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



一、顯赫家世與求學之路
啟功出生于書香世家,啟功的始祖是清朝雍正皇帝的兒子,排行第五,名弘晝,封“和親王”。其后代逐漸從王府中分離出來,至其曾祖時,家族已失去門蔭,要通過科舉找出路了。曾祖溥良,考中進士,入翰林,清末曾任禮部尚書、察哈爾都統。祖父毓隆,也是翰林出身,為典禮院學士,曾任學政、主考。
1913年,父親去世,啟功隨祖父生活。祖父疼愛他,讓他拜雍和宮的一位老喇嘛為師,做記名的小喇嘛,取名“察格多爾札布”。當時正是辛亥之后,清帝遜位,其曾祖絕意政治,不愿居京城,以示不再過問國事。恰其曾祖有一門生,名陳云誥,亦是翰林,家為河北易縣首富,廣有資財,于是出資在易縣城中購買房舍,請其曾祖居住。曾祖乃攜家人遷居易縣,啟功時年方三四歲。稍后,入私塾讀詩文。
啟功1歲喪父,10歲時又失去曾祖父、祖父。因償還債務,家道已經敗落得一貧如洗,以致啟功無力求學。家中變賣世藏書籍以作殯葬費用。當時母親克連珍與尚未出嫁的姑姑恒季華,都年僅二十余歲,便挑起家庭生活重擔。恒季華為了教養這一線單傳的侄子成人,毅然終身不嫁,并把自己看作是這個家庭中的男人。啟功亦稱姑姑為“爹爹”(滿俗,“爹爹”即叔叔)。
在曾祖父門生的幫助下,他才勉強入校學習。在北京匯文小學和匯文中學讀書。幼年啟功,看到祖父案邊墻上掛有大幅山水是叔祖畫的,又見祖父拿過小扇畫上竹石,幾筆而成,感到非常奇妙,便產生“做一個畫家”的愿望。他在學校的習作,曾被學校選為禮品贈送給知名人士。
經長親帶領,啟功拜賈羲民先生學畫,賈先生博通畫史,對于書畫鑒賞也極有素養,見解卓識。常帶啟功到故宮博物院看陳列的古代書畫,有時還和一些朋友隨看隨加評論,啟功也一一記下。這些活動使啟功深受啟迪和教育。啟功想多學些畫法技巧,賈先生又將他介紹給吳鏡汀先生。吳先生教授畫法,極為耐心,絕不籠統空談,而是專門把極關重要的竅門指出,使啟功長進很快。一次,一位長親命他畫一幅畫,說要裝裱后掛起,他感到很光榮。但長親又說:“畫完后不要落款,請你的老師落款”,這又給他很大刺激,從此發憤練字。
1930年,經老世交介紹,從戴姜福先生學習中國古典文學,習作舊詩詞。由于老師的精心培育,加上他刻苦自學,從青年時候起,便打下了堅實的文史基礎。
1932年,啟功與章寶琛完婚。章氏,滿族,長啟功兩歲。為維持生活,教家館,有時也作畫賣錢。
1933年,經傅增湘先生介紹,受教于陳垣先生,陳垣先生看過他的作品,認為“寫作俱佳”,便安排他在輔仁中學任國文教員。此后幾十年一直在教育崗位,主要精力都在教授古典文學,中間也賣過字畫,但他說:“那只是副業。”
1952年,全國高等院校進行院系調整,輔仁大學與北京師范大學合并,啟功任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教授古典文學。同年加入“九三”學社,被選為“九三”學社北京分社委員,后又被選為北京市政協委員。此后曾與向達、王重民、周一良、曾毅公、王麇菽諸人標點敦煌變文俗曲。稍后又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程乙本作注釋,這是建國后首次出版的《紅樓夢》注釋本。
1957年,母親和姑姑相繼去世。
1962年,撰寫完成《古代字體論稿》和《詩文聲律論稿》兩本書稿。
1971年,參與中華書局組織標點《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工作,與王鐘翰等負責標點《清史稿》。
1975年,夫人章寶琛逝世。
啟功自幼喜愛書法,是當代負有盛名的書法家,也精于古代書畫和碑帖的鑒定。
啟功“先摹趙董后歐陽,晚愛誠懸竟體”,習慣上是“二王的用筆,歐柳的結體”,最后自成“啟體”,書界評其為“外柔內剛、自然灑脫、清雋儒雅而嫵媚華美”。
啟功對名利看得很淡。1982年,啟功被聘為北師大古典文獻專業碩士生導師,兩年后又被聘為博士生導師,是中國高校最早的一批博導,但他對此從來不放在心上:“我不知道什么‘博導,只知道‘果導(一種藥的名字)。”他說:“老朽垂垂老矣,一撥就倒,一駁就倒,我不是‘博導,是‘撥倒,不撥自倒矣。”
啟功先生受業于著名史學家陳垣先生,專門從事中國文學史、中國美術史、中國歷代散文、歷代詩選和唐宋詞等課程的教學與研究。他執教六十余年,在中國古典文學教學與研究等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為國家培育了一大批古典文學的教學與研究人才。他為促進祖國教育事業,延綿陳垣先生的教澤,用出售字畫所得200余萬元,設立了北京師范大學勵耘獎學金。
二、堅凈的品格與學術研究
啟功先生有一方古硯,上有銘文曰:“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啟先生把自己小小的臥室兼書房命名為“堅凈居”,自號為“堅凈翁”。“堅”“凈”二字正是啟功先生一生為人的真實寫照。
堅者,堅固、堅定、堅決。在人們的印象里,啟功先生是一位非常幽默而隨和的老人,似乎柔的成分更多一些。但是,啟先生性格中“剛”的成分也不少。先生平素為人謙和,卻從不隨波逐流、隨聲附和。在原則問題上,他是一點也不含糊的。他要較起真來,誰也奈何不得。比如,他對有人假冒他的書法表現得很超然;然而當他發現有人冒用他的名字進行古書畫鑒定,并在贗品上以他的名義題字落款時,先生卻非常氣憤。并在報上發表聲明:從今以后,啟功不再為任何個人鑒定字畫真偽,不再為任何個人收藏的古字畫題簽。他嚴肅地說:“我對這種行為必須講話,這與造我的假字不同,這是以我的名義欺詐別人,對這種犯罪行為,我要保留追究刑事責任的權利。”聲明發表后,啟先生的許多朋友都不相信他能做到,因為他們知道啟先生為人隨和,好說話。可是先生真的是說到做到了,留下文物鑒定界的一則佳話。
啟功先生的法書名滿天下,求字的人趨之若鶩。好心腸的啟先生很少拒絕別人,幾乎有求必應。不過碰上話不投機的,即使對方許以重金,啟先生也不肯假以辭色。曾經有商人請啟先生題寫匾額,為先生所拒。旁人怪啟先生不給面子,啟先生說:“我對他還算客氣的。這個人沒有誠意,我今天就是要教教他什么叫誠意。”啟先生在給人題字時,首先總要問一句“要簡體還是繁體”?他這是尊重別人的習慣。但凡是給書刊或牌匾題字時,他必定寫簡體字。有人問他是不是愛寫簡體字,他正色道:“這不是愛寫不愛寫、好看不好看的問題,漢字規范化是國家法律規定的,法律規定的我就得執行。”
再說“凈”。凈者,清潔,干凈,不含雜質。有一本寫啟功先生的書,名叫《靜謐的河流》。這個名字真好,形象地概括了先生的神韻。先生不是巍巍高山,聳立云端;也不是滔滔大海,洶涌澎湃;他就是一條靜謐的河流—寧靜平和、清澈見底。他心地純凈,不摻雜念,視名利如鴻毛。前些年,他用賣字畫的錢設立了一個“獎學助學基金”,卻不用自己的名義,而是用他恩師陳垣(勵耘)的名義;他不計報酬為別人創作了很多書畫作品,還多次捐資希望工程,贊助失學兒童,而他本人始終過著粗茶淡飯、布衣土鞋的簡樸生活。
他不圖虛名,對于人們奉贈給他的這“家”那“家”,他一概不承認,只認定自己是一名教師。有一則廣為人知的笑話,說的是啟功先生因為身體欠安,閉門養病,奈何訪客不斷,不勝其煩,就以其一貫的幽默寫了一張字條貼在門上:“大熊貓病了,謝絕參觀!”從此得了一個“大熊貓”的雅號。這笑話傳得久了,很多人都信以為真。有一次啟先生鄭重其事地“辟謠”:“外面有人說,啟功自稱大熊貓,那都是別人誤傳。”“其實我寫的是:‘啟功冬眠,謝絕參觀。敲門推戶,罰一元錢。”啟先生說。“我還有自知之明,哪敢自稱國寶呢?”這件事在啟先生雖然是半開玩笑,從中也可看出他的認真和謙虛。
啟功先生剛正不阿,不虧操守,高尚的品德為人稱頌;他胸襟曠達,淡泊名利,從不計較個人得失。用“堅”“凈”二字來概括他的性格、操守、志趣乃至整個精神世界,真是恰當。
啟功除了是當代著名書畫家,亦通曉語言文字、古書畫鑒定之學,其中尤精碑帖研究。在碑帖之學上,啟功開拓了新的研究方法,啟功嘗作詩論曰:“買櫝還珠事不同,拓碑多半為書工。滔滔駢散終何用,幾見藏家誦一通。”一改以往名家學者,如葉昌熾、翁方綱等研究歷代碑帖只重形式,不重內容;只知書法,而略其辭章之習。啟功先生平生用力最勤、功效最顯的事業之一是書畫鑒定。他從實踐中總結了七條忌諱,或者說社會阻力容易帶來的不公正性,即一、皇威,二、挾貴,三、挾長,四、護短,五、尊賢,六、遠害,七、容眾。簡而言之,前三條是出自社會權威的壓力,后四條是源于鑒定者的私心。
除在研究方法上開拓新途外,啟功更對《孝女曹娥碑》的真偽作出一錘定音之論,判定歷代相傳的《曹娥碑》殊非王羲之真跡。期間,雖有部分學者提出異議,如香港學者陳勝長曾撰《絹本〈孝女曹娥碑〉墨跡考辨》與之辯論,惟啟功以其獨特的研究方法與深厚學養,對陳氏之立論作出有力反駁,并深責陳氏之說乃“一派胡言”,終使《孝女曹娥碑》的真偽得以辨明。詳細論述請參考啟功《論書絕句》《古代字體論稿》《論書札記》等書。
盛名之下的啟功很累,但啟老先生卻始終保持著寬容大度、豁達幽默的處世態度。
隨著電腦成為不可或缺的工具,人們逐漸擺脫了傳統的“筆,墨,紙,硯”,越來越多的人習慣用電腦“寫”字,還希望電腦“寫”多種風格的好字。在方正集團推出方正啟體等18款新字體時,啟功應邀來到方正集團字模部現場,饒有興趣地觀看了電腦造字過程的演示,并就電腦造字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作為著名書法家的他對于將傳統書法藝術與現代電腦技術的結合大加贊賞,連說三個“好”字。如今,以之為源的方正啟體點畫活潑,體勢清朗,眉目清秀,體態大方,體現了啟體典雅遒麗、豪邁瀟灑的書法風格,具有明快大方的特點。他早就笑稱:“我就差公廁沒寫字了。”那是“東方之子”的名人訪談節目,記者是把啟功作為大書法家來采訪的。可是啟功首先聲明他不是一個書法家,他說他首先是一個教師,然后勉強算是一個畫家,書法只是他的業余愛好而已。
的確,啟功詩書畫成就斐然,但其主業文史,一生教授古典文學、漢語,研究古代文學、史學、經學、語言文字學、禪學,著有《漢語現象論叢》《詩文聲律論稿》《古代字體論稿》等。書法家,文物家,史學家,所有的光環在他看來都是“副業”。他說:“我的主業是教師。”但他又從不以“教人者”自居,而總是那樣謙虛自抑,不讓人稱是他的“學生”。
三、啟功先生的寬宏仁愛
啟功與佛教的緣分很深。3歲時,失去父親的啟先生就被家里送到雍和宮,做了一名記名的小喇嘛。在《啟功口述歷史》中,說到師父對他的影響時,先生說:“我從佛教和我師父那里,學到了人應當以慈悲為懷,悲天憫人,關切眾生;以博愛為懷,與人為善,寬宏大度;以超脫為懷,面對現實,脫離苦難。”
而啟先生平日表現出的境界,是“掃平”了的,是“不著跡”的。
某家報紙多年前曾報道:啟功不打假。有意思的是啟先生還到賣假字的地方去看,據說有位賣字的老太太還說:“這老頭兒好,不搗亂!”先生去世后,靈堂里有一位跪在先生靈位前磕頭的,經探問得知就是做那一行的。
有個鋪子是“造假作品”的專賣店,標價不高,有人看了問店主:“是真的嗎?”店主也挺痛快:“真的能這個價錢嗎?”后來啟老聽說了這件事,就來到這個鋪子,一件一件看得挺仔細。啟先生誰不認識呀!有人就過來問:“啟老,這是您寫的嗎?”啟老聽了,微微一笑說:“比我寫得好。”在場的人全都大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啟老又改口了:“這是我寫的。”事后他向我們解釋,他說:“人家用我的名字寫字,是看得起我,再者,他一定是生活困難缺錢,他要是找我來借錢,我不是也得借給他?”他撰文稱贊明代文征明、唐寅等人,說當時有人偽造他們的書畫,他們不但不加辯駁,甚至在贗品上題字,使窮朋友多賣幾個錢。讓那些窮苦小名家得幾吊錢維持一段生活,而有錢人買了真題假畫,損失也不會多么大。這觀念雖不合知識產權保護法,卻體現出啟功一向的仁者情懷。
集詩、書、畫和文物鑒賞于一身的啟功,是享譽國內外的專家學者。他對歷代作品特征、作者風格了然于心,見識卓異,加上他有豐富的文物知識和文史修養,又熟諳典故,劣品和贗品總逃不過他的目光。
他總是說過去需要錢的時候沒有錢,日子真難過,我的母親、姑姑、老師、老伴兒,他們活著的時候,我沒有錢讓他們過好日子;要這么多錢有什么用呢?”他說:“我們是有難同當,但沒能有福同享。因此我的條件越好,心里就越不好受。我只有刻苦一點,心里才平衡一些。”
喜愛佛家,當然是喜愛佛教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境界。先生在《布書袋銘》里說:“手提布袋,總是障礙,有書無書,放下為快。”“放下為快”正是啟先生喜愛并且是可以“自況”的境界。
談到啟先生說禪佛的詩,自然會想到他生病住院的詩篇。從20世紀70年代起,先生年高多病,用先生自己的話說是身體“折舊”。先是有美尼爾氏綜合癥,后來又有骨質增生,再后來是心臟又不好。不管是住院治療,還是在家里做牽引治療、養病,先生都寫了不少詩篇。
如寫美尼爾癥就有三首《沁園春》。請看其中《沁園春·美尼爾氏綜合癥》中如下的句子:舊病重來,依樣葫蘆,地覆天翻。怪非觀珍寶,眼球震顫,未逢國色,魂魄拘攣。鄭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虛衷聽一言?親愛的,你何時與我,永斷牽纏?”
人生病都想病魔趕緊離身,先生自不例外。可是像他這樣稱“病魔足下”為“親愛的”,這等的言語,可不是誰都道得出來的。病中還有一個不病的,這“不病的”,就是啟先生的幽默。
病痛煎熬之下,依然妙筆生花,心意靈轉,可稱是以“法眼”觀病,其中的幽默詼諧,其中的“淘氣”,真是修煉得“金剛不壞”一般了!
“看透了”的啟先生絕不“獨坐孤峰頂”,而是在返回生活的“隨波逐流”中,“不著跡”地將其對生活的珍愛,展現為大智的幽默和樂觀。因此,他也為紅塵滾滾中的世人,樹立起一種平常而又大境界的人格。
四、一生忠愛妻子,合葬萬安公墓
啟功的妻子叫章寶琛,比啟功大兩歲,也是滿人,啟功習慣地叫她姐姐。
自從結婚后,啟功的妻子面臨著生活的艱辛,沒有任何埋怨和牢騷,她自己省吃儉用,不但要把一家日常的開銷都計劃好,還要為啟功留下特殊的需要:買書和一些啟功特別喜歡又不是太貴的書畫。
特別令啟功感動的是,啟功母親和姑姑在1957年相繼病倒,重病的母親和姑姑幾乎就靠啟功妻子一個人來照顧,累活兒臟活兒、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成年累月,她日益消瘦,直到送終發喪,才稍微松了一口氣。啟功無以為報只有請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姐姐”,給她磕一個頭。
在“文化大革命”隨時可能引火燒身的情況下,一般人惟恐避之不及,能燒的燒,能毀的毀,但她卻把啟功的大部分手稿都保存了下來。“文化大革命”之后,當啟功打開箱底,重新見到那些底稿時,真有劫后重逢之感,要不是妻子的勇敢,我這些舊作早就化為灰燼了。他們一路攙扶著經歷了四十年的風風雨雨。
不幸的是老伴兒身體不好,沒能和啟功一起挺過漫漫長夜。她在1971年患嚴重的黃疸性肝炎,幾乎病死。到了1975年舊病復發,啟功急忙把她再次送到北大醫院。那時啟功正在中華書局點校《二十四史》,中華書局當時位于燈市西口,與北大醫院相距不遠,啟功白天請了一個看護,晚上就在她病床邊搭幾把椅子,睡在她旁邊,直到第二天早上看護來接班,就這樣一直熬了三個多月。
1975年,老伴兒撒手人寰后,啟功經常徹夜難眠。當年啟功和妻子曾戲言如果一人死后另一人會怎樣,她說如果她先死,剩下啟功一人,啟功一定會在大家的攛掇下娶一個后老伴兒的,啟功說決不會。果然先妻逝世后,周圍的好心人,包括啟功的親屬都勸我再找一個后老伴兒。還有自告奮勇,自薦枕席的,其犧牲精神令啟功感動,但啟功寧愿一個人,也許正應了元稹的兩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1978年,啟功66歲時,妻子、母親和恩師已經先后離他而去,回想半世艱辛歲月,啟功悲痛之余寫下了這首詼諧、精煉《自撰墓志銘》: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且陋。身與名,一齊臭。(六,讀如溜,見《唐韻正》)
2006年6月30日,啟功先生的忌日上午,啟功先生的內侄、侍奉啟功30年的章景懷將啟功先生的骨灰盒緩緩送入墓穴。盒內與啟功先生同在的是師母幾件日常用品和二老的合影—刻畫在有機玻璃上的合影。啟功夫人病逝于“十年浩劫”中的1975年,骨灰蕩然,只好這樣退而求其次了。不過即使沒有骨灰合葬也了卻了啟功先生的心愿:啟功夫人逝世后,啟功先生有《痛心篇二十首》傾訴苦情,最后茫茫然祈求:“爹爹久已長眠,姐姐今又千古。未知我骨成灰,能否共斯土。”
墓碑匠心獨運的是碑陰雕刻了兩條硯銘,一是啟功曾經收藏的清康熙“御硯”上的“御書”“御銘”:“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上有“康熙”“御銘”兩方印文。更巧而又令人感到無比親切的是另一硯銘:“元白用功之硯”。書者是“陳垣”,是啟功先生的恩師、北師大的老校長。1990年啟功年近八十遠赴香港義賣自己所作字畫,以設立以老校長命名的“勵耘獎學助學基金”,以聊補晚年“酒釅花濃行已老,天高地厚報無門”的遺憾。以后來這里憑吊啟功先生的人,讀到這方墓碑,誰能說盡會有多少聯想和情思呢?
墓碑的基座是一朵舒展的蓮花,也就是佛教中的蓮花座。啟功三歲在雍和宮按嚴格的儀式磕頭接受灌頂禮,終生禮佛,號“元白居士”,逝世前病重入住北大醫院危重病房,他左臂插針管,右手仍持念珠,昏迷中似睡似醒的時候常常手指微動在數念珠。啟功自述:“我從佛教和我老師那里,學到了人應該以慈悲為懷,悲天憫人,關切眾生;以博愛為懷,與人為善,寬宏大度;以超脫為懷,面對現世,脫離苦難。”啟功“幼時孤露,中年坎坷”,遭大苦難而“悲天憫人”,心藏“苦情”而博愛眾生,這是修煉得來的達觀。
啟功先生的一生,求堅、求凈,寬宏博愛。漫漫人生路,拋卻浮華浮利,且向真處行……
(摘編自“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