簾,眼睛瞅著地面,就像木木不快樂的時候那樣。他刻意避開我的視線,他的臉龐在人類里算是英俊的,皮膚白皙,頭發黑密,牙齒雪白,眉宇間還透著一些孩子氣。
“你為什么非要研究我不可?”
“念念,我為自己說話不算數深感羞愧,說真的,我本來不是這樣的人。你現在一定認為我是一個卑鄙的人吧?你看不起我,你對我很憤怒。但我不是你認為的那樣,至少以前不是。”
“對,你很卑鄙,我看不起你。”我盯著他低垂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
他抬起頭說:“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很優秀。我被很多人稱為天才,所有人都認為我擁有驚人的創造力和天賦。對此,我從不否認,我總是琢磨一些別人無法想象的事情,我對世界有著近乎狂熱的探索欲望,我不認為這有錯。我研究你,也沒有錯。我們人類的文明和科學就是這樣一步一步朝前的,無數人為此奉獻一生的智慧和努力,我只是其中的一個。
“念念,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得懂。但既然說了,我就都說出來吧,我向來是個坦誠的人,坦誠是種美德。念念,你知道為什么我們人類一直在進步嗎,就是因為我們擁有永不停歇的探索精神。我很早就開始尋找地球上的智慧生物了,我深信這世界上一定存在著我們人類的眼睛看不見的神秘事物和力量。找到你們,讓人類不再孤單,我將此視為一生的使命和意義。我不是卑鄙的人,這是我的工作和夢想,夢想是沒有錯的。”
童安完全不給我說話的機會,他呱啦呱啦地說著,他說想以他的坦白來彌補對我的傷害。
我并不想聽他這說些,但他沒完沒了地說著。
他說,當綠珍珠城毀滅的時候,他就有了一種強烈的直覺。這片樹林從天而降,突然生長,一夜之間摧毀綠珍珠城,令幾十萬人失去家園。用“自然災害”這幾個字顯然無法解釋,它和地震、颶風、海嘯、泥石流絕不一樣。因此他認定是某種不為人知的神秘力量,導致了這一切的發生。災難發生以后,他是第一個趕到這里的科學家,一方面是為了接外公外婆,更重要的是他有強烈的預感,他預感這次將會有新的發現,直覺的力量向來不可忽視。他在樹林邊緣徘徊,細心地搜尋著蛛絲馬跡。他一個一個地追蹤采訪綠珍珠城的居民,居民們紛紛向他描述災難降臨時的情景,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線索,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這里曾經是一片古老的樹林,木木是最后一個走出廢墟的人。
“沒錯,木木幫了我很大的忙。她恨你,你騙了她,她傷透心了。不過,你不用害怕,我一定會放了你的,只是時間的問題。”這句話,童安反復強調了幾遍。有一會兒,我很想和他解釋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訴他我并不想利用木木毀滅城市,我當時要的只是讓啾啾重生。但結果已經如此,解釋又有什么用?木木恨我,我不怪她。
童安說,過了今天,他將不再同我說話,因為過多的交流會動搖他的意志。科學研究需要冷靜、理性和客觀,太多的感情會影響他做出正確的判斷。今天就干脆說個痛快吧,他又說了一次自己是一個坦誠的人。
他接著和我說了“精靈捕手”,他稱那個關著我的罩子為“精靈捕手”,一個讓我恐懼和憤怒的名字。他說木木讓我吃下的奶糖里,含著一種物質,這種物質會永遠存在于我的體內,向外界散發出信息,“精靈捕手”能準確地接收到這種信息。這是他的創造,當然這沒有什么了不起,人類科學已經到了連他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步。“精靈捕手”不但是一個捕捉器,還是一個觀察儀和測定儀。它會密切監測著我的心跳、呼吸、體溫、血液流淌的速度、情緒的起伏等生命體征,對我身體各個部位如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牙齒、皮膚、肌肉、骨骼、細胞、頭發等做出準確的分析。它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接收來自我的各種信息,并自動存儲、記錄。
他還說,罩子頂部的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那是儀器在分析和辨別,到底哪種波長的光能讓我顯形。他發現,有三種波長的光交織在一起時,我再怎么隱身都會被看見,其他的光則不能。他說這給了他新的靈感,如果在“精靈捕手”外部裝上這三種波長的光,日日夜夜游蕩在世界各地的森林里,那一定能搜尋到更多隱身的綠嘀哩,而不需要先吃下什么“誘餌”。不過他沒有這種打算,他并不想過多地侵擾綠嘀哩的世界。
“它能時時檢測你的情緒變化,我從一串串數據和一條條波線中知道你的憤怒、恐懼和悲傷。念念,我再次向你說一聲對不起,科學研究有時候就是殘酷的。我保證將來會放了你,你會毫發無損的。”
他一次一次地向我說“對不起”,讓我的心對他又生起希望:“你為什么非要這樣做不可?你不研究我,對你們人類沒有任何損失,不是嗎?我們綠嘀哩只想安安靜靜地守著樹林生活,我們從沒有想過要打攪你們的世界。讓我們相安無事,好嗎?”
童安沉默了一會兒。
“既然今天決定對你坦誠,我就坦誠到底。”他下了巨大的決心似的說,“這是深埋在一個人內心隱秘的東西,人們通常不好意思說出來。告訴你吧,念念,對于人類來說,榮譽和成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對于我,尤其是。這一次的成功,意味著我將是世界上第一個知道綠嘀哩存在、并且證實你們存在的人。我將因此得到無數榮耀,成為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偉大傳奇。我將迎來生命里最輝煌的時刻,我將成為舉世矚目的人物。這個時刻,我想象了多少次啊。我正在創造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奇跡!你知道嗎?而我馬上就要做到了,我怎么能放棄?我準備在這里待上一年半載,因為我要對你做一個全面、細致的研究,直到拿出一份結結實實、震驚世界的報告。帳篷、睡袋、煤氣罐、太陽能發電裝置、水壺、電腦、監測儀器、甚至鍋碗瓢盆,我都帶來了。等一切完成,我才會走出這片樹林,將我的發現和研究結果公之于世,接受世人的驚嘆和贊美。念念,我對你已經坦白了一切,接下來,我將不再顧及你的感受,請你原諒。”
“你就不怕我們綠嘀哩報復你嗎?我的姐姐們,還有其他綠嘀哩會回來找我的。”
“哦,是這樣嗎,那么你是說現在他們都不在?我正有點擔心這個,真是太好了,謝謝你告訴我。據我的分析和研究,你們應該是很友好的精靈。人類成千上萬年的歷史未曾出現過你們綠嘀哩的蹤跡,更沒有相關記載;而綠珍珠城毀滅事件中幾乎無一人傷亡。這種種跡象表明,你們綠嘀哩是性情溫和的精靈,你們攻擊性微弱,只想悄悄地和人類互不干擾地生活,是不是?所以我也會好好地善待你,雖然為了研究的需要,你會失去一段時間的自由,對此我確實很抱歉。說到危險,我獨自住在這里,不可能一點危險都沒有。但是,科學研究離不開冒險精神,我不怕,我愿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童安是坦白的,可他說的話,我不喜歡,我也無法理解。
我知道,在他放我自由之前,我出不去了。
自那次談話以后,童安果然不再理會我了。不管我說什么,做什么,他都當聽不見,看不見。他用耳塞堵住耳朵,更不看我的眼睛。他冷靜而沉默地工作著,我是他的“小白鼠”。
每天清晨、中午和傍晚,他一天放我出去三次,讓我透透氣,散散心,吃點樹葉,喝點露水。
我嘗試過各種逃跑的路線,有時,一出罩子我就往云里飛;有時,我踩著樹尖躍到樹林外;有時,我在地面狂奔,閃電般在樹木間穿梭。無論哪種方式,我都逃不脫。只要我離開那個東西一百米之外,它就會迅速行動起來。它可以隨時找到我,隨時捉我回去。
最早童安放我出來透氣時,他好像有些擔心,可能是擔心我朝他發動攻擊。他讓“精靈捕手”時刻處于警戒狀態,一旦我離他稍微近一點,它就會迅速把我捉回罩子。
我壓根兒沒有過攻擊的念頭,綠嘀哩的性情,本是溫和的,成千上萬年來我們像植物一樣平靜。
更多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不能逃跑。
童安面前那些冰冷的儀器,我叫不出名字,但我可以猜出那上面記錄了很多關于我的事,關于綠嘀哩的事。它們都是用來研究我的東西,連我睡著的時候,它們都可能在監測我的夢境。這些記錄早晚會給綠嘀哩世界帶來麻煩,我要想辦法把它們毀掉。但我根本靠近不了它們,“精靈捕手”時刻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
童安大部分時候是冷靜而沉默的,他的腦袋幾乎埋進了面前的屏幕里。有時他突然會手舞足蹈,雙眼迸射出狂喜的光亮,他一定是又從我身上發現了什么吧?我惶惶不安。他如癡如醉、廢寢忘食地研究著我,我被迫向他輸送著一個個數據和一條條波線。我怎么飛,怎么隱身,怎么變化,怎么吃葉子,怎么逃跑,都是他研究的一部分。我所有的秘密,很快都將一覽無余。我成了他通向人類之外神秘生命的一把鑰匙,他了解了我,也就了解了綠嘀哩的世界,了解了綠嘀哩的世界,他還會把觸角伸向更多的神秘。我想,人類也許是這個地球上最聰明又最可怕的生靈吧!
隔著罩子,我都能聽到童安身體里熱血沸騰的聲音。同時他的臉一天比一天蒼白,眼睛里充滿血絲,他被狂熱的激情和工作消耗著身體。我試圖找到和他再好好談一次的機會,可他不再回應我的任何聲音和肢體語言,他的耳朵和眼睛一起逃避著我。他只關注那一堆儀器。
我又想到了死,我親眼見過啾啾的死,綠嘀哩的死亡是身體完全的消失,除了留下一個小小的樹脂球。身體消失了,童安還拿什么來研究綠嘀哩呢。一天夜里,我咬緊牙齒,手指一用力,頭上的一只角發出了輕微的咔嚓聲,我怕得立刻松了手。我想活著,我必須找到更好的辦法。
一天傍晚,童安撳下按鈕放出我,自己開車去樹林外取水。
有“精靈捕手”在,他很放心。
我蹲在一棵樹上,對這短暫的“自由”已經麻木。因為無論往哪個方向,無論我跑得多快,都逃不過“精靈捕手”。“精靈捕手”感覺不到我的移動,便一動不動地停在一棵樹下歇息。
這時,綠婆婆來了。
綠婆婆聞見樹林里陌生的氣味,她警惕地隱了身朝我飛過來。我神思恍惚,直到她拍我的脊背,我才看到她。
“啊,綠婆婆,你知道了?你來救我了?”
“念念,你看起來不對勁,你病了?我在路上遇到你的姐姐們了,還有小野。我帶你離開這里,我給你治病。”
“綠婆婆,我被人類捉住了,我哪兒都去不了。”
“你被人類捉住了?”綠婆婆疑惑地看看周圍,聳聳鼻子說,“這樹林里味道不對,那些古怪的東西是什么?它們怎么會在這里?”
我壓低聲音告訴綠婆婆我的處境,但她似乎聽不太明白。
“你不能被人類捉住,你被捉住,我們綠嘀哩世界就要大禍臨頭了。”綠婆婆說,“我們走!”
“走不了的,綠婆婆。”
綠婆婆不理會我的話,抓住我的胳膊沖向天空。
只是眨眨眼的時間,綠婆婆便眼睜睜地看著我被吸進那個罩子里頭,她也差點被吸了進去。那是比龍卷風更可怕的力量啊,綠婆婆的臉因為驚駭變了形狀。
童安回來了,他的眼睛看不見綠婆婆。“精靈捕手”也發現不了她,因為她的身體沒有它能捕捉到的信號。
我無助地望著綠婆婆。
綠婆婆的視線落在童安和他身邊形形色色的東西上。
她是這世界上最年長的、智慧最高的綠嘀哩。這些年,地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滿世界奔波,照顧著散落在各個角落的綠嘀哩們。她經歷過許多我們無法想象的痛苦,但從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她驚惶,她發抖的面頰告訴了我這一切。
當我“自由”的時刻,我和綠婆婆隱身坐在樹杈上,討論逃跑的辦法。“精靈捕手”歇在某棵大樹底下,觀察著我的動靜。只要我和它距離百米之內,它就安靜得像塊石頭。
童安大概從它接收到的信息里,看出我的情緒和前幾天有所不同,他時不時站起來看看周圍,把疑惑和探索的目光一次一次投向我,又逃避著我。
我失去自由和生命不要緊,給綠嘀哩世界帶來災難才是最糟糕的事情。綠嘀哩的存在一旦被人類知曉,我們將永無安寧。然而一味害怕是沒有用的,綠婆婆說,只要災難沒有真正降臨,我們就還有一線希望。她一邊陪著我,一邊觀察著童安和那些儀器,她說她會有辦法的。
綠婆婆的辦法還沒有想出來,我卻等來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那天童安隔著罩子,主動和我說話了。
“有一件事,我不想瞞你,我是個坦蕩的人,也請你原諒。我的研究報告接近尾聲了,完成以后,我可能還要多關你幾日。因為如果我只是把報告公布于世,他們會以為我在瞎編亂造,我需要把證據一起拿到世人面前才行。”
“什么是證據?”我問。
“證據就是你。”
“你要把我帶到城市里,給他們看?”
“是的,這是我周密考慮的結果。”
“你不能這樣做!”我憤怒地喊道,“你不能!”
童安抬頭望著天空說:“昨晚上,我夢見自己一共捉了九個綠嘀哩,我建了一個綠嘀哩博物館,就像海洋館囚禁著巨大而高傲的海洋生物那樣。這只是夢,我不會這么做的,請你放心。我只是要把你帶出樹林給大家看看,最后我還是會放走你的。”
當初他不是這么說的,他明明說研究一結束就放了我,現在又說要作為證據帶給大家看過才能放我,等到那時候,他又會產生別的想法。人類的心太復雜和多變了,也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吧。
然后他又帶上耳塞,無論我在罩子里怎么抗議和掙扎,他都不瞥過來一眼。綠婆婆在當天傍晚離開,幾天后她把我的五個姐姐和小野帶了回來。
姐姐們把手掌和臉龐貼在罩子上,小野捏著拳頭站在一旁,我們只能相互望著,不能發出一點動靜,悠悠姐姐的嘴唇咬出了綠色的血珠。罩子響起了與往日不同的嗶嘀嗶嘀聲,它一定檢測到我的情緒和往常大不一樣了。
童安警惕地抬起頭,朝四周看看,又起身走到罩子邊。我端端正正坐著,手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捧著臉頰,直直地盯著他瞧。他躲閃著我的目光,轉身回到電腦前去了。他又悄悄地瞟了我一眼,我立刻扭頭和他對視,他趕忙移開眼睛。
童安大概是意識到了什么,突然打了個激靈跳起來。他抓起地上的一根樹枝,胡亂地在空氣里揮了揮,豎起耳朵聽了聽樹林里的動靜,又聳聳鼻子聞了聞身邊的味道。接著他搖搖頭,坐下去。
姐姐們和小野試圖帶著我逃走。
第一天,他們試了兩次。
第二天,又試了三次。
每一次,他們都眼睜睜看著我被捉回去。
第三天,由小野拉著我往前沖,五個姐姐手持樹枝,在童安的視野之外,試圖打落“精靈捕手”。但它那么靈敏,又那么堅硬。它從她們中間穿過去,準確地撲向我,強大的吸力差點把小野一同卷了進去。
綠婆婆不吃不睡,日思夜想。最后,她說:“我們要做三件事:一救出念念,二毀掉那些儀器,三讓童安保守秘密。否則,我們的世界將大難臨頭。”
怎么做到這三件事?大家等著綠婆婆往下說,她卻閉上了嘴巴,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她似乎知道該怎么做,卻被這個辦法折磨著心靈。小野想說什么,沒說出來仿佛就先被自己嚇了一跳,他又扯起了自己的頭發。
童安開始收拾東西了,他的工作完成了,也許明天就會離開樹林,而我會被帶到遙遠的城市去。
小野終于鼓起勇氣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們不能讓童安離開樹林。”
“我們擋不住他的。”悠悠姐姐臉色蒼白地說。
“我們……了他。”小野揪著一縷頭發,說出了五個字。當中那個字逃一樣的從他嘴里出來,含糊、軟弱,但是我們都聽見了。
這五個字把五個姐姐從樹枝上嚇得掉了下去,這是我們迄今為止聽到的最可怕的字了,綠嘀哩從不傷害任何生命。
“小野,你怎么能說出這么可怕的話?”
“你簡直不是一個綠嘀哩。”
“我們不能這么做。”
“……”
小野縮起肩膀,抱住腦袋,嗚嗚咽咽道:“可是還有什么辦法,童安就要走了,如果把念念帶到城市,我們就更沒有希望了。”
“我和小野想的一樣。”綠婆婆的聲音如此蒼老,“為了綠嘀哩世界,我們只能這么做了。”蒼老的聲音里透著不由分說的堅定。
“可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有的,”綠婆婆說,“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天真貪玩的綠嘀哩叫葉葉,悄悄飛到村子里,和一個男孩子成了朋友,并把他帶進樹林。葉葉一高興說出了自己是綠嘀哩的秘密。后來,我用樹林里的泉水洗去了男孩關于綠嘀哩的記憶。”
“綠婆婆,你有這樣的本事,太好了,我們現在也可以這么辦!”我們看到了希望。
“我們沒有綠珍珠泉了。”悠悠姐姐說。
“別的樹林里會有泉水,我現在就去找!”瀟瀟姐姐說。
“不要去,沒有用。”綠婆婆說,“人類關于綠嘀哩的記憶來自哪片樹林,就只有那片樹林里的泉水才能洗去,以我的能力,目前只能做到這樣。”
那么……真的沒有辦法了?
我們克制著身體的顫抖,一起討論了整個行動。我連累了綠婆婆、姐姐們,還有小野,我多么難過。
“我們真的要這么做嗎?”
“我們真的能這么做嗎?”
依依姐姐和裊裊姐姐怕得小聲哭泣。悠悠姐姐替綠婆婆回答了她們:“我們沒有退路了,我們必須這么做。為了念念,為了綠嘀哩世界的永遠安寧。”
小野說:“到時候把最可怕的事交給我,你們都閉上眼睛。”
綠婆婆說:“今天我們做了這件可怕的事情,綠嘀哩世界才不會迎來可怕的明天。”
我們默默地等著天黑,等著童安入睡。
月亮升起來了,柔光如輕紗,我關在罩子里,什么也做不了。大家多么害怕,又多么悲傷。
夜很深了,帳篷里的燈終于熄滅了。童安已經睡了吧,他也許正在做著美夢,夢見帶著厚厚一沓研究報告,還有一個真實的綠嘀哩回到城市,迎接他人生里巨大的輝煌。
在小野帶領下,姐姐們無聲無息地潛入帳篷,他們用長藤把童安綁了個結結實實。當他們將他抬出帳篷時,童安醒了。
“我在做夢?你們是誰?你們在我夢里?還是我在你們的夢里?你們想干什么?為什么綁住我?”他拼命掙扎。
姐姐們和小野連拖帶抬,把他綁到了樹上。他們曾經把木木也綁在樹上。月光從枝葉的縫隙里漏進來,使他們的臉斑斑駁駁。
“你們要干什么?”童安用力扭動著身體。
綠嘀哩們不出聲,他們默默地做著該做的事情。
綠婆婆坐在樹梢上,仰望著雪白的月亮,嘴里哼著古老而憂傷的歌謠。
小野朝我走過來,學著童安做過的,用指頭撳下一個鍵。他觀察了很多天,已經牢記在心。罩子打開了,我從里邊飛出來,站在一旁。我不動,“精靈捕手”便也不動。
姐姐們捧著石頭沖上來,大家一起用力砸它,刺目的火星蹦跳在夜色里。童安聲嘶力竭地喊:“你們住手,你們給我住手!”
“我們沒有辦法了。”綠婆婆的聲音自樹上落下。童安吃驚地仰起脖子,視線被枝葉擋著,他看不清她。
“求你們殺了我吧,你們不要毀壞我的東西!”童安喊著。
“精靈捕手”碎了一地,現在它再也飛不起來,我自由了。我加入姐姐們的隊伍,我們把電腦砸碎,我們砸碎所有該砸碎的東西,連同那個休眠中的機器人小圓,木木忘記把它帶走了。最后,我們挖了一個坑,把碎片統統埋進泥土里。
童安悲慘地號叫著。
曙光降臨,世界將迎來新一天的溫暖和光明,我們圍著童安站立。他臉色蒼白,眼睛通紅,嘴里卻說:“相機呢,我的照相機呢,我要把你們拍下來,你們會震驚全世界的!”
我們看著他,我們嘴唇哆嗦,眼睛里滾出綠色的淚珠,身體在顫抖。
“難道我被你們綁著了,還能把你們嚇成這樣?”童安問。
綠婆婆還在樹梢上,現在她面朝著新生的太陽,那古老的歌謠一直沒有停歇,她在向它祈禱什么,是在求得它的理解和原諒嗎?
童安直了直腿,把腰背也挺了挺,竭力保持著一個人的尊嚴。他努力用一種輕松的口吻說:“有生之年,能夠見到你們這么多綠嘀哩,我就算死也值了。但是,我真的從沒想過要傷害你們。”
“難道你對我做的一切,不算是傷害嗎?”我哆嗦著嘴唇問道。
“不是,我只是在研究你們,我們需要彼此了解。”
我們氣得說不出話來。
童安突然笑了,笑得很響亮,他說:“我一點兒也不怕,為人類的科學事業獻出生命,這是偉大的事情,人們會世世代代記住我的。”他把兩條腿站得筆直,他在我們面前盡力表現著人類的勇敢和尊嚴。
“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動作快點,別磨磨蹭蹭的。”童安把身體再一次挺了挺。
我們卻磨蹭著,小野的手里拿著一根枯藤。
我們真的可以傷害一個生命嗎?
小野下了決心說:“我們開始吧。”童安平靜地合上了眼睛。
小野讓我們走開,走遠一點。我看見他的雙腿顫抖得厲害,他蹲下來,他的肚子里也許正在翻江倒海吧,連我的喉嚨都感受到了腥甜的氣味。他別過臉,再一次用冷靜的語氣囑咐我們:“你們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什么也不要聽,什么也不要看,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們不要害怕,早點忘記它。”
綠婆婆依舊在樹上,太陽慢慢刺眼了。
太陽一點一點升高,小野慢慢站起來,拿著長藤的雙手克制不住地發抖,藤幾次落到了地上。他一次一次撿起它,仰起面龐看天空,陽光刺得他淚水直涌。他一邊發抖,一邊擦著眼淚,我知道,他無法把藤條繞到童安的脖子上。
這一切都怪我啊。
樹林是寂靜而丑陋的,綠婆婆的歌聲那么悲傷。
站在童安面前的我們,都不是真實的樣子。無論什么時候,我們都不愿意被人類的眼睛看見,除非沒有辦法。
小野保持一個姿勢立著,他把自己變得和童安一樣高,他的手和腳沒有停止過哆嗦。
童安說:“要死的明明是我,你怕什么?”
隔著幾棵樹,我還能聽見小野急促地喘息。
童安的聲音已經虛弱了許多:“我本來不怕的,現在等得怕起來了。看,太陽都升得老高了。”
沒錯,稀疏的枝葉已經遮擋不住太陽,它亮白亮白的,刺得白云一團一團躲得老遠。天也藍得刺目,仿佛藏著無數看不見的旋渦。
童安的雙腿有些站不直了,臉上降了霜一樣蒼白。他對面的小野,不停地去撿拾掉到地上的藤條。對這件事的恐懼,遠遠超出了小野自己的預料。
到底是什么把我們一起逼到了這樣的絕境上?
我和姐姐們雖然站在五棵樹以外,還時不時地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但我們的注意力分分秒秒都在這邊。我們甚至能聽到童安和小野的心跳,像暴雨沖碎了山石,山石轟轟滾下懸崖,那樣可怕又絕望。我們的腿站得僵直了,我們的心快要碎了,我們再也無法忍受這巨大的煎熬。
“停下吧。”綠婆婆的聲音猶如一片片落葉墜下樹來,“我們綠嘀哩不傷害任何一個生命,從前不能,以后不能,現在也不能,這是天地和草木不容許的事情。”
綠婆婆落到童安面前。
小野手里的長藤啪嗒落到地上,他的胸脯大起大伏著,他再也沒有力氣重新撿起它了。原來以為自己能做到的事,其實他根本做不到。
我和姐姐們圍到綠婆婆身旁。
童安困惑地看著我們,他問:“你們到底想怎么樣?”
綠婆婆說:“我們放了你,但你要發誓,永遠不同任何人提起我們綠嘀哩的事。”
“發誓?”他臉上的表情由害怕變成訝異了。
“對,只要你發誓會保密,我們就放了你。”大姐悠悠說。
“我們綠嘀哩說話算數的,你快發誓吧。”其他幾個姐姐一起說。小野還蹲在地上,他好像沒有力氣自己站起來了。
“只要……發誓?”
我不知道用什么語言來形容童安那一刻的表情,他偏著頭,眼睛里交織著數不清的疑惑和吃驚。突然他笑了:“發誓對于我們來說很容易,人世間有多少誓言,就有多少謊言。你們會相信?”
如果人世間的誓言總是變成謊言,他們真的好可憐啊,我想。姐姐和綠婆婆也和我想的一樣吧。
“我們的頭頂是天空,我們的腳下是大地,我們說的每一個字,天地都會記得,我們相信。”綠婆婆說。
童安把臉轉向我,問:“念念,我捉過你,你也相信我?”
我點點頭說:“你的頭頂是天空,你的腳下是大地,你說的每一個字,天地都會記得,只要你發誓,我就相信。”
“你們太傻了,真的太傻了,這個世界竟會誕生你們這樣天真的生靈。”童安的眼眶突然濕了,人類的眼淚無色、透明,像最干凈的葉片上的露水,真好看。他們的眼淚是咸的,我們的眼淚是甜的。無論咸的還是甜的淚水,都來自真實的心靈。他們的心是紅的,我們的心是綠的,無論是紅的還是綠的心靈,都是大自然賜予我們的。
“我發誓,我用一生來守住綠嘀哩的秘密。”淚水使童安的眼睛變得清澈。我想起木木的眼睛,它們像綠珍珠的泉水,像夜晚的星星,像清晨的露珠那樣透亮。木木,我想你,真希望你已忘了我,已經找回了快樂。
“我真心地發誓!無論誰欺騙單純的心靈都是可恥的,如果我的發誓有半個字的假話,就讓我變成天底下最笨的笨蛋。”
“太好啦!”我的姐姐們歡呼著,七手八腳給他松了綁,膝蓋上的結打得太緊,小野站起來親自解開它。
童安甩著手臂,他還不敢相信自己重獲自由了,而且毫發無損。
綠婆婆說:“你走吧。”
“謝謝你們,真不敢相信,像做夢一樣啊。”童安拍拍自己的前額說,“唉,有些事,回去以后我需要好好想想了。”
就在童安要離開的時候,我們突然望見不遠的地方站著兩個人,一個老人,一個孩子。剛才我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童安身上,完全沒有心思顧及周圍的情況。
童安朝他們激動地跑過去。
我們一個一個呆若木樁。
三個人,八個綠嘀哩,面對面。一股風吹落數不清的葉片,半空里呼啦啦旋轉。太陽被一朵云遮住了,林子里幽暗而陰冷。
木木和爺爺的突然出現,令我們手足無措。我們嚇得忘了隱身,此時隱身還有什么用呢。綠婆婆盡量保持著從容的風度,眼神平靜地望著面前的人,她畢竟是綠嘀哩世界的年長者。
童安發誓會保密的,木木呢?木木恨我,恨綠嘀哩,她既然告訴了童安,告訴了爺爺,那么也會告訴別的人。她為什么帶著爺爺來這里?木木的爺爺,當初就是他帶頭摧毀了綠珍珠樹林,現在他的城市毀了,他回來這里,又親眼看到了我們,難道他會放過我們嗎?
只要他們從樹林里走出去,用不了多久,整個地球上的人都會知道綠嘀哩的秘密。除非把他們永遠囚禁在樹林里,不讓他們走出去一步!但我們做不到,我們沒有這樣的力量,面對人類我們是多么柔弱。更重要的是,我永遠都不會再傷害木木,永遠,我也不會允許姐姐們對她做什么。
怎么辦?怎么辦?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事情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地步。
綠嘀哩的世界,正面臨著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場危機。我們將徹底暴露在人類的世界里,無處躲藏,末日的氣息蛇一樣在樹林中游動。
我的腦子里盤旋著各種最壞的結果,雙耳發出轟鳴的聲音。木木望向我,那雙干凈透明的眼睛里,充滿晶瑩的淚水,她好像有話對我說。
她的爺爺上前一步,深深地對我們鞠了個躬,說:“對不起。”
我們都驚呆了,他說什么……他說“對不起”?
我們以為聽錯了。但他蒼老的眼睛流露出真誠的愧疚,我們綠嘀哩能準確地辨別出真實的東西,真實美好的東西總有一種草木般芬芳的氣息。那天木木送我奶糖時,我能感覺到氣息不對,我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木木爺爺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我們的耳朵沒有聽錯,他確實說了“對不起”。
我們吃驚萬分,同時保持著樹木般的沉默。
爺爺沒等到我們的任何回應,臉漲得通紅,他又說:“我為我做過的事,向你們道歉。”
他真的在向我們道歉。
“事情過去快五十年了,當年是我帶頭毀滅了綠珍珠樹林,我那時什么都不懂,卻自以為是個了不起的城市設計師。這么久了,我還是忘不了那株老樟樹,我永遠忘不了你們的綠珍珠樹林。當年我們的設計理念是錯的,我早就意識到了。我給孫女取名‘木木,就是在后悔和自責啊。”
他在說他為做過的事后悔了?
“我們人啊,不停地犯錯,但我們也在不停地反思。很多原來以為對的事,我們漸漸知道是錯的,而我們現在做的很多事,也許將來才會知道對錯。唉,我們要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我想,木木的爺爺說得沒錯,人類的生命很短暫,但他們需要的東西真的很多,而且永不停歇,他們喜歡把天地間的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有一天,當自然再也給不起他們一點東西了,他們可怎么辦呀?真為他們擔憂,唉,也替我們自己擔憂。
“如果你是真心道歉,那么請你保守綠嘀哩的秘密,你敢發誓嗎?”綠婆婆冷靜地問。
“如果你發誓,我們就接受你的道歉。”姐姐們說。
童安深深地望了我們一眼,他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原來他是這么容易動感情的一個人。
童安抹了抹眼睛對爺爺說:“木木爺爺,你要真心地發誓。”
沒等爺爺開口,木木先搶在前面說:“我發誓會保守綠嘀哩的秘密。”
木木原諒我了?原諒我們綠嘀哩了?她不是該恨我們的嗎?
木木的爺爺跟著說:“我發誓,我會保守綠嘀哩的秘密。”
樹林里的氣氛一下子輕松了,像冰塊融化成了水那樣,凝固的空氣重新流淌起來,小野捏緊的拳頭悄悄地松開了,在褲子上擦呀擦。綠婆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謝謝你們,現在,請你們三個一起離開這里吧。”
“不!”木木喊道,“我要抱抱樹再走!”她喊出的這些字像飛鳥般撲啦啦從她喉嚨里沖出來。
接著她向我走來,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畫,放到我手里。老貓琥珀不知何時出現了,跳到我的肩頭,又跳上木木的腦袋,在我們兩個之間跳來跳去。
我們又一次面對面了。
木木指著畫上的女孩說:“一個是你,一個是我。”
“木木,你……”我想說,木木你不恨我了嗎?
木木說:“你會原諒我嗎,念念?我不好,我用奶糖騙了你,我很難過,天天都很難過。”
我忙搖頭說:“木木,是我先做了不對的事,我怎么會怪你呢?從前我接近你是為了啾啾,我沒有真實地對待你,但后來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喜歡和你在一起。木木,其實那天晚上是這樣的……”我終于有勇氣開口說那件事情了。
木木聽著聽著,含著眼淚笑了。
“念念,我們還能做好朋友嗎?”
“木木,只要你愿意!”
“那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木木快樂地說,啊,我又看到了她從前調皮活潑的樣子,她小魚一樣的眼睛像要游起來了。老貓琥珀快樂地喵喵著,跳得真歡呀,它比我們還高興。
“嗯嗯。”我只會用力點頭。
我們站著的地方,正是當年綠珍珠泉所在之處,老樟樹龐大的樹冠曾經慈愛地蔭蔽著這方土地。
“木木,你不是要抱抱這些樹嗎?”爺爺在她身后提醒道。
綠婆婆深深地望著爺爺的眼睛,仿佛能從眼睛一直看到他的心靈。爺爺說:“請您原諒我當年的錯。”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我接受您的道歉。”綠婆婆說。
他們都是年長者,一個來自人類世界,一個來自綠嘀哩世界,現在他們望著彼此,都平和地微笑著。
木木張開胳膊抱住了一棵樹,把臉緊緊地貼在粗糙的樹皮上。
姐姐們驚喜地看著她,同時為對她做過的事情感到害羞。小野遠遠地站在一邊,滿臉的難為情。
木木抱了一棵樹又一棵樹,我們屏著呼吸,時間流逝,可是誰也沒有看到樹的變化,一點好的跡象都沒有。木木懷疑起來,問:“真的會有用嗎?好像——沒有用呀?”小野沮喪得又用手指拉扯自己的頭發了:“這本來就只是我們的猜測而已,唉,原來沒有用啊。”姐姐們失望地嘆出了一口氣。
突然,木木想起了什么,在自己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哎喲——”她忍不住叫出了聲,鮮紅的血珠忽地冒出來了。
“木木,你做什么?”
“念念,那天晚上,我的血是有魔力的,是不是?今天我再試試!說不定還有用呢。”
“木木,你真傻,多痛啊,很痛吧?”我拉過她的手,想給她吹吹,卻心疼得直咬自己的嘴唇,把嘴唇咬破了都不知道,一顆綠色的血珠“啪嗒”滴落到了她的手背上。她的血是紅的,像太陽像花朵,我的血是綠的,像小草像樹葉。紅的血珠和綠的血珠交融在一起,變成很大的一顆,幻化出一種深沉的色彩,從木木的手背上,滾落了下去。
“啪嗒——”血珠墜落的聲音,再一次震動我的耳膜,我一陣暈眩,就跟那個晚上發生的一模一樣,姐姐們驚慌地喊“啊——”
接著,整片樹林搖晃起來了,我們每個人都抱住一棵樹,好一會兒樹林才回歸了平靜。
接下來,樹林寂靜得如同消失了一般,沒有我和姐姐,沒有小野和綠婆婆,沒有爺爺、木木和童安,也沒有城市的廢墟和一棵樹,連時間都消失了似的。
我們等待著,木木、童安、爺爺也在等待著,他們看起來比我們更焦急。
不知過去多久,樹林依然沒有動靜。它好像正在無聲地掙脫著什么,又好像在積蓄著一股強大的力量。
“還是沒有用嗎?”木木失望地說。
木木的爺爺喊道:“請讓綠珍珠樹林重生吧!”
童安跟著喊道:“祝愿天真可愛的綠嘀哩永遠無憂無慮吧!”
木木把雙手攏在嘴邊,轉著圈喊道:“樹林啊,你快變美麗吧!”
這發自他們內心的,最真摯,最自然,也是最濃烈的祝福,讓我們每一個綠嘀哩都很感動。
奇妙的事情是突然發生的,這片樹林好像就是在等他們的祝福似的,誰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奇跡就這樣降臨了。他們的祝福竟在樹林里起了回聲,祝福的聲音猶如長了翅膀的三只鳥兒,嗖地飛到那邊,嗖地飛到這邊。飛著飛著,三只變成六只,六只變成十八只,七十二只……多到不可計數,霎時充滿樹林。
這聲音又好似層層波浪,以他們三個為中心,一浪一浪蕩開去,蕩到樹林邊緣,又一浪一浪涌回來。舊的浪和新的浪交錯、碰撞、纏繞、回旋。
像是每一片樹葉都被風吹響了,但樹林里沒有風,又像雨點噼里啪啦打在樹上,但樹林里沒有雨。無論人還是綠嘀哩,全仰著脖子,身體搖搖晃晃,仿佛置身水流,我們也成了聲音的一部分。
“美麗美麗美麗……”
“無憂無慮無憂無慮……”
“重生重生重生……”
祝福的聲音回響不停,像無數的鳥在飛,像無數的浪在涌,像無數的風在吹,像無數的雨在落,它們擁抱,融合,越來越渾厚,越來越熱烈,越來越飽滿,越來越有氣勢。
我們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任聲音帶我們升到一個心靈震顫的境界,我和木木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不知何時,我們的腳下,城市的廢墟里,也起了回應的聲音。
“美麗美麗美麗……”
“無憂無慮無憂無慮……”
“重生重生重生……”
猶如天地萬物一同合奏,合奏出一曲生命的歡歌。
一片樹林要從噩夢中蘇醒,要從死亡中誕生!
我的光腳板下,有什么東西輕輕地撓著,癢癢的,涼涼的。低頭一看,呀,腳下的土濕了,我忙挪開腳跳到一邊,便見一朵雪白的水花咕嚕咕嚕冒出頭來。我高高蹦起,連連喊著:“水啊,水啊……”姐姐們圍過來,一起喊道:“水啊,水啊……”
像是得了某種召喚,水花一點一點往上沖,沖出一根白色水柱,如同一枝花柄,“花盤”碩大,“花柄”舉著它一點點上升。它高過我,高過樹木,狀如夜空里的焰火,發出轟轟的墜地聲。
水花飛濺,濺濕了人和綠嘀哩,也濺起塵土。塵土飛向我們,我們一個個成了大花臉。沒有誰顧得上去擦一擦。連綠婆婆都張著嘴巴,她也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情景吧。
突然轟隆一聲響,水柱沖出的地方陷落了一塊,形成一個明月狀的小潭。水柱跟著跌下來,趴在潭里。雪白的水花盛開在潭面上,不一會,小潭便盈滿了,像一個圓滿的月亮。
潭里的水往四面八方漫出去,漫過干燥的塵土,漫過焦渴的樹根。都說水往低處流,但它們不,它們好像受著一股神秘力量的牽引,不但往下流淌,也往上爬坡,不受任何東西的阻擋。樹林里響徹著干渴的土地與樹根喝水的聲音,咕滋咕滋,咕滋咕滋……
“重生重生重生……”
“咕滋咕滋……”
“無憂無慮無憂無慮……”
“咕滋咕滋……”
“美麗美麗美麗……”
“咕滋咕滋……”
這些聲音一起碰撞出了驚心動魄的旋律。
是沉睡了幾十年的綠珍珠泉醒過來了嗎?
可又不像呀,綠珍珠泉是溫柔安靜的,而眼前的泉水,熱烈,潑辣,野性十足,鉚足了勁似的在樹林里橫沖直撞,好像下了決心要把這整座樹林蕩滌一遍,蕩滌得干干凈凈。
時間似乎停止了,又似乎過去了一百年一千年。
每一條根須都喝滿足了,每一顆泥土都被水親吻過了。從前我們撒下的草籽一顆顆抽出芽來,地面上呼呼地長出了青草。它們以看得見的速度長呀長呀,它們開花結籽,籽又發芽生長。
樹林的角角落落都長出草來。
青草覆蓋了塵土,覆蓋了城市的廢墟,覆蓋了坍塌的磚頭水泥和鋼筋骨架。
接著落下一場雨。
這片樹林迎來了它的第一場雨,雨點終于降落到了這方被真心祝福過的土地上。
誰也沒有躲,我們甘愿被它淋濕。雨淋濕我們,也淋濕每一棵樹。樹干一圈一圈變粗,枝條把胳膊越伸越長,它們撐起巨大的樹冠,葉子油光閃亮。那株我們曾經住過的泡桐樹上,爆出了一顆顆飽滿結實的芽頭。
接著樹皮上長出了青苔,石頭和樹根也是。厚厚的苔蘚上滾著水珠,水珠被映照得通體透綠。
我們站在了一個濕潤的、柔軟的、新鮮的世界里。
現在泉水慢慢平靜了,像個溫柔的姑娘,略帶一點羞澀。潭底仿佛趴了一尾調皮的魚,吐著一串串綠珍珠似的泡泡。水不再向四面八方流淌,而是順著地勢,曲曲折折流出數條淙淙作響的小溪。
小潭多像一枚綠月亮喲。
啪啦啪啦,來了一只大腦袋長尾巴的鳥,身體火紅尾巴碧綠,喉嚨里像有一根笛子,嘀哩嘀哩地鳴著。跟在它身后,飛來更多的鳥,大的小的灰的白的……
松鼠來了。兔子來了。蝴蝶來了……跑的跳的飛的動物,一個一個冒出來了。
啊,水里有了一條魚,是兩條,是三條,是許多許多……
它們好像一直都在,只是悄悄地躲藏起來,不知是誰一聲令下,它們就現身了,一股腦兒全跑出來了。
祝福的聲音還在回響,樹林每一秒都在變得更加美麗。我們歡呼雀躍,忘情地擁抱。綠婆婆帶著我們向爺爺、童安和木木深深地鞠了一躬,表達心中的感謝。
外面的世界,正迎來蔥蘢的春天。
我從青岡樹上拿下妹妹的樹脂球,輕輕地對它說:“啾啾,你看見了吧,我們的綠珍珠樹林回來了。”我閉上眼睛,在臉頰上摩挲,我仿佛聽見了啾啾咯吱咯吱的笑聲。
“綠婆婆,我們的樹林重生了,綠珍珠泉也重生了,啾啾也會重生的,是不是?”
綠婆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接過樹脂球,把它輕輕地放進泉水里。樹脂球在泉眼涌出來的泡泡上翻了一會兒跟斗,慢慢沉底了。我想起啾啾剛出生的時候,帶她來這里洗澡,啾啾想用手指去捉住泡泡,又想把它們吞進肚子里,結果咕嚕咕嚕吞了一肚子水。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妹妹仰著脖子,鼻子噴出了兩根細水柱!
綠婆婆始終沒有說話,但我心里充滿了希望。我會一直一直等著,就像當初守著妹妹到來那樣。
綠婆婆問我們:“今后如果有流浪的綠嘀哩到這里,你們會讓他們住下來嗎?”
“會呀。”我們齊聲答道。
“好孩子們,我放心啦。”綠婆婆說。
接下來,大家開始尋找自己喜歡的樹,悠悠找到一株苦櫧樹,翩翩找到一株柳杉樹,裊裊找到一株銀杏樹,依依找到一株紅豆杉,瀟瀟找到一株松樹,從前我住在楓香樹上,現在我住在啾啾喜歡的青岡樹上。小野找了一株蘋果樹,他喜歡它會開花,還會結果子。
童安和爺爺把樹林轉了個遍,直到天黑,也舍不得走,他們決定住一夜,第二天再離開。
夜里,童安和爺爺坐在帳篷邊聊天。小野和瀟瀟立在旁邊的樹上,四只手四團綠光芒,像四盞燈籠,給他們照亮。
木木、琥珀和我坐在青岡樹上。琥珀一個勁兒地要擠到我們中間來,結果呢,它一會兒被木木拎到左邊,一會兒被我拎到右邊,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喵嗚喵嗚地抗議。我們的頭頂上,星星像鹽粒布滿天空。這一回,在我的指引下,木木終于找到了北斗七星,還找到了其他更多的星星,銀河也看得清清楚楚。我一邊啃著指甲,一邊給她指星星,木木說:“下次我帶剪刀來,我給你剪指甲。”
“木木,你真好,其實我想問……”
“你想問我一個問題是不是?”
“嗯。”我點頭。
“你想問我為什么會和爺爺一起回來吧?”
我又點頭,我的心思木木都猜得到,“是的,我想知道你為什么原諒我了。”
“我告訴你。”木木說。
“念念,那天我讓你吃下奶糖,幫助童安捉住了你,我以為報復了你,就會好受一點了。可是沒有,一點都沒有,相反,我的心里更難過了,像放在油鍋里煎著似的,后來我連糖果之類的食物都不敢看一眼了。我一心想忘了你,白天不停地做作業、看書,可到了夜里,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你從窗子里跳進來,星光和風跟著你一起跳進屋子。
“我一遍遍對自己說,忘掉念念吧,忘掉念念就會快樂了。是念念先騙我的,是念念先傷我的心,這是公平的,我沒有錯。
“可是,念念你知道嗎,沒有用。我越來越想你,每時每刻都想到你,我越回味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就越相信你不是故意騙我的。我擔心童安傷害你,害怕你會被關起來供人們觀賞,就像動物園的老虎和獅子,就像水族館的鯨魚和水母那樣。
“我還夢見自己混在擁擠的人群中,遠遠地看著你被關在一個透明的籠子里。你彩色的頭發很凌亂,樹葉的裙子破舊不堪,頭上樹枝一樣的小角已經斷了。你的周圍都是好奇的眼睛和指指點點的手,可是你卻對我露出最美麗的笑容,你說‘木木,你要快樂!
“念念,我以為自己會恨你一輩子,可是自從親眼看見你被捉住,被關在童安的儀器里,我就沒法恨你了。我甚至覺得,即使是你想要奪回自己的樹林也沒有什么錯。我后悔騙你吃下那顆奶糖了,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我的心里一天到晚回響著一個聲音,回樹林去,快點回去,我不能讓你受到傷害。
“我有零花錢,可以去車站買票,我能打聽到回樹林的路線,我要回來看你。念念,昨天早上,我背著書包假裝要去上學,爺爺叫住了我,他問我‘念念是誰?原來他看到了我在墻壁上用指甲刻的那幾個字。他又問‘你為什么恨念念?我哭了,我說:‘爺爺,我可能做錯事情了。爺爺說:‘我的傻孫女,這世上誰沒有做錯過事?爺爺也錯過。有的事啊直到現在,我都分不清是做對了還是錯了。
“啊,原來爺爺也有不知道做得對還是錯的事情。我問那是什么事。爺爺說,那件事啊,從前他覺得是對的,而且是對極了,好極了。那時他還年輕,擔任了一座城市的設計師,就是綠珍珠城,因此毀壞了一片十分古老的樹林。爺爺說,隨著時間流逝,他開始懷疑自己做過的事情。
“原來我和爺爺的心被相同的事情折磨著,念念,我把我們的事第一次告訴了爺爺。爺爺聽完以后說:‘木木,我們回綠珍珠城去,不,我們回綠珍珠樹林去,我們去救念念,我們還有彌補的機會,我們不能再做錯了。今天一大早我們出發了,琥珀也跟著我們來了。
“念念,我每天都很想你。”
天亮啦,陽光像雨線漏在枝葉上,苦櫧樹上的大姐悠悠第一個醒來,她喊一聲“翩翩”,柳杉樹上的翩翩喊“裊裊”,銀杏樹上的裊裊喊“依依”,紅豆杉上的依依喊“瀟瀟”,松樹上的瀟瀟喊“小野”,蘋果樹上的小野喊“念念”,我搖搖木木,我們一同說“早安”。
嘀哩嘀哩——樹兒醒來吧,
嘀哩嘀哩——草兒醒來吧,
嘀哩嘀哩——花兒醒來吧,
嘀哩嘀哩——鳥兒和蟲兒醒來吧,
嘀哩嘀哩——樹林里的一切,
都醒來吧,嘀哩嘀哩——
我們一起把樹林喚醒。
“早安。”綠婆婆說,她牽掛著流浪在世界各個角落的綠嘀哩,又要啟程了。
“早安。”童安和爺爺說。
“有點像做夢。”翩翩姐姐說,“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今天早上和昨天早上完全不一樣了,確定不是夢吧?”
悠悠姐姐笑道:“不是夢啦,快下樹,到綠珍珠泉那兒洗臉去。”
綠婆婆的表情卻變得嚴肅了,她對童安、木木和爺爺說:“我想了一整夜,還是有一個請求,請你們忘記關于綠嘀哩的一切事情吧。”
“我不想忘記。我不忘,永遠不忘!”木木第一個抗議。
我困惑地望向綠婆婆,我知道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原因。
童安調皮地笑了,一對白得發亮的門牙像一對正往里推的門,他說:“綠婆婆,就算我們想忘記,也忘不了呀,我們又不能把它們從腦袋里拿出來洗干凈。”
爺爺似乎能明了綠婆婆的心思,點頭說:“是啊,忘掉好,忘掉好。”
綠婆婆朝我們揮揮手,她和我們說了一些話。我憂傷地回頭看了木木一眼,她正努力地探著脖子想聽清點什么。
一會兒瀟瀟、裊裊和依依捧來三個樹葉杯子,杯子里盛滿了綠珍珠泉的水。木木、童安和爺爺還沒回過神來,三杯水已經澆到了他們三個的腦袋上。綠婆婆飛起來,冰涼而粗糙的手掌一一拍過他們的前額。
綠婆婆落地站穩,對他們鞠了個躬,說:“對不起了。”
童安、木木和爺爺摸了摸腦袋上的水,頭發濕嗒嗒的。
木木嚷道:“你對我做了什么,我的額頭在發熱。”
綠婆婆滿懷歉意說:“剛才沒有經過你們的同意,我用綠珍珠泉的水,清洗了你們和這里有關的記憶。你們走出樹林以后,就會忘記綠嘀哩的事情。”
“這不公平。”木木生氣地叫道,“你沒有權利剝奪我的記憶。我的額頭很燙,不,我的整個腦袋都很燙,我在發高燒。你究竟對我做了什么?”
童安也有點生氣:“您是擔心我們說出去嗎?我們不是都發過誓了嗎?”
木木轉頭問我:“念念,我也會忘記你嗎?”
我的眼圈紅了。
木木抱住一棵樹,放聲大哭起來,她又一次覺得受到了傷害。我的姐姐們和小野,憂郁而抱歉地看著她的脊背。我抑制著內心的悲傷,走到她身旁。爺爺輕輕地在身后撫摸著她的背說:“木木,你知道嗎?我們忘記,才是對綠嘀哩世界最好的祝福啊。”
“為什么非要忘記?難道我還會傷害他們嗎?我不會,絕不會!”童安激動地揮著手說,“我喜歡綠嘀哩,他們天真、善良又純潔,他們就像我們人類的童年時代。我再次發誓,我會保密!不但保密,我還要好好保護他們!”
這些話童安是對爺爺說,更是對綠婆婆說的。
綠婆婆的臉上充滿真誠的歉意,但眼神依然是堅定的。
爺爺慢慢地說:“童安,你的發誓在此刻一定是真誠的,可人生漫長,世事難料,我們誰都無法保證,這個秘密會不會一直待在我們的肚子里。現在我們不說,以后呢,也許不小心說漏了,也許做夢說了,也許有一天忍不住和最親近的人說了。我們人是多變的動物啊,有太多的偶然了,但綠嘀哩世界,經不起一點點意外。”
綠婆婆感激地望著爺爺,兩個世界的年長者之間,達成了一種深沉的默契。
童安聽了爺爺的話,冷靜了下來,似乎明白了什么。
爺爺接著說:“一旦綠嘀哩的秘密被更多人知道,綠嘀哩面臨的災難將無法預料。如果我們不忘記,我們就是綠嘀哩世界的一顆定時炸彈。我們要保護他們,最好的保護就是忘記。我們忘得干干凈凈,他們才能過得安安心心,我們忘得干干凈凈,他們的世界才會永遠安寧。就讓綠嘀哩的秘密,重歸于秘密吧。”
“就讓綠嘀哩的秘密,重歸于秘密吧。”木木輕輕地念著爺爺說的這句話,然后她轉身抱住我:“念念,我忘記了你,也會忘記難過,真正難過的是記著一切的你呀。”她走到綠婆婆面前,懇求道:“綠婆婆,您能讓念念也忘記我嗎,我不想她難過。”
“不,木木,我要永遠記得你!”
到了告別的時候了。
爺爺拉著木木的手說:“我們該走了,不要打擾他們太久吧。”
綠婆婆領著我們唱起古老的歌謠,為他們送行。
三個人往樹林外一步一步離去。
木木一步三回頭地看我,我讓琥珀跟她走。木木沖我笑,我也沖她笑,木木沖我做鬼臉,我也沖她吐舌頭。后來她被樹遮住了,我看不見她了,我化作一股風追上去。他們走出樹林,摸摸額頭,他們互相看了看,接著拍拍腦袋,又揉揉眼睛。
“咦,我們怎么會在這里?”
他們的頭頂上,一群鳥正快速飛過,翅膀拍打著空氣,不留半點痕跡。
我很想念木木,常常飛出樹林,悄悄地去看望她。
她有三個好朋友了,她越長越高了,她還是一樣沒心沒肺愛說愛笑。
她上中學了,她上大學了,她工作了。
有一天,一位遠方的旅人意外闖進了我們的綠珍珠樹林,在樹林里走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他又靠著一棵樹從清晨坐到太陽落山。
他離開以后,不久,更多的人來了。繁茂蔥蘢的植物和城市的廢墟緊緊擁抱在一起,融合成一種奇異的美麗。他們驚嘆著,同時滿懷敬畏,連呼吸都輕悄悄地,仿佛怕驚擾了樹林里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生靈。
人們來的時候,我們就躲著。
曾經綠珍珠城的居民們,也一個一個回來看看。他們長久地坐在泉水邊,瞧著一串串“綠珍珠”從潭底冒上來。他們說:“多美啊,希望這里永遠這么美麗。”
木木也會來。
多年以后,木木帶著她的兩個孩子來了。孩子們說,這么美麗的樹林里一定住著可愛的小精靈吧。木木就給他們講小精靈的故事,都是童話書里寫的吧。我躲在一旁,一邊聽一邊偷偷地笑。
后來,孩子們長大了,他們來了,木木沒有來。
再后來,孩子們帶著他們的孩子來了,木木也沒有來……
一年一年過去,綠珍珠樹林里,一株開花的泡桐樹上,一個新的綠嘀哩快要出生了。
哦,那就是你呀,我的小妹妹啾木,你乳白色的樹脂球和啾啾一樣,像只小小的白蘑菇。我每天守在樹上,用樹葉和草莖給你編織裙子。我叫你啾木好嗎?你一定能猜到它的意思。
呀,你要出來了嗎,啾木,你的腳指頭,呀,你的腳丫兒,啊,樹脂球裂成了兩半,多么小的你喲,我的小妹妹啾木,快睜開你的眼睛!小小的啾木喲,我三百多歲了,你才剛剛出生,我有許多憂傷和快樂的故事,等著講給你聽。
你聽,我們的樹林里又來了新的客人,是兩個,哦,是三個,他們是流浪到這里的綠嘀哩,希望他們能快樂地住下來。這世界上,還有許多流浪的綠嘀哩啊。
我親愛的小妹妹啾木喲,你會一日一日長大,你也會有屬于自己的故事。我們誰都無法預料,時間的深處,是什么在悄然等待著我們。我們也不會知道,綠嘀哩和人,是否還會不可阻擋地闖入彼此的生命。
一群綠嘀哩,
住在樹林里。
太陽下、月光里,
風里和雨里。
天空下,大地里,
悠長的時間里。
一群綠嘀哩,
守護在樹林里。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