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子花

周亦翔

好多年沒見過苕子花了。猶記得小時候，每到春天，家鄉(xiāng)的田野里到處可見一壟壟的苕子花，朵朵紫白相間的花兒，星星點點，開在春天里，裝扮著大自然，也裝飾著我童年的夢。苕子原是農(nóng)村耕種施肥的主要來源。苦熬過寒冬，燦爛在春天，埋沒在夏季，這就是苕子簡短的一生。不妖嬈，但爛漫;雖普通，卻厚實，曾經(jīng)承載了父輩以及我們童年時多少期盼和歡樂。這份厚重和沉甸，恰如我的父親和大姐。父親已逝，大姐尚在普通的崗位上操勞。他們的樸實無華，他們歷經(jīng)的酸甜苦辣，既是一個普通家庭的春秋，更是一個時代的折射與縮影。

父親：化作春泥更護花

父親病逝幾個月了，我一直恍若夢中，以為他還在老家的一隅，深深地埋在煙霧里，編錄他畢生鐘愛的詩詞，抑或替鄉(xiāng)親起草修渠的報告……

父親生前是一名教書匠。更多的時候，不相識的人遇到他都向他打聽：“老伯，今年的收成好不好？”樸素如老農(nóng)、艱辛如老農(nóng)的父親，在教壇上的“收成”委實不錯，可以不折不扣地用“桃李滿天下”來形容。我在出差的途中常碰到父親的弟子，他們談及對父親的印象，總忘不了他一邊板書講課，一邊煙不離嘴的場景——儼然為隆回二中一道特殊的風(fēng)景線。偶爾聽到有人打趣“你父親教了那多年的地理，那張臉就是一張地道的地形圖”，我的鼻子就有些發(fā)酸。那張地形圖布滿太重的顏色，摻雜太多的辛澀。我不忍過多地閱讀，桑梓變遷，風(fēng)霜盡染，父親的鋒芒隨著歲月的更替一點一點地磨蝕。

父親，曾是極富才情的。爺爺生前常告訴我們，父親寫得一手好文章，拉得一手好二胡，唱得一腔好戲文，專門反串公主小姐的角色。家里的墻上倒是掛著一把古銅色的二胡，日久便成了蜘蛛的樂園，密密地纏著網(wǎng)子。記得有天來了名得意弟子，父親多喝了二兩酒，來了興致，取下二胡精心地擦拭一番，晃著腦袋拉了幾趟，卻是嘶嘶的怪調(diào)。父親遺憾地放下二胡，神情有些木然。他已經(jīng)二十年沒動過二胡了。

父親高考上過清華的分數(shù)線，曾考取過留蘇學(xué)生，后因爺爺那頂“地主”帽子，從北京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邵陽師專，直至發(fā)配到生長于斯的隆回。那時，母親在鄉(xiāng)下日日熬著僅抵幾分錢一個的工分，父親遠在二十公里外的小鎮(zhèn)站他的講臺。家里生活的空隙，就靠父親每月省吃儉用節(jié)省下的一兩張窄窄的紙幣來填補了。父親的同事不止一次地說過：“你父親的飯缽很少沾過一顆油星。”

直到我們四姐弟相繼考上學(xué)校、走上工作崗位，父親的衣食住行依然沒有多大改觀。他的那點工資往往被掏得一干二凈，要么資助給了成績好但家庭困難的學(xué)生，要么捐給了家鄉(xiāng)辦學(xué)修橋。夏秋天氣，他穿的常常是一件發(fā)黃見洞的汗衫;寒冬臘月，那頂沾滿粉筆塵灰的單帽就成了教室里的一道景觀。

我做過父親的學(xué)生，父親上課前總要講些哲理，而后娓娓切入正題，學(xué)生們也總聽得津津有味。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一年苕子花開得正燦爛的時候，父親折了兩朵帶到課堂上，對我們解說苕子花短暫而堅忍的一生。父親說：“每一朵苕子花的燦爛都是因為它熬過了冰冷的寒冬，做人的道理同是如此。”父親還告訴我們，除卻苦熬寒冬的堅忍，苕子花的偉大更在于“化作春泥更護花”的精神。父親的一生便是向苕子花看齊的，他對自己出生的土地，對每一個教育過的學(xué)生都有著深厚的感情。因他的學(xué)識與名望，原來的湘潭師院、邵陽師專先后發(fā)函或派人商調(diào)，父親均一一謝絕。他沒有豪言壯語，只是淡淡地說：“我年歲大了，對中學(xué)課程有了一定的經(jīng)驗，再上大學(xué)講臺就不一定稱職了，還是為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發(fā)揮點余熱吧。”

父親的家鄉(xiāng)情結(jié)不僅如此。退休后他最樂意做的事情就是編錄詩詞和幫老家做些跑腿的事。我在邵陽工作期間一直堅持每兩周回一趟父母家。最常見的情形就是父親深深地埋在煙霧里，一邊咳嗽一邊編錄古典詩詞。父親說要熬幾個通宵，出版他的心血之作，因擔(dān)心父親的身體吃不消，我狠心說他編的東西價值不大，父親像做錯了什么似的，沉默不語，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那么無助和傷懷……這是我至今最痛悔的一件事。

他的另一大差事就是常常往返于隆回、邵陽，隆回、長沙之間，替人求醫(yī)、求學(xué)、求職，腳板磨起血泡，仍樂此不疲。為了老家的公路、水利設(shè)施和生活用水的改善，他寫報告，打電話，費盡心血。為了建設(shè)資金不至于被截留，一輩子沒向領(lǐng)導(dǎo)送過禮的父親，親自買了一條煙和一箱水果，跑到一位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家里，滿臉的急迫與尷尬……直到身患絕癥臥床不起，已經(jīng)不能說話，他還掙扎著寫寫畫畫，牽掛那條尚未竣工的水渠和通往千家萬戶的自來水管！

而他尚未顧及自己的病情，甚至都沒有對我們子女留下只言片語就匆匆走了。唯有那頁字跡顯然有些變形的報告，唯有最后時刻他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清淚，分明訴說著他一生太多太多的不甘與遺憾。可是，父親有一個“名不副實”的名字——青云……

又到笤子花開的季節(jié)。朦朧中，我又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笤子花，默默地，默默地開在家鄉(xiāng)的田野里。再過些時日，它們就將凋謝，化為肥料，滋養(yǎng)它們腳下的田地，告別它們短暫的一生。朦朧中，我又想起了父親，我普通、平凡、厚實如笤子花一樣的父親。

大姐：美麗而堅忍的花冠

“我老了。”大姐說這話的時候，還未上三十，卻有一種不可阻遏的衰老偷偷地爬上她的額頭。那一身洗得發(fā)黃的白大褂襯著她瘦削的臉龐，是一朵苦菜花吧，我想。

大姐趕上的年代自然不是好年代。那些年歲，父親在小鎮(zhèn)做他的教書匠。大姐上學(xué)的空閑便幫著媽去地里熬那每天不弱的日頭：掙工分、扯豬草……儼然半個家庭主婦。

那時我還小，我的童年是在大姐瘦弱的脊背上度過的——那是一座并不堅固的橋啊！

“你那時盡猴性。”大姐笑著對我說。

我便記著了一些事。某天，大姐背著我去野外扯豬草，走到一塊山坡上，整片紫白相間的苕子花美得讓我們愣了神。大姐那時候也小，正是愛美的年紀，可那個年月家里哪有多余的錢給她去買花簪呀，大姐便囑咐背上的我不要亂動，折了好幾束苕子花做了頂花冠。大姐的手真巧，那花冠好看極了，我在背上亂吵亂嚷，一不小心，大姐連同我和大筐豬草滾下了高高的山坡……

那一夜，大姐未敢邁進家門;那一夜，奶奶顛著小腿給我撈了整夜的魂。后來幾個兄弟姊妹中數(shù)我最多病，好幾次差點跨進另一個世界。我的耳邊便老響著大姐并未成熟的聲音：“我要當醫(yī)生。”

在那時，父親是未曾有過這種期望的。直至恢復(fù)高考制度，父親才猛然想起他的大女兒讀高中了，大姐才從家庭瑣事中走進小鎮(zhèn)的中學(xué)里。于那方丈的世界，我自是不知道大姐是如何編織她的夢的……

我只知道高考一結(jié)束，她便執(zhí)意要進一所普普通通的衛(wèi)校。她是我們那一帶多年來第一位憑高考捧上鐵飯碗的。全家人皆大歡喜。唯有母親，在送大姐去衛(wèi)校的時候，剛喚了一聲萌伢崽，眼圈便紅了……

幾年后，大姐回到了鄉(xiāng)下的一所醫(yī)院;又幾年后，外甥昆昆來到了這世上。這時全家因落實政策遷到小鎮(zhèn)上，二姐及哥也相繼上了大學(xué)，父親終于長噓了一口氣。

我還年輕。大姐某次回娘家時卻又忽然說：“我想進修，多學(xué)一點，爸、媽，麻煩二老帶一下昆了。”父親許久沒有說話，算是默許。

昆昆剛在我家的日子，天天打著挺兒叫“媽媽”。母親直掉淚疙瘩。昆寶，你好狠心的媽呀！

大姐遠在市里進修，姐夫遠在另一小鎮(zhèn)工作，昆獨自在他外公家過他的童年……好不容易大姐回了一趟家，抱著昆要他喚一聲“媽”。昆愣看著眼前有些蒼老卻又似曾面熟的臉龐，怯怯地吐出了一個字——姨。大姐終于掉了淚……

一晃二十年，在外甥昆昆的婚禮上，大姐又情不自禁地哭了。既是欣慰，昆昆已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可以說成家立業(yè);又有傷悲，昆昆的外公已逝，他老人家再也看不到一家人的喜怒哀樂了。

又到苕子花開的季節(jié)。朦朧中，我又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笤子花，默默地，默默地開在故鄉(xiāng)的田野里。這些普通的生命，似家鄉(xiāng)那些脊梁直挺的父老和任勞任怨的大姐，樸實無華，卻又以不屈的姿態(tài)，爛漫地怒放。

摘自《網(wǎng)聚鄉(xiāng)情》湖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