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絕望開始
——藍藍詩歌閱讀札記

葛筱強

1.如果從加繆所說的“作品是一種告白，我需要做出見證”這一思路出發，我們大可得出這樣一種判斷：詩歌藝術對于任何詩人來說都不是全部，也不可能是全部，但至少是讓詩人自我生存景況得以見證的一個手段。這一點，對于閱讀和理解藍藍的詩歌尤為重要。因為詩人深知，“沉默是最大的悲哀。”詩人之所以寫詩，就是要以詩歌為“爆破音”，向這個世界發出聲響，以示自我生命的存在與尊嚴，見證更多生命的存在與尊嚴。所以，藍藍在詩中說，“如此安靜，聚集起整個天空的閃電。/靜默的瓦松知道——我的本質屋頂上的避雷針。”（《釘子》）

2.藍藍在一首詩中寫道：“從這里，到這里”，仿佛一種隱喻，實則是一種終極意義上的告誡。在無盡的生命場景與海量的生活景觀相互交替映現之中，我們每一個人的一生，不過是從一個熄滅的希望，走向另一個讓自我繼續走下去的希望。或者說，不過是從一個絕望開始，然后最終走向一個又一個的絕望。在希望與絕望二者之間的相互擺蕩中，不斷完成“生與死的對抗”，不斷回答“人是誰”的追問，當生活與生命的底牌打開之際，我們終于發現，作為暫存于塵世的個體，每一個人都無一例外地，且僅僅只是完成了“從這里，到這里”的詢問與回答。因而，藍藍說，“幻想之后，人啊/你將什么也無法創造/你將看到一個人的思索/寧靜和光芒就是影子的生活/在奇跡尚未發生之前/楊樹就是楊樹/就是秋天光禿禿直立的詞語”（《肉體的橋》）。

3.而詩歌或者說文明一直在不斷的消亡與誕生中讓人追尋。所以，在作品《O》中，作為詩人與畫家的沃茲涅先斯基，借黑洞之口既說出了“我是你們的毀滅了的文明”這樣令人無限傷感的話語，也說出了“請給童年回話”這樣讓人重建藝術世界信心的話語。在我看來，詩人藍藍的詩歌寫作生涯與心路歷程，大抵與此相同。她在詩歌的創作中，不斷地看到或親身經歷了無數次人事與精神的幻滅，更在不斷的幻滅中一次次點燃個體生命對生活的無限熱愛，對生命的無比珍重，即使為之“多情未老已白發”，也仍舊“野思到春亂如云”。這些焦灼之后的渴念之思，這些百思之后得出的詞語之淚，歸于詩歌之中就是這樣的句子，“遠處是年邁的波浪，近處是年輕的波浪/海鷗站在礁石上就像/腳下是教堂的尖頂。”（《哥特蘭島的黃昏》）；“要趕路的夜行馬車就拐彎吧/拉上最重的一捆黃谷你走吧/一生的時間對于我/還不夠。”（《歌手》）

4.說到底，詩歌寫作，或者任何藝術創作，實際上就是一個捍衛自我期冀現實世界如何抵達完美的想象過程。而由想象與現實互相交織幻化而成的詩歌（藝術）作品，并不會時時讓寫作者或閱讀者感到愉悅。就像詩人西川曾經說過的那樣，“文學，有時恰恰不是為了讓人舒服才被寫下來的。”在藍藍的詩歌寫作中，她對于現實世界關注的目光是疼痛的，她對于人性的思考與梳理的神經常常是有如電擊的，“在一些詞的粉身碎骨里”，她所有對于現實世界如何抵達完美的“想象”，大多是在黑暗的深夜完成的。如她寫《罪惡》，“所有的裂口適合遺忘縫補。//必須有一道鐵柵欄，隔開蟲子/在我們幸福生活的玫瑰花上；/必須壓軋機，碾平漆皮鞋要走的路/啊，滑向音樂廳合唱的夜晚！”再如，她寫《礦工》，“一切過于耀眼的，都源于黑暗。//藏滿煤屑的指甲，額頭上的灰塵/你的黑減弱了黑的幽暗/作迷剩余，你卻發出真正的光芒。”

5.詩歌作為一門使用詞語的手藝，在寫作中如何進行詞語的打磨使之得以完整地發出光芒，如何讓每一個詞語找到“家園的屋頂”并使之得以妥帖地安放，而不是讓過于挑剔的詞語因為詩人的無力而“絕望地逃走”，實在是對一個詩人是否純粹與成熟的覘標與考量。記得藍藍曾在自己的詩學隨筆《沙粒》中說過這樣一句意味深永甚至決絕的話：“搬動一個詞，需要動用一本厚厚的字典。或者，一生。”正因如此，藍藍的詩句，特別是近年來的詩句，是凝縮的，結實的，能夠恰切地將詞語與所表達的意思嵌在一起，毫無松動之罅隙，也不可挪移，像石塊一樣碼著，讀起來宛如古人的絕句。如，“多么艱難——/有時候卻僅僅是那一點點語調/千分之一秒的停頓/或者/一個標點符號——”（《巨變》）；再如，“睡不著。/字可以做夢/用你晦暗的眼睛。//句子是人群的憤怒叫嚷。/句號卻是一個寡婦。//你無淚。無聲。//在火里抱緊字詞那冒煙的劈柴。”（《失眠》）

6.詩人米沃什曾說，“只有追求真理的激情才有可能拯救阿爾法。”說得多好啊，這正是我在無數次讀過了藍藍多年以來詩歌作品之后想說的一句，“只有不斷追逐著詩歌的火焰才有可能拯救藍藍內心的熱愛與絕望！”她所有的詩歌作品，特別是人到中年之后的詩歌作品，既是從熱愛人間出發，更是從絕望開始（而熱愛何嘗不是另一種更深絕望的變相表達？），才使自己無論是站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或“渡口”，還是在朝圣后“從繆斯山谷歸來”，都能夠端然地“在喧囂中獨處”，在生活的翻涌與生命的激蕩中，真摯地熱愛一棵楊樹或柳樹，與永不止歇的波浪交談，在迎面而來的“身后的時間”里，充滿深情地說出：“靠靈魂為生，愛是接生的大斧/請使我破碎——為腳下的泥土/拼起一個人的完整。”

藍藍的詩

野葵花

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

砍下頭顱。

打她身邊走過的人會突然

回來。天色已近黃昏，

她的臉，隨夕陽化為

金色的煙塵，

連同整個無邊無際的夏天。

穿越誰？穿越蕎麥花的天邊？

為憂傷所掩蓋的舊事，我

替誰又死了一次？

不真實的野葵花。不真實的

歌聲。

扎疼我胸膛的秋風的毒刺。

如今我黑黑的眼睛

如今我黑黑的眼睛

比寫在樹上的夜醒得更早

比赤麻鴨更早看見

北方青青的麥苗

如今積雪是可以記起的往事

可以在槐花下吟唱的過去

如今楊穗掉在田頭

地米菜像戀愛的眼睛布滿小路

我看見杏樹金色的微風翻動

在墻頭弄出斑斑駁駁的花影

仿佛這一切從另一個春天傳來

是另一個人邁動我輕快的雙腳

如今暖暖的風早已吹遠

地蟲在蘇醒后的恐懼里忙碌

如今我不再想下一個春天

那里已經不會有這張憂傷的臉

談論人生

他好像在講一本什么書。

他談論著一些人的命運。

我盯著他破舊的圓領衫出神。

我聽見窗外樹葉的沙沙聲。

我聽見他前年、去年的輕輕嗓音。

我看見窗外迅速變幻的天空。

不知何時辦公室里暗下來。

他也沉默了很久很久。

四周多么寧靜。

窗外傳來樹葉的沙沙聲。

一件事情

關掉燈

我 摸著桌子一角

在黑暗中

我要坦白

一件事情。交待

它的經過

——這個世界對我的失望

現在它

扎在我的肉體里。

就在從前

它的信任 愛

留在我的肉體里。

我允許我說

讓失望吐出它的血塊——

在黑暗中

謝謝黑暗的傾聽

謝謝深夜 我四周的

墻壁 桌椅和憐憫。

雖然你們沉默

你們無所不知——

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接受并愛上它骯臟的街道

它每日的平淡和爭吵

讓我彎腰時撞見

墻根下的幾棵青草

讓我領略無奈嘆息的美妙

生活就是生活

就是甜蘋果曾是的黑色肥料

活著，哭泣和愛——

就是這個——

深深彎下的身軀。

讓那雙愛你的手靠近

讓那雙愛你的手靠近，姑娘

讓它們離開時沾滿幸福

波浪、山巒、噴泉

長發、乳房、嘴唇

讓與世界孿生的美找到名稱

讓那盲目的撫摩看見更多

夢中和渴望的指尖的復眼

你潔白的天鵝彎頸和探尋之間

生活又開始：

真正的教育和一寸肌膚

愛的孕育

剎那間保持下去的記憶的證言

呵，此刻窗外樹枝的輕顫

與往日不同——

過去的一切 都已陳舊

在有你的世界上

在有你的世界上活著多好。

在散放著你蘆葦香氣的大地上呼吸多好

你了解我。陽光流到你的唇旁

當我抬手搭衣服時我想。

神秘的風忽然來了。你需要我。

我看到你微笑時我正對著鏡子梳妝。

夜晚。散開的書頁和人間的下落

一朵云走過。我抬頭望著。

在有你的世界上活著多好。

下雪的黃昏里我默默盯著紅紅的

爐火。

春之詠嘆

不要怨恨任何人。不要降低你的蜂巢

蜜蜂不會帶著沮喪

奔向它的花。

原諒你沉重的水桶。如果

你向山頂走，背負就會變輕。

一陣從深谷吹來的風換下你目光里

剛才的風景。

挑選你的遺忘。挑選

你新的筆記本，署上你的名字在祝福中；

在你栽下的種子里清點欠下秋天的債務；

在孩子和男人的臉上看到驚奇和

鐘表的走動；

在你被痛苦呼喊成麥浪的地方收割

——如果你理解谷倉的寧靜

意味著什么。

建材西路

媽媽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出門，

三棵楊樹走在路上。

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三棵楊樹走在路上，棉花小狗

跟著她們。木頭鴿子騎著柳絮帶路。

沒有人感到吃驚。清潔工在跳掃帚舞

一輛公共汽車央求

扛著站牌疾奔的退休老人停下腳步。

三棵楊樹手拉手，驕傲而碧綠

風把她們干凈的布裙子吹得閃閃發亮。

那是媽媽帶著她的兩個女兒

走在西三旗建材西路上。

詩人

你在燈前寫詩，夜是你擴展的影子。

你思索

像一盞燈招來四野飛舞的昆蟲。

豆娘，紅緣夜蛾，金龜子

在燈罩上撞得丁丁直響。

白晝，你是一棵為赤蛺蝶所深愛的苧麻

被它那大自然所誕生的熱情吃掉；

夜晚，你是一只撲向光明的翅膀閃閃的青蛉

為恐怖而猛烈的火舌所吞噬。

詼諧曲

所有我聽到的，都屬于我——彈奏吧

這是大調音樂。

所有我看到的，都在眼瞼的打麥場

集合——被風的判斷吹去空殼。

所有我渴望的——天啊——

統統支著它們驚恐的長腿

警覺著

準備隨時四下逃竄。

諾言

諾言在大路上走。

孩子們畫下他莊重的面孔，并惡作劇地

預留下傷口。

你蒙著面紗的未婚妻是

夢想的終結者；

你的伴郎一個叫疑慮，一個是信任；

你的證婚人是一把虛構的鑰匙

深知那不存在的鎖。

時間會操辦你的婚禮，當你伸出

藏在身后的手：

《圣經》，或者——

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