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卡
父親,猶如這鋪天蓋地的冰雪,靜靜地融化,最終又回到了生生不息的土地。
我的父親是四川省鹽亭縣五龍鄉人。解放前,那個地方的人常年以紅苕和稀飯充饑。18歲那年,父親一個人從家鄉走出,翻山越嶺30多天后,走到了重慶。正值抗戰,當時的重慶物價飛漲,在朝天門擔菜賣可以掙錢。于是,父親買了一副擔子,每天天不亮就趕到朝天門碼頭,等江岸運菜的船靠岸后,就批發一些鄉下的蔬菜,沿著層層臺階挑到街上叫賣,每天都有收入。
父親讀過幾年私塾,有些文化底子,他一直相信讀書才有出息。賣了大半年菜后,父親用積攢的錢報考了民族資本家胡子昂開辦的會計學校。他學習認真、用功,且年齡偏大,老師就指定他當班長。學校坐落在重慶南岸的真武山上,班上與父親要好的劉姓同學相約一同前往汪山游玩。一天,父親和同學在汪山堰塘灣游泳時,第一次見到一位農家賣花的少女——這個人后來成了我的母親。從會計學校畢業后,父親先去重慶電車公司當管票員,后來,又到國民政府成渝鐵路局財務科當職員。在父親的記憶中,重慶大轟炸是他經歷過的最恐怖最膽顫心驚的事件,他幾次從防空洞死亡堆中爬出,死里逃生。1949年春,外婆見時局動蕩不安,便催促父母成了親。那年,父親26歲,母親18歲。父親在大公報上刊登了結婚廣告,又請小轎車來接新娘。至今,父母親穿西裝披婚紗的結婚照片依然掛在家中墻上最顯著的位置。
父親雖然生長在農村,卻一向思想開明。婚后,他支持讀過小學的母親到職業學校學習文化和縫紉技術。母親聰明好學,學習成績一直很好。解放初期,國家百廢待興,母親幾次參加工作,但由于子女牽扯,加之身體瘦弱多病,又幾次放棄工作回到家庭,終究沒有從事固定的職業。父親多次給我們說,這是他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最對不起母親的地方。
重慶解放后,父親以極大的熱情投身新中國建設。他先后參加了成渝鐵路、寶成鐵路、成昆鐵路、貴昆鐵路、川黔鐵路、湘黔鐵路、京承鐵路等鐵路建設。父親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幾十年輾轉反側,一輩子從事鐵路基建財務工作,是國家最早頒證的一批鐵路會計師。退休后,父親又返聘回原單位工作了5年,參加了深圳特區創立初期的基礎設施建設。父親一生修鐵路、愛鐵路,鐘情于鐵路事業。我們五個子女的名字都是以鐵路建設所在省市的簡稱起的名。成渝鐵路建成通車典禮上,父親在現場親眼看見賀龍元帥把一面“開路先鋒”的大旗遞到建設者的手上。他常說修一輩子鐵路很光榮很自豪。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里是陌生的,更多的是一種念想和期盼。他一人常年在外地修鐵路,四處奔波,與母親和子女聚少離多,母親和我們兄妹5人生活在鐵路家屬基地幾間窄窄的房間,生活環境和條件十分艱苦。每月父親都會準時給家里寄來生活費,這是他工資的大部分,只給自己留下很少一部分維持生活。每年,父親通常都會在一個時期請了探親假,乘坐綠皮火車硬座連續幾天幾夜,千里迢迢地回到家里。當又黑又瘦的父親肩上大包小包地扛著用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錢買的一些土特產出現在家門時,我才會真真切切感受到父親的存在。
父親65歲后終于放下工作,回到了鐵路家屬基地,與母親團圓。那時候,我當兵回來在地方工作,結了婚生了女兒,也住在基地。父親每天很早起床,穿上圍腰,用一個石頭對窩舂豆漿,然后開始為全家做早飯。等我們吃完早飯上班后,他又趕忙刷鍋洗碗,或上街買菜準備午飯。母親當時還在街道居委會當支部書記,每天忙忙碌碌,父親就盡可能多做一些家務。特別是隨著我工作和職務的調整,我和妻子工作越來越忙,女兒上中學以后幾乎都吃住在爺爺奶奶家,父親更是照顧得十分細致,孫女想吃什么,爺爺都有求必應。我心里明白,父親是在用自己后半生的行動來彌補對母親和家人的虧欠。
隨著城市發展和家庭經濟條件的改善,父母搬遷到了城里新開發的商品房,家里有一個100平方米左右的小院子,母親從小就愛種樹種花,很快就種上了桃樹、櫻花、紫玉蘭、桂花、紫薇等小樹和葡萄,還有20多盆盆景。于是,父親便自覺地當上護花使者,澆水施肥樣樣搶著干,尤其是夏天,驕陽似火,父親竟然總結出什么時候澆水才有利于花木生長的經驗。2003年夏天,組織安排我交流到幾百公里以外的城市工作,一般每月只能回家一次,父親不時主動給我打電話告知家中的情況,讓我安心工作,不要牽掛家里。當知道我某天某時要回去,他就早早地拉上母親去采購,只等我們到家,大盤小盤、大碗小碗,很快端上桌子。父親從不輕易上桌,總是殷勤地招呼兒女和客人吃這吃那,自己經常站在旁邊,看著我們吃飽喝足,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去年冬天,父親因肺部感染住進醫院。其間,病情幾次好轉又幾次反復。96歲的父親終于在一個風雪之夜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自此,我不再有父親可以呼喚,不再有父親對兒子的牽掛了。父親,猶如這鋪天蓋地的冰雪,靜靜地融化,最終又回到了生生不息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