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淑靜
在發生商事爭議的場景中,如當事人已約定以仲裁為爭議解決方式,則可依據仲裁協議(或仲裁條款),向約定的仲裁機構提起仲裁。仲裁機構依據其《仲裁規則》或當事人約定的程序規則管理仲裁程序,當事人約定的仲裁程序規則不得違反仲裁地的法律規定。
大多仲裁機構的仲裁規則或仲裁法中,對仲裁中如何提出、采納或排除證據沒有作出規定,但規定了仲裁庭對查明事實、認定證據等方面擁有裁量權。
由于國際仲裁所涉的國家和法域眾多,很難形成統一、強制適用的證據規則。為解決證據規則缺失的問題,1999年國際律師協會制定了《國際律師協會國際仲裁取證規則》(下稱“IBA規則”),目前適用的規則是2010年修訂版本。
除IBA規則外,近來引起國際仲裁界關注的另一個證據規則,是2018年12月14日由來自三十多個國家的代表組成的工作組,在捷克共和國首都布拉格通過的《關于高效進行國際仲裁程序的規則》(下稱“布拉格規則”)。
IBA規則源于英美法系的證人制度,是在廣泛征求不同法域專業人士意見后總結而成,對來自不同法律背景的專業人士從事國際仲裁活動提供指引,在國際仲裁界具有廣泛的影響力。
IBA規則中規定了書證、事實證人、專家證人與檢驗鑒定等整套取證機制。該規則以辯論式審理為特色,強調發揮當事人雙方在取證和舉證中的主動性,仲裁庭有一定的裁量權,但在仲裁當事人驅動的程序中處于較為被動的地位。
有批評者認為,IBA規則對當事人使用事實證人與專家證人毫無限制,例如IBA規則第4條第2、10款及第8條規定:“任何人均可以作為證人作證,包括當事人和當事人的高管、職員或代理人。”
“在仲裁案審結前的任何時候,仲裁庭都可以要求任何當事人促成或者盡最大努力促成任何人(包括尚未提供證言的人)出席證據聽證會作證。被要求的一方當事人可依據第9條第2款中規定的理由提出異議。”
“每位證人均應親自出席開庭,除非仲裁庭允許證人以視頻會議或其他類似方式參加開庭。如果已提交證人陳述的證人無正當理由不出席證據聽證會作證的,除非各方當事人已有約定,或仲裁庭在特殊情況下另有決定,仲裁庭對該證人陳述應不予考慮。”
對此,我國仲裁專家作出了如下歸納:
一是證據開示的范圍過于寬泛
IBA規則第3.2條規定:“在仲裁庭規定的期限內,任何一方當事人都可以向仲裁庭及對方提交書證出示請求。”第3.3條規定,一方可請求提供特定文件或“明確要求的類別文件”。為避免當事人濫用、借以拖延程序,一方當事人向對方當事人要求出示證據,應滿足三項條件:第一,申請方須充分界定要求對方出示的文件的類型(如郵件、信函、合同文本)、時間段、涉及的當事人、文件的性質(比如涉及價格磋商的往來文件)、可搜索的關鍵詞等等,并說明讓對方提供所請求的文件材料不會給對方造成不合理的負擔。第二,請求出示的文件材料與案件有關聯性,且對案件裁判結果有重要性(實質性)。第三,有合理理由證明這些文件材料在對方的占有、保管或控制之下。
但在實踐中,類別文件條款仍然經常被濫用,當事人寬泛地描述類別文件,使大量文件被歸為某一類別從而被要求披露。此外,當事人根據IBA規則對電子取證的請求也變得相當普遍,一方可請求另一方提供與特定搜索條件相匹配的所有電子郵件或其他電子存儲的文檔。仲裁庭基于正當程序和裁決可執行性的考慮,通常無法拒絕當事人提出的證據開示請求。因此,在IBA規則下,文件披露往往非常昂貴和耗時。
二是允許有太多的事實證人和專家證人,且對證人證言規定具體要求
根據IBA規則第8.1條,“每一方應將其請求出庭的證人告知仲裁庭和另一方當事人”,即最終由當事人而不是仲裁庭決定在開庭時將有多少證人出庭,在此證人包括事實證人與專家證人。
根據IBA規則第4.4條,如果證人出庭,仲裁庭可以要求證人在規定的時間提交書面陳述。第4.5條明確,每份證言所須具備的五項內容:(a)證人基本信息;(b)對事實完整且詳細的描述;(c)最初準備證言所使用的語言和仲裁程序中應當使用的語言;(d)證人對真實性的確認;(e)簽字及日期和地點。
三是允許交叉盤問,使開庭變得冗長
IBA規則第8.3條規定了口頭證言的一般程序,也規定了交叉盤問。仲裁程序的進行由仲裁庭自由裁量。該規則第5至6條規定了當事人指定專家證人與仲裁庭指定專家證人出席證據聽證會問題,第8.3之(c)(d)規定了對當事人指定專家進行交叉盤問,仲裁庭可以向其聘請的專家詢問,仲裁庭聘請的專家也需接受當事人或其律師的盤問等。
如果雙方當事人分別指定專家證人及提交專家報告,與仲裁庭聘請的專家及其提交專家報告,將不可避免發生多個交叉盤問,事實上IBA規則下的交叉盤問通常占用仲裁開庭的多數時間。
綜上,IBA規則在國際仲裁案件審理中得到廣泛適用,但亦存在程序冗長與法律費用居高不下的問題,并因此招致批評。于是,布拉格規則應運而生。
根據布拉格規則扉頁所載的《工作組說明》,對布拉格規則的緣起大致作了如下注解:
如今,仲裁使用者對仲裁程序中所花費的時間和費用感到不滿,已司空見慣。
提高仲裁程序效率的途徑之一,是鼓勵仲裁庭在仲裁程序方面發揮更為積極的作用,如同許多大陸法系國家的傳統做法一樣。
考慮到這一點,由來自大約30個國家(主要是大陸法系國家)的代表組成本工作組。工作組的成員名單載于布拉格規則附錄一。工作組成員對其各自國家的國際仲裁程序傳統做法進行了調查。填寫并交回調查表的人員名單載于布拉格規則附錄二。在此次調查的基礎上,工作組起草了規則初稿,并于2018年1月對外發布。
規則草案在仲裁從業人員當中引起了激烈辯論,世界各地舉行的仲裁活動也對規則草案進行了討論,尤其是在奧地利、白俄羅斯、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國、格魯吉亞、波蘭、葡萄牙、西班牙、俄羅斯、拉脫維亞、立陶宛、瑞典、英國、烏克蘭和美國。這些討論還表明,最初擬用于解決大陸法系國家企業間爭議的規則,實際上可用于任何仲裁程序中,只要其爭議本質或爭議金額需要仲裁庭的積極主導以精簡仲裁程序,而該做法受到仲裁使用者的普遍歡迎。
仲裁從業人員的反饋意見使得規則草案得到了進一步的完善,并于2018年12月14日在布拉格開放簽署。
大陸法系存在任何人不必出示對自己不利證據的文化傳統,原則上要求當事人就自己的主張舉證。

仲裁庭主動發揮積極作用布拉格規則將Jura Novit Curia引入國際仲裁,使當事人通過選擇適用布拉格規則,合意授予仲裁庭在法律適用方面享有更大權力,可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對法律問題進行調查取證和開庭辯論的工作量。 謝崢制圖

2018年開放簽署的布拉格規則,其內容體現了更多的大陸法元素,譬如明確提出鼓勵仲裁庭主導、嚴格限制證據開示等。
同樣,我國仲裁專家對布拉格規則的特點也進行了歸納:
一是明確鼓勵仲裁庭主動發揮積極作用
布拉格規則第2條規定:仲裁庭在召開案件管理會議、指示當事人明確請求和證據、與當事人分享仲裁庭對有關請求、證據和舉證責任的初步看法等方面,應發揮積極主動的作用。仲裁庭在仲裁過程中與當事人分享初步看法,與大陸法國家法官行使釋明權有相似之處,它有助于聚焦爭議問題,減少無效爭辯,甚至于促進和解。
為防止仲裁庭主動發表初步看法帶來負面效果,布拉格規則第2.4條規定仲裁庭表達初步觀點本身,不應被視為仲裁庭缺乏獨立性和公正性,也不構成仲裁員失職。
布拉格規則第7條“仲裁員知法”的規定體現了鮮明的大陸法特色。第7.2條規定:“如有必要,仲裁庭可以適用當事人未曾主張的法律,包括但不限于公共政策。”“法官知法”原則適用于大陸法系國家糾問式的訴訟,在以辯論式訴訟為主的普通法國家并不適用。
布拉格規則將Jura Novit Curia引入國際仲裁,使當事人通過選擇適用布拉格規則,合意授予仲裁庭在法律適用方面享有更大權力,可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對法律問題進行調查取證和開庭辯論的工作量。
但是,基于法律文化傳統的不同,來自普通法系和大陸法系的當事人對“仲裁員知法”原則的認同度迥異,即便在當事人作出合意選擇的情形下,仲裁庭如何才能恰到好處地適用該原則,頗值商榷。
二是對文件披露與證據開示作出限制
與IBA規則明顯不同,布拉格規則第4.2條規定了“鼓勵仲裁庭和當事人避免任何形式的文件披露,包括電子取證”。第4.3條規定了當事人不能請求披露“一類類別的文件”,而只能請求披露特定文件。關于證據開示的時點,布拉格規則在第4.4條規定,如果當事人認為有必要要求另外一方提供特定文件,必須在案件管理會議上提出,并說明其要求對方提供證據的理由。當事人在案件管理會議后提出的任何文件披露請求將不被批準,除非仲裁庭認為申請方確實無法在案件管理會議上提出此請求。
三是對事實證人作出一定限制
布拉格規則第5.2條規定,完全由仲裁庭決定哪些證人需出庭接受詢問;第5.5條規定,仲裁庭可要求一方當事人提供某一證人的證言而不參加開庭;第5.3至5.9條規定,如果證人證言與其他證人重復、與案情不相關或者給程序造成不合理的負擔,則允許仲裁庭拒絕該等證人出庭,但對不出庭證人的證言,仲裁庭也可予以適當考慮加以采信。
關于盤問證人的方法,布拉格規則沒有明確排除交叉盤問。但布拉格規則第5.9條規定了仲裁庭對庭審的掌控,即“對事實證人的盤問應在仲裁庭的指示和控制下進行”。據此,如仲裁庭認為詢問的問題與案件無關、多余、不影響案件結果或基于其他原因,則可駁回此類問題。
布拉格規則將決定是否允許證人出庭的權力授予仲裁庭,可以達到限制出庭證人數量、有效縮短開庭時間和節省費用的目的。
四是規定仲裁庭有權自行聘請專家
布拉格規則第6條雖未排除一方當事人提交其指定專家作出的專家報告,但該條更傾向于由仲裁庭指定的專家對需要專業知識的爭議問題提交報告。布拉格規則第6.7條規定,鼓勵當事人指定的專家與仲裁庭指定的專家舉行會議簽署聯合報告,及向仲裁庭說明:(a)專家意見一致的問題清單;(b)專家意見不同的問題清單;(c)如有可能,專家意見不同的原因。
將需要專家發表意見的問題進行清理,列出清單,將有助于縮小爭議范圍,減少當事人和仲裁庭的工作量,加快仲裁程序。對于專家們能夠達成一致意見的問題,當事人甚至無需進一步辯論或在庭審中討論。專家聯席會議和專家聯合報告是高效組織仲裁程序的好工具。
專家認為,比較而言,IBA規則在解決爭議金額大、案情復雜的國際仲裁案件時具有相當優勢;但在處理為數眾多的小型商事仲裁案件中,布拉格規則因其更加靈活及鼓勵仲裁庭發揮主動積極作用,將更有利于提高國際仲裁的效率,降低居高不下的法律費用。
我國仲裁法專家、外交學院教授盧松對布拉格規則作出了如下分析評價:
一方面,國際商業社會已對國際仲裁中適用IBA規則導致的耗時與費用高昂問題提出批評,對此,布拉格規則工作組在起草條款時通過對證據開示、事實證人與專家證人等規則作出限制的方式,試圖改進IBA規則存在的兩個主要問題。布拉格規則工作組致力于提高國際仲裁效率的努力,值得贊賞。
另一方面,布拉格規則鼓勵仲裁庭在仲裁審理中主動采取積極態度,例如鼓勵仲裁庭在程序管理會議上發表對案件實體問題的意見等,由于程序管理會議上當事人提交的文件通常主要涉及仲裁審理程序相關問題,在此階段仲裁庭就案件實體問題發表意見,涉及客觀上是否適當可行及仲裁庭如何保持公正中立的問題。
此外,在規則結構上,與IBA規則僅是證據規則不同,布拉格規則不僅包含證據規則內容,也包含仲裁程序管理規則,如規定仲裁費用分擔等。
在國際仲裁領域,IBA規則長期以來適用于審理國際商事仲裁與投資條約仲裁案件的取證環節;而布拉格規則自2018年12月開放簽署至今不滿一年,尚未形成廣泛的應用,亦談不到發展成熟。事實上,簽署布拉格規則的國家地區大部分保有大陸法系傳統,布拉格規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大陸法系國家仲裁參與者對取證環節的期望與建議。
查閱國際商會國際仲裁院(下稱ICC)2012年版《仲裁規則》(2017年修訂并生效)發現,在致力于提高仲裁效率、控制仲裁時間與降低費用方面,ICC同樣付出很大努力。
2017年修訂版《ICC仲裁規則》附件四《案件管理方法》指出:“在所有案件中適當控制時間和費用是至關重要的。”并列舉了可由仲裁庭與當事人用來控制時間和費用的方法,如:
“識別出那些可以在當事人或其專家之間通過協議達成解決的事項”(b條);“識別出那些僅僅依據書面文件、而非通過口頭證據或庭審辯論即可認定的事項”(c條);“書面證據的出示:(i)要求當事人在提交意見時出示其所依賴的文件;(ii)在適宜時,避免要求出示文件,以便控制時間和費用;(iii)對于認為適于要求當事人出示文件的案件,應將所要求出示的文件限制在對案件審理結果具有相關性和重要性的文件或文件種類上……”(d條);“對于提交的書面材料以及書面和口頭的證人證言(包括事實證人和專家),應對其長度和范圍加以限制,以避免發生重復,并保持專注于關鍵問題”(e條);“組織當事人與仲裁庭召開庭審前會議,在會上就庭審各項安排進行討論并達成一致意見,仲裁庭可以向當事人指明其希望當事人在庭審當中集中討論的問題”(g條)等。
由此可見,IBA規則、布拉格規則及ICC規則附件的《案件管理方法》,雖然植根于不同法域法律文化傳統,但均堅持仲裁庭審理案件應秉持公正、中立立場,并在此前提下追求高效解決爭議,值得贊賞和學習。
布拉格規則的前言,為我們進行規則借鑒提供了很好的建議:
布拉格規則旨在通過鼓勵仲裁庭在程序管理方面發揮更積極作用的方式,為仲裁庭和當事人提供一套提高仲裁效率的架構及/或指引。
布拉格規則無意取代各個機構已制定的仲裁規則,而是針對特定爭議中,為當事人合意采用的程序或者當事人不能達成合意時仲裁庭所采用的程序提供補充。
當事人和仲裁庭可決定將布拉格規則作為具約束力的文件或指引性文件,適用于仲裁程序的全過程或任何部分環節,也可以排除布拉格規則任何部分的適用或決定僅適用其中的一部分。
布拉格規則的起草者鼓勵仲裁當事人根據爭議具體情況,選擇布拉格規則中的部分或全部條款,使之成為當事人約定仲裁程序規則的有益補充,由此助力提高仲裁程序的效率。
至于布拉格規則建議的另一方式,即仲裁庭可決定將布拉格規則作為有約束力的文件或指引性文件,適用于仲裁程序的全過程或任何部分環節,筆者認為,這項建議雖與布拉格規則鼓勵仲裁庭發揮積極主動作用的觀點一脈相承,但與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會存在一定程度沖突,可能導致仲裁程序管理出現困難。
筆者認為,對新鮮出爐的布拉格規則,當然會存在完善與改進空間。但關注該規則的創新點,觀察其在國際仲裁中的實踐效果,擇其長處拿來借鑒,對法律人、仲裁人而言,是一項有趣味、有意義亦有挑戰性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