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月寒,留學英國,著有散文集《一個人的喧囂》、長篇小說《花若瞳》。在知名媒體開設專欄《輕話題》,有個人公眾號“月寒輕話題”。
紅玉應該算是我的發小。我們從小生活在一個大院里,小學、初中也是在同一個學區上學。
她應該算是我們那座城市的小家碧玉式的姑娘,卻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

有一次,我去紅玉家。那是冬天的午后,我看見她發紅的小手浸在廚房冰冷的水里,正在洗碗。就在我感到吃驚的時候,紅玉的奶奶走進廚房,不知因為什么事情,開始責備她。我回避目光,不想讓她難堪,但突然聽見“啪”的一聲——紅玉奶奶的手,很重地打在了紅玉瘦削的后背上。她是極愛面子的,于是一聲不吭,希望用順從換取她奶奶離開,盡快將這一丑事掩蓋過去。然而她奶奶偏不走,反而罵罵咧咧起來。冬天的午后,很多人都在午睡,她奶奶尖酸、洪亮的聲音,在寂靜的單元樓,異常清晰。終于,我還是看見淚珠滑過她清減的面龐,直滴到面前冰冷的水里。
那并不是她自己的家,而是她爺爺奶奶的家,所以她算寄人籬下。他們一家三口的戶口一直掛靠在她爺爺奶奶家。因此,她得以和我在一個大院里生活,得以和我在同一所小學上學。那種寄人籬下的經歷,是她成長階段最痛苦的印跡。
所以我想,這可能是她后來才那么急著結婚的原因,因為急于尋找一個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家。
除去家庭環境的原因,紅玉坎坷的命運在她小時候看瓊瑤電視劇的時候,或許就種下了種子,然而更多的是,我覺得后來的她有意識地用“電視劇癥”,來逃避現實。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強烈地將自己籠罩在一種“我的人生是電視劇”的幻覺之中。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感覺自己不是在跟一個活生生的“人”交流,而是在幫一個演員對臺詞。她用電視劇化的語言,進行日常交談,但又缺乏電視劇的情節感,因此既不有趣,也讓人和她產生了距離感。她說的事情或許真的在現實生活中發生過,但當她向你轉述的時候,卻用她有限的語言能力和夸張的少女氣,反將其加工成了拙劣的偶像劇。所以那時大家都覺得,和她對話,就像在和一個假人交流。
從小時候一直到少女階段,她是有過某種俏麗形象的。眼睛大,臉型標準,是我們那座城市標準的“陋室明娟”。因此,我現在回去,她總喜歡和我回憶她的小學、初中時光,因為那是她的“鼎盛時期”。她在學校里的交友標準也有著那個年代班花的交友特色——只有一個固定的同班女性朋友,而且那個同班女性朋友一定要外表不如她,并甘愿做她的陪襯。整個小學時光,我聽她談來談去的朋友似乎只有一個叫綠蠟的,和她同一個班,其貌不揚,膚色極黑。然而她一直不愿透露的是,綠蠟的家底頗為殷實。在她們小學畢業時,我和她去過綠蠟家一次,她家位于這座城市一條疏朗的街上,雖然是老房子,但質量極好,打開門,長長的走廊上,左右兩邊至少有八九間房。
紅玉就是這樣,這也是她小家子氣的表現:一直喜歡隱藏同性的優點,又一直在暗中和她們進行比較。我想這是不是她“電視劇癥”的由來——正因為一切比不過別人,所以她才在潛意識中將自己催眠,把自己的生活編織得像電視劇。但在現實中,我們都知道她其實“下沉”得很深了。并不是說她過得不好,而是過于逃避現實,其實就是某種程度上的不勇敢、不作為。她確實遭遇了先天的不幸,但可惜的是,我從未見過她與命運抗爭,努力改變過現實。如果說作為小孩子,當時我們唯一的“武器”就是讀書的話,那對于紅玉來說,改變她自身命運、受到家族不公平待遇的唯一出路,也是讀書,但我從未看見她在讀書上用功過。她太早發現自己漂亮,心思并不在讀書上。我無數次發現她在語文課本下壓著同班男生的情書,面前放著一面小鏡子,時刻照著自己的容顏,摩挲著陌生男孩的情書,或者呆呆地望著窗外。一個下午甚至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
但是,紅玉不是古代的小姐啊,她過早地將改變自身命運的希望寄托在異性身上,寄托在自己的外表上,于是到現在,她的命運還沒有被改變。
后來,我回國,有一次過年回去見她,卻發現彼時和我吃飯的她,已然不是少年時的她了。
在我們共同成長的城市里,我和她寡淡地逛著街。她說話時嘴一撇一撇的,很有魯迅《故鄉》里形容的“圓規”的那種世俗感。這么多年,她經歷了讀中專、就業難、去江蘇小工廠打工、被車間機器切斷小指(幸虧接了回來)、相親以及差點被迫嫁給一個比她大很多歲的猥瑣中年男子后,終于結了婚,生了一個兒子。但是,丈夫突然因為腦梗離世了,只有三十出頭。
當一個人過于悲痛時,外人反而不敢說什么了。吃完飯,我悄悄把賬結了以后,也只是一味地順著她說。她仍在說著小學、初中時代的那些事,主要是她被男生追求的歷史。那些事都是在我小時候就已經聽她講了無數遍的,但我仍耐心聽著。
好多謊言我都能戳破,可是我沒有。我知道,那些或許是她僅存的美好記憶。我也知道,這次聚會是她好久未得到的喘息、休憩機會。丈夫去世后,她要獨自帶大兒子,一直在我家鄉那座省會城市里找不到高收入的工作,只能輾轉做各種零工。幫人家賣過衣服,在復印店打過工,也去超市里做過理貨員和售貨員。
我們童年的脈絡,至今已經很清晰了。無論任何人的生活在外人看起來是什么樣子,真正的冷暖,都只有自己知道。紅玉的前半生,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是這樣,但讓她自己來說,有可能又是一個全然不同的故事。
少年時代,縱使回憶起來微有酸楚,但它的基調,仍是清澈、美好、純真的。我們的過去造就了我們的現在,但我們的未來,則應拋開一切負擔,去創造屬于自己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