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
摘 要:在泛全球化和后工業社會的背景之下,中國標準化戰略展開了轉型之路。《標準化法》的修訂,確立了公私融合的標準化治理架構,并由此奠定標準化戰略轉型法治基礎。在此基礎上,支撐中國標準化戰略轉型,形成規范力量以促進國內統一大市場的高度整合并拓展中國標準的國際影響,深入認識標準化治理的內涵和優化標準化的治理模式至關重要。為此,總結吸納以歐盟標準化為典型的標準化治理邏輯與經驗,應當立足于確立雙向耦合的制定方式,差異共生的價值取向和政治經濟與競爭創新協同共進的治理內涵;型塑主導方法由強制轉換為自愿,參與主體從產業拓展到利益相關主體,覆蓋客體從產品延伸至服務,產出形成從單一到多元的治理模式。
關鍵詞:標準化戰略;標準化治理;強制性標準;自愿性標準
中圖分類號:D912.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20)06-0113-09
作者簡介:江 山,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北京 100029)
“標準化是為了在一定范圍內獲得最佳秩序,對現實問題或潛在問題制定共同使用和重復使用的條款的活動?!雹僦袊赜袠藴驶膫鹘y,“書同文,車同軌”構成中國大一統和中華文明之世界影響的重要基石。如今,“伴隨著經濟全球化深入發展,標準化在便利經貿往來、支撐產業發展、促進科技進步、規范社會治理中的作用日益凸顯?!雹谌欢?,熟練運用標準這一“通用語言”并非易事,需要有清晰的戰略以及完善的法律治理作為支撐。
歐盟標準化承擔著促進產業發展、有效協調歐洲單一市場和推動歐洲標準國際引領等與中國相近的戰略愿景。并且,歐洲處于工業革命核心地帶的歷史,以及戰后美國主導世界政經格局下的現實,決定了歐洲標準化具備強勁的技術支撐,同時又富有協調精神的軟實力底色。考察歐盟標準化的戰略規劃,特別是作為其法治支撐的以自愿性標準為中心的治理結構,對于中國標準化戰略轉型行穩致遠意義重大。
一、中國標準化戰略轉型的背景與重心
在本源上,企業標準就是企業內部使用的技術工具;而基于互換和市場合作而生成的協會標準,最終將標準化從一個技術性的簡化與統一問題,發展成為一項社會活動王艷林:《“回歸本源”的企業標準改革與標準化法修改完善》,《質量探索》2017年第5期。。在標準化活動中,歐洲始終處于中心地位,各國政府之間于上世紀初就開展了度量衡、貨幣、銀行往來業務以及各領域公共管理等的協調工作;科學家和工程師的國際團體則在政府視野之外的領域里建立基礎標準王平:《ISO的起源及其三個發展階段》,《中國標準化》2015年第7期 。。依此路徑,歐盟標準化在泛全球化和后工業社會背景下轉型,逐漸形成以自愿性標準為軸線、公私融合的標準化治理結構,對歐洲單一市場的形成和歐洲標準國際影響的擴大發揮了關鍵作用。亟需夯實國內統一大市場、拓展“一帶一路”和參與全球標準制定的中國標準化戰略也應置于這一背景之下考察。
(一)標準化戰略轉型的泛全球化背景
美國學者迪特·恩斯特認為,在泛全球化背景下,國際經濟的新世界有兩個界定明確的特征,即日益增長的復雜性和不斷增加的不確定性[美] 迪特·恩斯特:《自主創新與全球化——中國標準化戰略所面臨的挑戰》,張磊、于洋等譯,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5頁。。新技術的不斷發明、迭代,創新組織模式和系統的更新、多樣化,使得復雜性不斷疊加。即便由于貿易保護主義的逆向潮流而使全球化進程間或局部受限,周期性發生的經濟、產品、食品和公共衛生危機,仍凸顯出風險擴散的全球趨勢及其不確定性,以及泛全球化的某種不可逆特質。可以認為,“泛全球化現已超出貨物和金融市場,開始進入商業服務、技術、知識產權和知識型工作者市場”[美] 迪特·恩斯特:《自主創新與全球化——中國標準化戰略所面臨的挑戰》,張磊、于洋等譯,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5-36頁。,主要法域的標準化戰略都深嵌在這一背景之中。歐委會在《歐洲2020標準化戰略》中提出:“作為支持諸多歐洲政策和立法的工具,標準化機構開發的標準要回應日益增長的需求,成為防止歐盟內貿易壁壘創設和促進貨物與服務單一市場的重要支撐;支持歐洲企業進入國外市場并開展全球范圍的合作,以提升其全球市場競爭力?!盓uropean Commission, “A Strategic Vision for European Standards: Moving Forward to Enhance and Accelerate the Sustainable Growth of the European Economy by 2020”, COM(2011) 311, pp.4-5.在此基礎上,歐洲標準化委員會和歐洲電工標準化委員會發布《2020標準化展望》,明確要“促進歐洲專家在國際標準化活動的積極參與,成為標準化活動的優先合作伙伴以獲得在全球市場的先發優勢,以及與國際和區域性的國外相關方建立戰略合作伙伴關系以促進全球市場準入;確立由共同標準構成歐洲單一市場的決定性要素,支持歐洲產業基礎的強化和多元化?!盋EN and CENELEC, “CEN and CENELECs Ambitions to 2020”, ftp://ftp.cencenelec.eu/EN/AboutUs/Mission/CEN_CENELEC_Ambitions2020.pdf, 2020-03-18.上述目標,明確了歐盟標準化戰略的區域和全球愿景,是以自愿性標準及其制定主體標準化機構為中心,實現對內整合、對外擴散。
相較而言,中國標準化戰略被認為聚焦于兩個目標:一是在國際體系內以創造對于國際標準而言的必要專利技術;二是試圖通過地緣政治影響國際標準新規則的制定,從而改變國際標準體系[美] 迪特·恩斯特:《自主創新與全球化——中國標準化戰略所面臨的挑戰》,張磊、于洋等譯,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3頁。。然而,為應對全球化和日益增長的復雜性,“中國的標準化制度需要從純粹的以政府為中心、自上而下的模式向更為分散、以市場為驅動力的模式進行轉變”[美] 迪特·恩斯特:《自主創新與全球化——中國標準化戰略所面臨的挑戰》,張磊、于洋等譯,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0-51頁。。因為,中國面臨的挑戰是在技術、商業組織、市場架構和法律規則迅速變化的前提下,如何協調不同地域的多個利益相關者之間分歧的問題[美] 迪特·恩斯特:《自主創新與全球化——中國標準化戰略所面臨的挑戰》,張磊、于洋等譯,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0頁。。在泛全球化的背景下,標準化活動中不同利益相關者的協調,不僅是產業進入創新發展階段所必須的,更是確立國內統一大市場、引領“一帶一路”和參與自愿性標準主導的國際標準制定過程中,中國標準化戰略面臨的重要挑戰。
(二)標準化戰略轉型的后工業社會背景
在貝爾看來,資本主義社會分為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美] 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對社會預測的一項探索》,高铦譯,新華出版社1984年版,第2頁。。在工業社會中,市場的性質是賣方市場,生產決定消費,評定產品質量是否符合安全標準的主體是企業和政府;而后工業社會則走向買方市場,標準化的利益主體擴展至消費者和第三部門李容華:《后工業社會背景下我國<標準化法>的修改》,《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適應這一背景,《歐洲2020標準化戰略》提出,標準化必須與日益快速的產品開發周期相匹配,作為增強企業競爭力的強有力戰略工具;標準必須要可以快速獲得,確保在ICT等領域服務和應用的操作性;標準化體系應更具有包容性,以回應標準日益影響歐洲社會各個群體的現實European Commission, “A Strategic Vision for European Standards: Moving Forward to Enhance and Accelerate the Sustainable Growth of the European Economy by 2020”, COM(2011) 311, pp.4-5.。在《2020標準化展望》中,也提出要獲得包括標準使用者、標準制定者、監管者和社會公眾的更廣泛的認同;要與研究與開發群體緊密合作,支持創新開發和對于創新解決方案的市場準入和與既有產品、服務、系統和過程的兼容CEN and CENELEC, “CEN and CENELECs Ambitions to 2020”, ftp://ftp.cencenelec.eu/EN/AboutUs/Mission/CEN_CENELEC_Ambitions2020.pdf, 2020-03-18.??梢哉J為,后工業社會的現實重新定義了標準化活動的組織形式,標準化戰略也必須隨之因應調整。
在中國,《標準化法》修訂之前,標準體系由強制性標準與推薦性標準構成,排斥了自愿標準的存在。當前,《標準化法》下涵蓋國家標準、行業標準、地方標準和團體標準、企業標準《標準化法》第2條。;并“鼓勵學會、協會、商會、聯合會、產業技術聯盟等社會團體協調相關市場主體共同制定滿足市場和創新需要的團體標準”《標準化法》第18條。。由此,《標準化法》確立了自愿性標準的存續空間,并建構了包括國家、行業、地區在內的政府標準與企業、團體為代表的市場標準之間的共同治理制度結構。這一治理結構,為促進市場主體、社會團體發展自愿性標準以適應后工業社會下產業競爭力提升和創新促進的現實需求,提供了基礎性的法治支撐。
(三)自愿性標準為重心的標準化戰略轉型路徑
“在國際標準博弈中,歐盟、美國、日本三足鼎立,掌握著國際標準體系的話語權與主導權,而發展中國家則處于跟進甚至‘失語狀態。”于連超:《<標準化法>的新理念與新制度評析》,《標準科學》2018年第1期。這種失語狀態,與這些國家自愿性標準不占主流、第三部門標準化參與度等因素存在因果關系。而在標準化博弈中地位舉足輕重的歐盟,標準的運用被作為歐洲境內外市場經濟及技術一體化的、與市場結合的工具以及立法的技術基礎,而得到鼓勵European Commission, “General Guidelines for the Cooperation Between CEN, CENELEC and ETSI and the European Commission and the European Free Trade Association”, (2003/C 91/04), p.10.。歐洲國家通過歐洲貿易伙伴促進歐洲標準在他國政策和規則中的運用,在建立和實施關于同第三世界國家的技術援助和合作的歐洲項目的過程中,促使第三世界國家適當尋求歐洲標準化組織的建議。在標準化活動中,重心已由過去促進商品的出口,轉向由標準的出口帶動商品的出口陳淑梅:《歐盟單一市場政策調整對我國商品出口的影響及對策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132頁。。而這種開放的標準拓展格局,是自愿性標準為主導的歐盟標準化治理機制的自然結果,也進一步反饋強化了歐盟的標準化的世界影響,遠遠超出了“老方法”時代的輻射范圍。
反觀中國的長期實踐,由地方標準循級而上,到行業標準,再到國家標準,進而到國際標準,級差大、成本高、耗時長、不確定性大。由企業標準向團體標準轉換,由團體標準向國際標準躍遷,才是通達之途王艷林:《團體標準法律地位的確立與標準化法的修改完善》,《質量探索》2017年第4期。。對于中國標準化戰略而言,通過自愿性標準凝聚共識,推動在國內和國際范圍形成標準開放擴散的格局是轉型的重心。這不僅因為在泛全球化和后工業社會的背景下,自愿性標準本身蘊含著對競爭力提升、創新促進和開放擴散的更大潛能。更在于非政府的國際標準處于標準體系頂端,據此形成的路徑依賴不能在短時期內被打破。由此,必須確認以自愿性標準為軸線的標準化治理體系,以支撐標準化戰略的轉型。特別是在中國企業走出去的市場拓展中,應確立標準化治理市場維度,充分發揮政府、團體和企業多方面的積極性和協同效應,推動自愿性標準制定主體參與國際協調成為主要戰略路徑。
二、標準化戰略的基礎:治理內涵的深化
確立基于自愿性標準的開放擴散作為標準化戰略轉型的重心,需要鞏固自愿性標準的法律地位,深化標準化治理的內涵。為此,首先需要正確界定標準化,回歸隱含在標準化的功能性概念之中的評價上去[德] 卡爾·拉倫茲:《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57頁。。在中國,“標準是指農業、工業、服務業以及社會事業等領域需要統一的技術要求”《標準化法》第2條。。在歐盟,標準是指由經認定的標準化組織通過的可以持續反復適用的非強制性技術規格Regulation (EU) No 1025/2012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25 October 2012, L316, p.19.。其主要差異,在于歐盟標準強調“非強制性”,重視標準界定與決定性原則之間的意義關聯,包括“一致性、透明性、開放性、有效性,標準的適用始終基于自愿和共識,不受特殊利益的影響”等Regulation (EU) No 1025/2012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25 October 2012, L316, p.12.。解析上述差異,可以挖掘標準化治理的深刻內涵。
(一)價值取向:一元價值,還是差異多元?
在價值取向上,公共治理旨在實現“自由與秩序、公平與效率的辯證統一”羅豪才、宋功德:《公域之治的轉型:對公共治理與公法互動的一種透視》,《中國法學》2005年第5期。。其中,自由與秩序的統一在標準化活動的發展進程中得到體現。一般來說,標準化價值的一個基本判斷標準,是公眾是否能從標準中獲得質量和安全方面的收益。這是工業社會對其產品風險可控的必然要求。中國的強制性標準亦秉持這一價值取向,對于具有潛在危險行業的標準以質量和安全作為最高價值。這在標準化秩序的維續上作用明顯,但在一定程度上卻遮蔽了標準化本可以容納而現實存在的其他價值和利益差異化訴求。當前,中國《標準化法》已啟動強制性標準獨大的制度轉型。為確保其正確走向,應對標準化的價值追求做出追問。
比較而言,在歐盟“新方法”European Council, “A New Approach to Technical Harmonization and Standards”, (85/C 136/01).下,標準化治理調和自由與秩序價值,價值譜系擴容至更廣譜的能源、環境與社會,如消費者保護、福利水平提升和事故風險的降低、產品、服務和信息對所有年齡和各種能力人群的平等、開放接入、環境保護、開放服務的內部市場、工作場所的健康與安全、能源和水源的生產配送和使用、社會責任和公共治理。其中,環境方面是通過標準治理來應對氣候變化和相關挑戰,促進轉向更加可持續的行為方式;而社會方面則涉及促使歐洲公民能夠便捷地獲得信息并參與到公共領域。歐洲利用標準化調和社會和經濟需求至最佳保護水平,推動社會責任和商業道德建設的需要Expert Panel for the Review of the European Standardisation System (EXPRESS), “Standardisation for A Competitive and Innovative Europe: A Vision for 2020”, http://www.anec.eu/attachments/Definitive%20EXPRESS%20report.pdf, 2020-03-18.。由此,標準化治理的內涵因價值多元而逐漸豐盈。
(二)驅動力量:政治驅動,抑或經濟驅動?
“在利益導向上,公共治理模式主張在兼顧公益和私益的基礎上實現社會整體利益的最大化?!绷_豪才、宋功德:《公域之治的轉型:對公共治理與公法互動的一種透視》,《中國法學》2005年第5期。標準化背后受到政治和經濟力量的驅動,問題是二者如何兼顧?在歐盟,前者通過強化泛大西洋合作、增強與新興經濟體的合作,拓展在新的世界治理中的作用;后者則聚焦于知識經濟和創新的需要,在歐洲內部實現市場的升級,促進中小企業獲益以及服務業發展融合。與此相適應,歐盟單一市場新政策采取由過去主要通過法令措施消除跨境壁壘的“消極”一體化,轉變為采用影響驅動的方法通過促進一體化發展的措施實施“積極”一體化陳淑梅:《歐盟單一市場政策調整對我國商品出口的影響及對策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頁。。這種轉變取決于如下關鍵共識:標準化的協調要能夠被有效接受,恐非政治層面獨立推行可以實現,還有賴于通過自愿性標準優化匹配利益相關方的經濟訴求。
在中國,標準化的驅動力量由從過去主要依賴政治驅動,也逐漸轉為與經濟現實緊密結合。標準化活動在區域經濟發展水平趨近區域縱深推進的戰略就是其典型。2019年《長江三角洲區域一體化發展規劃綱要》提出“營造市場統一開放、規則標準互認、要素自由流動的發展環境……加強長三角標準領域合作,加快推進標準互認,按照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要求探索建立區域一體化標準體系?!敝泄仓醒?、國務院:《長江三角洲區域一體化發展規劃綱要》,《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2019年第35期。同年,《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提出“充分發揮行業協會商會在制定技術標準、規范行業秩序、開拓國際市場、應對貿易摩擦等方面的積極作用”中共中央、國務院:《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2019年第7期。。在“一帶一路”建設方面,《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提出,“沿線國家宜加強……檢驗檢疫、認證認可、標準計量、統計信息等方面的雙多邊合作”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外交部、商務部:《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2015年3月28日。??傮w來看,上述國家戰略順應了政治與經濟雙重驅動下的標準化大趨勢,但經濟驅動的權重仍有待提高,國際合作中由雙多邊合作一元驅動的格局亟待改善。
(三)制定方式: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
“公共治理與傳統國家管理模式不同,其典型特征是開放性和雙向度?!绷_豪才、宋功德:《公域之治的轉型:對公共治理與公法互動的一種透視》,《中國法學》2005年第5期。標準化治理理念的不同,也造成了標準制定中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的路線分野。在中國,《標準化法》修訂之前,主要沿用的是自上而下的標準制定路線。這與強制性標準比重過高密切相關,也直接反映到涉及標準化的相關國家戰略之中。例如,在京津冀中地標協同的主要推動力量是三地各行業部門和質監部門。在“一帶一路”建設愿景中,也以國家之間的雙多邊合作為主導。認識到完全自上而下路徑無法滿足自愿性標準制定的需要,《標準化法》修訂從制度結構上確立了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并行路徑,并進而影響到相關國家戰略的制定。例如,在《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中,對充分發揮行業協會商會在制定技術標準方面的積極作用的重視,即體現了這一趨勢。在此基礎上,超越強制性標準占主導下所形成的標準化制定路徑依賴,探索自下而上的標準制定及其與強制性標準的協調框架,成為關鍵。
考察歐洲標準化活動的發展,私人企業的標準化活動實際上已有上百年的歷史Koos van Elk and Rob van der Horst, “Access to Standardisation”, https://anec.eu/images/Publications/Access-Study---final-report.pdf. 2020-03-18.。但二戰之后,基于經濟發展消除貿易壁壘的需要,歐共體開始力圖自上而下制定所有領域有關產品的詳細性能指標和設計規格。為此,歐共體開始通過“新方法”,確定安全、健康、環境和消費者保護等方面的基本要求,標準化組織則據此制定協調標準,符合了協調標準,實際上也就是符合了法律的要求。進而,歐盟于2003年頒布新《合作總則》European Commission, “General Guidelines for the Cooperation between CEN, CENELEC and ETSI and the European Commission and the European Free Trade Association”, (2003/C 91/04).以推動“新方法”的落實,并在《歐洲標準化的1025/2012號條例》中,明確標準化的主要目的是“定義目前和將來的產品、生產程序以及服務所應滿足的自愿的質量或技術規格”Regulation (EU) No 1025/2012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25 October 2012, L316, p.12.。時至今日,歐盟標準化這一基于自愿、以共識為導向的特點得到秉承,利益各方在獨立的、被承認的標準化組織內和公開透明的基礎上開展活動。在這一自愿性標準為主體的公共治理模式下羅豪才、宋功德:《公域之治的轉型:對公共治理與公法互動的一種透視》,《中國法學》2005年第5期。,標準化在歐洲市場上、企業競爭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發揮了反映公共利益的重要政策工具功能。該等自下而上與自上而下相結合治理結構的可資借鑒之處,在于其既保證了標準化活動應確保覆蓋的質量和安全基本范圍,也利于在合作規制及自我規制更有效的領域中實現公共利益。
三、標準化戰略的支撐:治理模式的優化
標準化治理內涵的充分釋放,需要優化的治理模式構成標準化戰略的支撐。在政府標準化管理下,嚴重的機構裂化和管理碎片化對于自愿性標準體系是災難性的王平、侯俊軍:《我國改革開放過程中的標準化體制轉型研究:從政府治理到民間治理》,《標準科學》2017年第5期。。而鑒于《標準化法》下標準化活動由政府管理模式向公私融合的公共治理模式轉型的趨勢,治理模式優化應聚焦發揮自愿性標準的催化和潤滑作用,促進標準化治理模式中主導方法、容納利益、參與主體、覆蓋客體和產出形成等關鍵維度的變化,進而反饋、強化自愿性標準的實施。
(一)主導方法:由強制轉換為自愿
“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國家對技術標準實行強制性管理,由國家統一制定、統一發布、統一實施,技術標準成為政府的事情,企業必須、也只能按照國家統一規定的技術標準組織生產?!彼稳A琳:《當代中國技術標準法律制度的確立與演進》,《學習與探索》2009年第5期。這種將企業界定為生產工廠并剝奪其制訂標準的權利,而國家標準全部被賦予強制執行的效力的極端情況,隨著企業市場主體地位的確立和維護而被更加富有彈性的標準化機制所取代:一是企業獲得制定、實施和修改標準的完整權利;二是國家標準由“標準就是法規”走向包括推薦性標準與強制性標準二元一體的結構王艷林:《“回歸本源”的企業標準改革與標準化法修改完善》,《質量探索》2017年第5期。。在《標準化法》修訂之后,則形成了強制性標準、推薦性標準和自愿性標準的三元結構。要充分釋放《標準化法》下新型標準化治理結構的潛能,應當進一步在標準化治理的主導方法上推動新舊轉換。
一般認為,標準強制實施的必要性必須參照標準的性質和社會工業化水平審慎考慮。如果社會已經高度工業化,法律規定強制實施工業標準就是不切實際的,而對于實現開創歷史紀元的工業化規劃初期卻似乎必不可少[日] 松浦四郎:《工業標準化原理》,熊國風、薄國華譯,技術標準出版社1981年版,第36-37頁。。當前,《標準化法》廢棄了具有強烈政府管制色彩的企業標準“備案制”監管模式,轉而實施“自我聲明”制度,且對聲明途徑、形式和內容都做了較為自由的規定于連超:《<標準化法>的新理念與新制度評析》,《標準科學》2018年第1期。。這一轉型并非完全棄舊從新,而是形成以自愿為主導的新舊并蓄治理模式。在該模式下,平衡強制性標準與自愿性標準的作用空間是關鍵。依據歐盟“新方法”,標準化組織通常只制定產品的性能標準,將統一的安全目標與靈活多變的工業和用戶要求結合,且對涉及產品安全、健康的關鍵性要求以指令形式作了強制性規定,同時將符合這些要求的技術手段通過自愿性標準實現,適時修訂,為產品多樣化、創新和技術進步預留了很大空間。但是,主導地位的消失并不等于“舊方法”退出歷史舞臺。在既有協調程度比較成熟的領域,“舊方法”和相互承認原則繼續發揮作用;“新方法”則在服務行業等領域不斷擴大其范圍陳淑梅:《以規矩成方圓:歐盟技術標準化制度》,江西高校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頁。。由此,在歐洲經濟一體化與技術標準化互動關系結構下陳淑梅:《以規矩成方圓:歐盟技術標準化制度》,江西高校出版社2006年版,第69頁。,標準治理所具有的靈活性最大限度地提升了標準制定的覆蓋面和適用效率。
(二)參與主體:從產業拓展到利益相關主體
“標準化活動是克服過去形成的社會習慣的一項社會活動,其推動需要各有關方面的相互協作。”[日] 松浦四郎:《工業標準化原理》,熊國風、薄國華譯,技術標準出版社1981年版,第12-21頁。在中國,利益相關者的多樣性雖有增加,但政府仍處于主導地位且是中國標準化戰略的最終裁決者[美] 迪特·恩斯特:《自主創新與全球化——中國標準化戰略所面臨的挑戰》,張磊、于洋等譯,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頁。。《標準化法》的修改在標準化治理模式上轉型,在主導方法上邁出由強制向自愿的步伐,也為將制定主導權歸于企業、社會團體給出法定空間。在自愿性標準的制定中,標準化治理參與主體從產業拓展到利益相關主體,也使得容納多元化價值和模式成為可能。這種治理模式的轉變,既是工業社會走向后工業社會的現實需求,也是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應有的決定性作用以回應技術和商業模式創新的最佳方式。
標準化治理參與主體的拓展,應為其容納價值從安全擴容至能源、環境與社會的自然結果。但是,國際標準化組織很早就注意到,在制造、分配和消費形成的經濟三部曲中,最終用戶常常處于不利的地位,在標準制定過程中得不到發言的機會[英] 桑德斯主編:《標準化的目的與原理》,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74年版,第81頁。。在歐盟“新方法”下,不僅止步于涵蓋更豐富的利益相關主體,包括環保組織、消費者、行業協會和市場監管機構Koos van Elk and Rob van der Horst, “Access to Standardisation”, https://anec.eu/images/Publications/Access-Study---final-report.pdf, 2020-03-18.。更重要的是,針對利益代表不充分的問題,其為消費者、環境保護組織和中小企業和勞工團體提供財政支持,培育能夠增進相關利益主體有益參與的組織形式,以促進他們實際參與標準制定Koos van Elk and Rob van der Horst, “Access to Standardisation”, https://anec.eu/images/Publications/Access-Study---final-report.pdf, 2020-03-18.。這是實現標準化工作重心下移和公私協作的必然要求,也是強化利益代表廣泛性和利益制衡的應有之意。在這一治理模式下,標準化協會既作為政府認可的國家標準化機構,也作為獨立的、民間的、商業性機構,有效服務于市場需要和國家利益的雙重目標郭鶱、劉晶、肖承翔、孫婷婷:《國內外標準化組織體系對比分析及思考》,《中國標準化》2016年第2期。。
(三)覆蓋客體范圍:從產品延伸至服務
工業社會中,企業標準化活動的對象是機械化大生產條件下的工業產品。后工業社會的經濟形態是服務經濟,決定企業生存和發展的是消費者對產品及服務的接受度和忠誠度李容華:《后工業社會背景下我國<標準化法>的修改》,《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稑藴驶ā穼藴驶采w客體范圍相應擴展至農業、工業、服務業和社會事業等領域,貼合了后工業社會下服務經濟發展的現實市場需求。但就目前我國標準的構成來看,工業、農業和服務業標準分別占73.5%、11.4%和15.1%南軍、劉瑾:《論<標準化法>修改的歷程、重大變化和作用》,《質量探索》,2018年第2期。,總體結構仍舊失衡。這一問題在區域發展的國家戰略中已開始著手改進。例如,在《長江三角洲區域一體化發展規劃綱要》中,提出“協同推進服務標準化建設”中共中央、國務院:《長江三角洲區域一體化發展規劃綱要》,《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2019年第35期。;在《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中,也提出“有序推進制定與國際接軌的服務業標準化體系,促進粵港澳在與服務貿易相關的……標準制定等方面加強合作”中共中央、國務院:《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2019年第7期。。落實上述戰略的關鍵,在于應當找準服務標準的重點領域和可能的作用空間。
顯然,這并不是只在中國存在的問題。在歐盟,服務雖然實際已經構成歐洲經濟增長的主要和持續來源,但過去標準對服務質量和安全改進的貢獻也明顯不及對貨物的貢獻European Parliament, “Report on the Future of European Standardization”, (2010/2051(INI)), p.7.。就此,根據《歐洲標準化的1025/2012號條例》,成員國有義務協同歐委會,促進不同成員國服務供應商所提供的服務相互兼容,共同促進歐洲自愿性標準的發展、加強對服務接受者的信息提供,改善服務質量Regulation (EU) No 1025/2012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25 October 2012, L316, p.12.。近年來,標準制定不均衡的狀況有所改觀,但B2B、B2C和網絡型服務等標準化仍有待提升,以提升服務透明度和質量,從而支持競爭、創新,降低貿易壁壘,以及維護消費者福利Regulation (EU) No 1025/2012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25 October 2012, L316, p.12.。鑒于服務業部門覆蓋的范圍廣、類型多,服務業標準化爭議較大,可以考慮創設標準為新興服務提供技術基礎;以及發展特定的標準(績效和管理系統標準)來支撐服務提供和執行的流程Koos van Elk and Rob van der Horst, “Access to Standardisation”, https://anec.eu/images/Publications/Access-Study---final-report.pdf, 2020-03-18.。進一步地,應對制定服務標準化的指南、核心通用服務標準,以及開發政府采購標準開展可行性研究。
(四)產出形成方式:從單一到豐富多樣
傳統標準化組織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之前面對的是技術演變較慢、對制定標準周期沒有急迫要求的產業,為了應對ICT產業快速發展而不得不做出調整,以快速產出一些市場急需的標準文件王平:《全球傳統標準化生態系統:觸角伸向工業各個角落的標準治理網絡》,《標準科學》2019年第10期。。隨著技術迭代加速度發展、制定標準周期日益趨緊,標準產出形式的多樣化、靈活化已經成為越來越多行業的要求。為此,歐洲標準化組織也制定了不具有與歐洲標準相同的正式地位的新文件European Commission, “General Guidelines for the Cooperation Between CEN, CENELEC and ETSI and the European Commission and the European Free Trade Association”, (2003/C 91/04), p.8.。這類包括技術規范(TS)、技術報告(TR)和導則(G)在內的新的標準化文件,將作為新的可交付文件(New Deliverables)納入到歐洲標準化體系,采取更靈活的制定程序——并不嚴格遵守制定歐洲標準的正式程序也不采用國家投票方式批準,以更好應用于短期的產品和技術周期技術規范是一種規定產品、過程或服務必須要滿足的技術要求的規范性文件,在ETSI標準中占有很大比例;而技術報告和導則主要是提供與標準有關的提示性資料。參見劉春青《歐盟標準化的新舉措》,《世界標準信息》,2006年第7期。。在此基礎上,新《合作總則》明確提出要提供能適應不同市場需求的多種類文件。而且,為加速決策過程,促進其標準化相關信息可被利益相關方獲得,歐盟認為有必要在標準化體系中推行ICT技術的應用杜曉燕、王益誼、劉輝:《歐洲議會和歐盟理事會1025/2012號歐洲標準化法規解析》,《標準科學》2013年第3期。。由此,在自愿性標準的主導下,歐盟標準化不僅在產品形成的最終成果形式上確立了多元化的格局,在產品形成過程上也因技術的應用而豐富。隨著中國《標準化法》的修訂,長時期以來強制性標準主導下標準化制定對形式的嚴格要求,被只要能正確表達出標準內涵并直接反映出標準本質即可的要求所替代王艷林、陳俊華:《大標準化時代與<標準化法>之修改》,《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在此基礎上,尚需明確規范促使產出形成方式多樣化的制度安排,以匹配技術開發和革新的迅猛發展,進一步地促進標準內涵的釋放和降低程序成本的消耗。
結論與建議
偉大的文明都是交流的結果,標準化活動構成了文明交流的經線。當前,“中國將積極實施標準化戰略,以標準助力創新發展、協調發展、綠色發展、開放發展、共享發展”習近平:《習近平致第39屆國際標準化組織大會的賀信》,《中國標準化》2016年第12期。。為此,中國標準化戰略應實現標準國內戰略從單一目標向綜合目標的轉型,從拘泥于產業發展與科技創新等工具性目標,到社會治理和市場融合等重要戰略目標。中國還應豐富標準的形態,不限于工業,而應在農業、服務業和社會管理等多方面全面跟進標準化活動,服務于綜合國力的提升。進一步地,要實現從國內戰略走向全球戰略,從立足一國發展,到指引“一帶一路”區域協調,走向引領全球發展的轉型。中國的標準化戰略轉型應當調整方向,通過大力促進自愿性標準的制定、實施和擴散,積極融入國際標準化的主流范式,形成標準化活動的良性循環。
在標準化戰略的實施中,法律為標準化活動搭建基本架構,標準化治理則為法律實施提供支撐。《標準化法》在適用中,應當基于治理內涵的深化與模式的優化,形成以自愿性標準為軸線,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相耦合,實現由強制到自愿的主導方法轉換,從產業到利益相關者的參與主體拓展,從產品至服務的覆蓋客體范圍延伸。建基于此,中國標準化戰略方可獲得堅實的法治支撐,以推動京津冀協同發展、長三角區域一體化發展、粵港澳大灣區建設相互配合,助力建設國內統一大市場,進而形成拓展“一帶一路”和參與標準全球合作的“中國規范力量”標準化構成“歐洲規范力量”(Normative Power Europe)的重要組成部分。陳淑梅:《歐盟單一市場政策調整對我國商品出口的影響及對策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頁。 。
(責任編輯:李林華)
The Transformation of Standardization Strategy in China:
Comparing with EU Standardization Practice
Jiang Shan
Abstract: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s standardization strategy has been unfolded against the background of Pan Globalization and Post-industrialization Society. The newly amended Standardization Law of China laid a legal foundation for Standardization Governance with a public and private cooperation model. To support and substantiate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s standardization strategy as a Normative Power to consolidate the national single market, expand the global influence of Chinas standard, deepen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connotation and optimize model of standardization governance in China is of crucial importance. Thus, it is beneficial to look into and absorb the logic and experience of standard governance, with EU as an example, to establish a standardization connotation consisting of a coupling of top-down and bottom-up standardization procedure, a coexistence of product quality and safety value with the energy, environmental and societal value, as well as a synergy of political, economical and competition, innovation objectives,as well as standardization methodologies with the dominant method evolvs from compulsory to voluntary, the participating entities expand from industry to relevant interest parties, the objects covered extend from product to service, the outcome of standardization stretch from unitary to diversify.
Keywords:Standardization Strategy; Standardization Governance; Mandatory Standard; Voluntary Stand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