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你，梅花落滿南山

安安

記憶里的清晨，我總是掐著時間，在家門口等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帶起一陣風，外公將電動車穩穩停下，變戲法似的拿出一袋葡萄遞給我。我立馬接過，蹦跳著跑向水池邊。

在我成長中，很多新鮮東西都是外公帶給我的。他有一個膠卷相機，記錄了很多我成長的瞬間。他說，留著你長大了看。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張吃面條的照片。那時我剛上小學，小鎮上開了一家蘭州拉面館，外公帶我去吃早飯。老板嫻熟地撈起冒著熱氣的拉面，清香撲鼻而來。外公毫不猶豫地讓老板給我鋪上一些牛肉丁，像是裝飾禮物的蝴蝶結。可當老板問他要不要加牛肉時，他卻擺擺手接過光禿禿的面條。

和很多長輩一樣，外公信奉念好書才能出人頭地，舅舅和媽媽沒能完成這份期待，讀書的使命便轉移到我身上。有一次外公帶我去寺廟燒香拜佛，他偷偷在我耳邊提醒：“你求佛祖保佑你考上一中。”我成績中等偏上，但帶著僥幸，還是向佛祖許了愿。

那一年，我家的小平房一點點壘起，生活有了一些起色;但也是在那一年，舅媽生了弟弟。一連好幾天，外公沒有再經過我家。

直到有一天，媽媽說：“外公生病了，你去看看他吧。”

外公家與我家離得不遠。我一路狂奔過去，透過院子的圍欄，看到外公正在院子里舉著他的寶貝相機給弟弟拍照片。外公跑來跑去找角度、做鬼臉逗弟弟開心，弟弟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陽光下滿是喜悅。

什么生病啊，笑得像朵花兒一樣。我用力踢了踢大門，然后賭氣似的撒腿跑開了。

我跑到屋后的田野，坐下來小聲抽泣：外公是有了弟弟就把我給忘了嗎？還是因為我學習不好不理我了啊？我都許愿了啊，佛祖會保佑我的。想著想著，一股被拋棄的苦澀和害怕涌上心頭，我越哭越大聲。

等到我從田野里爬出來走回家，卻見外公坐在餐桌旁，手里拿著洗干凈的葡萄。他伸手遞給我，笑容有些討好。我有些不忍心，但還是苦著臉沒有去接。

“我早就看到你了，怎么站在門口不進來？”外公放下葡萄問我。我沉默了。“是外公不對，”他趕忙解釋，“我怕耽誤你讀書就沒來看你。等你中考結束，我們一起去水繪園玩。”

聽到要出去玩，我點了點頭，樂滋滋地吃起了葡萄。

一晃又是一個盛夏，帶著忐忑，我迎來了人生第一次大考。奮筆疾書的過程我早已忘記，只記得晚上算分時，媽媽告訴我，外公得了癌癥，晚期。和我的錯愕不同，媽媽疲倦的面容帶著平靜，她說：“一年前就查出來了，外公不讓告訴你，怕影響你考試。”

彼時我對癌癥沒有概念，也從沒想過這件事會發生在外公身上。那個夏天，我們哪也沒去。我在心里祈禱，希望一切如常，然而外公再也沒有騎著電動車出現，換我時不時過去看他。

病來如山倒，人比想象中脆弱。高中的最后一個寒假，外公已經不太能說話了，進食更是困難，一小片牛肉也需要分成好多口才能吃得下去。那個冬天，外公去世了。

他走那天，我們都陪在他床前，他說他想吃葡萄，我點點頭又搖頭，眼淚掉了下來。凌晨兩點多，小鎮沒有一家店開門，我無能為力。他給我送了那么多的葡萄，此刻同樣的東西我卻無法滿足他。

很多年后，我在抽屜里翻到了外公的相冊，厚厚的三本，有一本用貼紙寫著“成長”，里面全部是我的瑣碎日常。我一張張翻看，眼淚模糊了記憶，想起一句詩：“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又是一年寒風起，水繪園的梅花開了，他再也看不到了，梅花卻落到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