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真的靈魂與綺麗的文字
保加利亞作家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女士可以算是我的一位忘年交。我們在“中國一中東歐文學”論壇上相識。得知我在中國一家出版社任職后,伊蒂莫娃親切地詢問我能否讀一讀她的小說,如果有機會,還希望我能出版她的中文版小說集。
事實上,伊蒂莫娃是一位享譽世界的文學家。她精通英語、法語、意大利語,作品已被翻譯成31國文字。她曾獲得保加利亞當代最佳小說拉茲維蒂文學獎、巴爾干作家短篇小說吉肖托夫文學獎。她的短篇小說集《佩爾尼克故事集》更是獲得了有“巴爾干諾貝爾文學獎”之譽的“巴爾卡尼卡”獎。其中的短篇《重生》獲評英國BBC全球十佳短篇故事;《鼴鼠血》先后被丹麥和美國中學生課本收錄。
25歲時,伊蒂莫娃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當時她去外地做新書分享會,有個大她四歲的機械工程專業的男生在聽完分享后,激動不已。他執意搭乘火車把她送回了幾百里外的佩爾尼克。火車上,二人越聊越投機,下車后,男生深沉地凝望著她說:“嫁給我吧?”
“你——給我兩個小時考慮可以嗎?”身材嬌小的伊蒂莫娃,眼睛里閃爍著勃勃生機。“好的,我等你……”
兩周后他們完婚。35年來相濡以沬,如今兒孫滿堂。
或許,只有天性浪漫的人,才能寫出率真綺麗的文字。
在我們相識的第二年秋天,《佩爾尼克故事集》順利在中國出版發行。我很驕傲能夠成為她的“中國編輯”。伊蒂莫娃的小說充滿了詩性,著名文學評論家袁志堅先生曾這樣評論伊蒂莫娃的文字:“伊蒂莫娃的語言熱烈、敏感,既有細節的準確真實,又有想象的出人意料。她把野蠻生長的雜果子釀成了烈酒,她從粗糙的花崗巖中提取了寶石,她在艱難的現實中發現了詩意,她給卑微的生命插上了翅膀。她敬畏真相,忠實于體驗,卻絕不是復制和摹寫平庸的、常規的生活情節,她是高超的現實主義者和嚴肅的詩人。”
比喻修辭對氛圍的塑造
伊蒂莫娃的小說集《佩爾尼克故事集》共收錄了21個短篇故事。這些故事具有寓言性和傳奇色彩,詩意流淌的句子,在篇中俯拾即是。她擅于捕捉人物和事物最鮮明的特點,比喻手法駕輕就熟,鮮活的文字,常常讓人眼前一亮。
“那個身材瘦小的奇怪女人走向我,胳膊上的皮膚顯得異乎尋常的蒼白,就像兩條瀕死的白魚在黑暗中做最后的掙扎。”
“她的眼球布滿血絲,像極了破舊的蛛網,而她的瞳孔恰似不偏不倚懸在網中欠的蜘蛛。”
“日子一天天過去,寒冷依舊,平靜無瀾。凄凄的落葉在瑟瑟秋風中身不由己地打著轉,將空氣染成了棕色。初冬迎來了一場又一場的暴風雪。雪花簌簌,敲打在窗戶上,卻回響在我的血管里。”
——《鼴鼠血》
將兩條蒼白的胳膊比喻成“瀕死的白魚在黑暗中做最后的掙扎”,生動之極。一方面寫出了瘦小女人滄桑的體貌,另一方面,也交代出室內的光線一片暗淡。《鼴鼠血》是一部充滿陰郁色彩、基調寒涼的小說。這三組比喻句中接連展現的喻體,不管是“瀕死的白魚”“破舊的蛛網”,還是“將空氣染成了棕色”的落葉,都成功地傳遞出蕭瑟暗淡的氣息。然后緊貼著喻體,伊蒂莫娃用了“最后的掙扎”“懸在網中央”“打著轉”等動詞,讓意象變得靈動起來,詩意便在這微妙的動作間被傳遞出來。
多重修辭展露復雜心情
作者簡介
午歌:暢銷書作家,曾出版小說集《晚安,我親愛的人》《晚安,我親愛的孤獨》,長篇小說《一生有你》。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暢銷百余萬冊。因其文筆元氣淋漓,三分搞笑、三分毒舌、一分無厘頭,最終歸結于滿滿的感動,被譽為“文學界的周星馳”。
伊蒂莫娃還擅于將多重修辭手法,用于描摹事物抽象的體態特征,或是展露人物復雜的心情。她并不喜歡使用冗余的筆墨展開鋪敘,而是在多重修辭的交錯使用中,直接打開一個時空斷面,讓人印象深刻。
“瑪麗亞一言不發,將蛇一般的后背轉向了他,隨即離去,僳定一只悶熱空氣中的螢火蟲,又傢史一把學會了走路的刮胡刀。她割傷了他,但他不知道傷口在哪。”
——《饑》
這段文字,伊蒂莫娃連續運用了比喻、排比、擬人、擬物的修辭手法。其中“學會了走路的刮胡刀”這一意象,頗有幾分滑稽之感。伊蒂莫娃從后背的形狀、轉身離開的速度、女主離去后傳遞出的感受三個維度,層層深入地挖掘人物,筆墨精煉卻分外傳神。
“她戰栗了一下,接著緩緩解開了白襯衫,桿露的皮膚僳月亮一樣閃閃發光。核桃樹的葉子在熾熱的黃昏中皺成一團又脆又綠的漏斗。一個柔和的聲音從革兒上傳來,觸及莉娜瘦削的身影。”
——《割革王》
這段文字中,依然是比喻、擬人、擬物手法的交錯運用。核桃樹的葉子“皺成一團又脆又綠的漏斗”一句頗為驚艷。伊蒂莫娃猶如一位拿著放大鏡細看時光的觀察者,把核桃樹葉子緩慢、精微的蛻變盡收眼底。最終,像月亮一樣閃閃發光的皮膚、漏斗般又脆又綠的核桃葉和莉娜瘦削的身影交織成一幅色彩濃郁、光影交錯的油畫,深深地印入讀者腦海。
多重意向組合的哲學意味
很多作家都有自己的常用意象矩陣。我們在聊起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時,常常會說,“博爾赫斯的迷宮”是用老虎、鏡子、游戲和小徑分岔的花園搭建而成的。
伊蒂莫娃不但能夠熟練運用多重修辭格,組合出詩意。她還善于運用不同的意象組合,搭建出具有哲學意味的文字。
“也許紙頁另一邊的海岸,等待著我的是死亡。它在薄紙上輕輕敲擊,讓我知道它比我平淡無奇的生活更加真實,而我在紙上寫下的短篇小說,是一扇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那里有我不曾親眼看見的海洋。”
——《藍色郁僉香》
“她曾經是一座逆失在大洋上的小島,然后又成了一個沙丘。當她定一堆沙子,他就定夜晚的風,小心翼翼,極其溫柔地輕托著它。他太愛她了,若定沒有了她,他愿一輩子都化作塵土。”
——《花崗巖》
首段文字出現了“海岸”“死亡”“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大門”“海洋”等意象,這組意象很容易讓人產生“苦海無邊”“度脫彼岸”的聯想,讓看似平淡的文字,顯得沉重而具有禪學思考。第二段文字中,伊蒂莫娃把“她”比作“大洋上的小島”“沙丘”“沙子”,這一系列意象顯然是有關聯性的,其作用是突顯他“晚風”般的溫柔,最后以他愿化作“塵土”作結,把他對她的誠摯之愛,寫得深刻而感動。可見,名詞意象不僅可以組合成矩陣傳遞出隱含的詩性,還可以通過對比的手法,來凸顯情感。
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博導汪劍釗先生,曾這樣評價《佩爾尼克故事集》:“仿佛在向美國同行、著名小說家福克納致敬,伊蒂莫娃也在努力構建自己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在美麗如詩的文字背后,她洞察復雜的人性,敘述生活的殘酷和無奈。面對它們,我們應該像她那樣,亮起‘湖水般深邃暸亮的聲音,去蓋過塵世的喧囂,承受那蛙鳴般的人生。”
希望有越來越多的讀者,能走進伊蒂莫娃的文學森林,感受她從平凡生活中萃取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