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萍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澄江縣城理發店很少,只有一家國營店。師傅是五個中老年男子,穿著舊的白大褂,打扮得像冷漠的醫生,顧客也都是男性,進店把頭發剪短,洗個頭就出來了。女人從不進店理發,也不可能去店里理發。女人理什么發啊!姑娘和已婚婦女大多編長辮子扎根橡皮筋,少數剪短發的女人,頭發長了,都是在家里剪。或者母親給女兒剪,或者姑嫂相互剪,或者同事來家里玩幫著剪。剪出來的式樣大同小異,清一色“運動頭”,精干有力,虎頭虎腦,一副要去種地或大煉鋼鐵的樣子。偶有愛美的姑娘想學電影里的女明星把劉海燙彎,便躲在家里,小心翼翼舉起燒燙的火鉗,咬緊牙關,在額前比試。有人為此受傷,不小心燙破了額頭。有人燙成功了,原來的直發,變得彎曲、漂亮,卻被人嘲笑,甚至罵些騷貨之類的難聽話。
那時代,談美色變,沒有追求美的權利,也不懂得怎樣去追求美。男人和女人心目中的美,都是短頭發,長辮子。男女的衣服,都是一片灰藍,只有綠軍裝最漂亮。人們不興打扮,也不會打扮。發型這個詞還掛在月亮上,偶然能看見,永遠摸不著。
忽然有一天,出了大事。一對年輕的溫州姐妹,大老遠坐汽車悄悄來到我們縣,在縣城一隅租了間小屋,掛出一塊木板,上面用紅油漆笨拙地寫了三個潦草漢字:小香港。
這事轟動了全城,很多人跑去圍觀。縣城的第一家新式發廊,從此誕生。
以前,我們這個閉塞的小城,在廣播里聽到過香港,香港的燈紅酒綠和紙醉金迷,只在想象中出現。不曾想,遙不可及的花花世界,一下子來到澄江,一對溫州姑娘,一間小發廊,揭開了我們縣的愛美歷史。
每天,身材苗條,大眼睛瓜子臉,燙著波浪齊肩發的溫州倆姐妹,站在店門口,說著溫州普通話,笑瞇瞇地招徠顧客:“來嘛,進來看看,來燙燙頭發。”她們是一對活廣告,向小城的女人展示來自遠方的全新生活,展示女人美麗的頭發以及不可阻擋的愛美之心。
但是,澄江女人不敢走進小香港發廊。她們遠遠站著,瞪大好奇的眼睛,手指著溫州倆姐妹的波浪卷發,嘰嘰咕咕議論,一陣陣哄笑。小香港發廊姐妹倆主動走過來,跟圍觀的女人打招呼,請她們進店燙發,她們哄笑著,你推我,我搡你,迅速跑開,好像小香港發廊是個不潔之地,良家婦女踏進去半步,就被污染成了煙花女子。
有一天,一個叫三妹的小媳婦,氣呼呼地沖進小香港發廊,朝地上吐幾口唾沫,大聲罵起來:“呸,壞女人!女特務!”罵完,轉身離開,咚咚咚地走遠,拐進了街上一條小巷。那年月,只有電影里的壞女人和女特務燙頭發,好女人從來不燙頭發的。
三妹在我們小城很有名,中學時是個團干部,粗門大嗓,典型的女漢子,她嫁的男人,是個警察,在家里還經常挨她罵。那天,三妹不知哪根筋扭結了,居然跑去罵溫州倆姐妹,好像還要帶著做警察的丈夫,來把這倆姐妹抓了關起來。
悄悄地,有年輕男人去小香港發廊理發,還有人大膽嘗試,吹了個貼在墻上的香港演員光滑閃亮的發型出來。走在街上,人們像看奇異的怪物一樣,對著他們指指點點,哄笑聲四起。
我家住在小香港發廊附近,出門走幾步,拐個彎,就能看到那塊寫了紅油漆字的木板了。八十年代初,剛改革開放,改革的春風還沒有吹到我們這個偏隅的小城,小城還在混沌的羞澀之中,故而縣城很冷清,幾乎沒有汽車,也沒有外地人,小香港發廊倆姐妹說的溫州普通話,是城里惟一的外地口音。那時候,我遠嫁澄江,剛生孩子,做了母親。下班后的生活,就是做飯和帶孩子。每天吃過晚飯,我都抱著女兒去街上逛。主街人民路不到一公里長,有一家百貨公司,一家糖煙酒公司,一家利民五交化商店,一家新華書店,一個國營食堂和一個人民電影院。半個小時就把所有商店逛完,甚至那些商店我都不想進去,因為太熟悉,里面賣的東西太少,無非就是寫著大紅雙喜字的水壺、臉盆、黑藍白布和其他日常生活用品,早就看厭了。常常,我就是抱著女兒在電影院門口看看海報,教女兒認幾個大字,就踏著昏黃的路燈燈光回家。
鄰居周老師的媽媽周媽媽待我特別好,就像我不在身邊的我的親生母親,幫我帶女兒,給我女兒織小毛衣,從她家煮了排骨端來給我,還腌好吃的蘿卜條。我老公是檢察官,辦案經常出差不在家。我孤單了,晚上不敢睡覺了,就抱著孩子去她家玩。
周媽媽常和我一起出門散步。第一次看見小香港發廊時,她驚喜地叫出聲:“哦!小香港發廊!”
來來往往幾次后,她又哀嘆道:“唉,咋這么冷清?咋沒有女人去燙頭發呢?”
回到家,周媽媽有些發呆,好像懷有心事。我問她,她才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去小香港發廊燙發吧?”
“去小香港發廊燙發?”我被周媽媽這個大膽的想法嚇到了。等我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笑得咕咕咕的,說:“那么多年輕姑娘和小媳婦都不去,你一個老太太去,不怕人家笑話您?說您老不正經?”
周媽媽留長發,梳個半長的獨辮,盡管已經五十幾歲了,頭發還很多,獨辮也就比較粗。相比那些扎兩個小辮,剪齊耳短發的女人,周媽媽的粗獨辮別有風味,還更好看些。可是,她要把粗獨辮打散,去小香港發廊燙個女特務的頭,實在讓我吃驚。且不說發型好看不好看,只說她這把年紀還去燙發,就有些過份了。那天,我表示驚訝后,周媽媽就沒再說什么,燙發的事,也沒再提。
我雖然比周媽媽年輕三十歲,正是花季年齡,卻沒有像周媽媽一樣,成長在一個愛美,追求美的年代。周媽媽向我描述過她小時候的生活。原來,周媽媽出生在一個資本家家庭,從小穿花裙子,扎蝴蝶結,喝牛奶長大。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去農場勞改,前兩年剛平反回來,和兒子一家過著幸福生活。我卻從出生,就在一片簡樸,黑色,藍色和紅色中成長,受的教育,也是篤信短發美,灰藍美。穿花裙子,扎蝴蝶結,喝牛奶,是資產階級生活,是低級享樂趣味,是遭批判和唾棄的。因而,當周媽媽說要燙頭發,我不理解周媽媽被迫藏于內心深處幾十年的美,對周媽媽終于爆發出的愛美之心,不但不贊賞,反而笑話她。
幾天后,我抱著孩子又去周媽媽家玩。敲半天門,周媽媽才打開一條門縫,露出一只眼睛朝外張望。認清是我,趕緊開門讓我進去,好像地下工作者一樣,又趕緊把門關上。我看到周媽媽燙了個大波浪,穿一件紫花旗袍。那旗袍稍有些褪色,但料子還很結實,緊緊裹著她的身子,配上大波浪頭,真是時光倒錯,周媽媽一下子回到了解放前,搖身變成了國民黨高官的太太,把我驚得連連后退,差點摔倒。
周媽媽見嚇到我,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走過去,把我身后的窗簾拉起來,確定別人看不見,秘密不會泄露,才害羞地看著我說:“好看嗎?我的頭。還有這件旗袍。”我問:“周媽媽你哪來的旗袍?又哪天燙的頭?”她說:“三十年了,我藏在箱底三十年的旗袍,都不敢穿,今天燙了頭發,拿出來穿穿。”又補充說,“我今天燙的頭。”我撇撇嘴,不滿意地嘟噥,“您還是去燙頭發了!”周媽媽見狀,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沒有女兒,把我當女兒。今天,她鼓起勇氣去燙了頭發,多么希望能得到我這個惟一的女兒的夸獎啊!可是,我不理解她,更不贊成她,反而有些鄙視她。看到她難過,我也難過。但我不想她難過,她難過就像我的親媽難過一樣讓我不好受,我就違心地說:“好看,頭發好看,旗袍好看,就是像個國民黨。”周媽媽哈哈大笑,我也笑。
周媽媽去小香港發廊燙頭發的消息,不亞于當初小香港發廊悄悄落戶澄江引起的轟動。大家當著周媽媽,背著周媽媽,議論一陣,笑一陣。小香港發廊倆姐妹也把周媽媽當成模特,對追尋周媽媽足跡試探著走進小香港發廊的女人不斷動員說:“你們這么年輕漂亮,怎么就不能燙個像周媽媽那樣好看的頭發呢?”
終于,小香港發廊迎來了第二個、第三個燙發的女人。漸漸地,去小香港發廊燙發的女人多起來,我也加入了燙發大軍,燙了好看的波浪頭。周媽媽撫摸著我的頭發,連聲說:“好看,好看,就是好看。”說得我都不好意思。
我們每次路過小香港發廊,看見兩條木凳子上坐滿了人,周媽媽都會高興地笑。有時,她還會進去坐坐,和倆姐妹聊聊天,和等待燙發的女人聊聊天。要是過年前,周媽媽保管不進去,因為這時,是小香港發廊生意最好的時候,小屋里擠滿了人,凳子都不夠坐,都站著排隊,排到了門外邊。烘頭發的兩個頭罩也一人接著一人烘,手去轉動,燙得怪叫。再烘下去,就要壞了,只好斷電幾分鐘,冷卻一下,接著再烘。等的人卻等不得,嚷嚷快點、快點。性子急的,干脆脖子上系著圍巾,跑到門外邊席地而坐,叫太陽曬頭發。
不知不覺中,一家家新式發廊像一朵朵多彩的鮮花,開放在縣城的主要地段。它們比小香港發廊更寬敞,更豪華,更迷人。燙頭發的師傅,也不再是中老年男人,變成了小伙子。也不再叫理發師傅,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美發師”。女人們都涌去了這些更大、更美的發廊燙頭發。澄江的大街小巷,隨時可見披一頭波浪長發的女人飄逸而過。人們再也不大驚小怪。家里、街上,大聲交談著哪家發廊燙的頭發漂亮,哪個美發師手藝好,要去找他燙頭發。
小香港發廊門可羅雀,生意清淡,發廊里的空氣緊緊凝固,不見人影。我也搬了家,去新城居住,離老城里的小香港發廊遠了,很難再從它門前經過。
溫州倆姐妹也早已經離開,不知去向,小香港發廊換了新老板。如今,三十年過去,小香港發廊還在,名稱依然,店面依然,生意冷清依然,讓我為之驚詫,也為之感慨。是誰,在暗中固執地守護著那份記憶?守護著那份愛美之心破土而出并繁榮生長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