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津華

摘 要:《四庫全書》子部中的類書通過集中、零星或分條目等不同的文體收錄方式,保存了豐富的文體論史料。類書中多元化的文體收錄方式、類目設置和序次安排,提供了獨特的文體史料,追溯了文體的起源和流變,集中了前人對于文體分類的表述和總結,聚合了文體范文和寫作指導,體現了文體的演變規律和價值判斷。
關鍵詞:《四庫全書》;類書;文體;史料
類書是輯錄文獻中的史實典故、名物制度、詩賦文章、麗詞駢語等,按類或按韻編排以便尋檢和征引的工具書,一般部頭較大,被譽為“中國古代的百科全書”。類書在四部分類中歸屬于“子部”,但正如《四庫全書總目·類書》序所言,“類事之書,兼收四部,而非經、非史、非子、非集,四部之內,乃無可歸”①。可見,將類書歸入“子部”,是為了遵循傳統四部分類,考慮到子部相對于其他三部的駁雜屬性,實屬不得已而為之。吳承學先生認為:“正因類書不專主一門,故能包羅萬有,往往體現了編撰者對于整個知識體系的總結,自然也反映出對文學學術的認識,是文學研究的重要史源。”②
《四庫全書》作為大型叢書,子部包括收錄類書65部和存目類書217部,合計282部,其中,綜合性和專科性類書皆有。歷朝歷代的綜合性類書大多有“藝文(部/類)”“雜文部”“文部”“文學(部/類)”“文章門”等專門收錄各種文體的部類。很多綜合性類書中保存了豐富的文體論史料,成為我們研究文體時取用不盡的寶庫,在古代文體學研究上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四庫館臣在收錄古今類書時相當慎重,多加甄選,所收類書能夠代表中國類書的各種類型和整體編撰水平。所以,我們可以將《四庫全書》子部類書作為研究對象和范圍,分析類書在研究中國古代文體方面所具有的獨特價值。
一、《四庫全書》子部類書收錄文體概況
《四庫全書》子部收錄的65部類書中,有20多部輯錄了與文體相關的內容。這些類書中,有的在文體方面著意較多,文體分類較為細致,文體史料也相對豐富;有的偶爾論及文體體式或者風格特征,所收文體數量有限。為便于直觀理解,我們將《四庫全書》中文體史料相對豐富的類書收錄文體的概況列表呈現(見表1)。
通過《四庫全書》類書收錄文體的概況可以看出,這些類書絕大多數專門獨立于一個部類收錄文體。從類書體例上看,其中既有專門收錄史料典故的類書,如《北堂書鈔》和《太平御覽》;又有既收錄史料也收錄范文的類書,如《藝文類聚》《古今事文類聚》《經濟類編》《御定淵鑒類函》等。它們收錄文體的數量雖然多少不一,多的達37類,少者只有9類,但是基本上涵蓋了古代常見的文體類型。不同類書在收錄文體上的區別,與類書的體例、整體規模和編撰目的密切相關,同時也與文體自身的發展規律相適應。
二、《四庫全書》子部類書收錄文體的方式
根據類書規模、編撰目的等外在因素的不同,又受限于編撰體例,不同類書在收錄和解釋文體時,采用了不同的方式。
1.集中收錄文體的方式
根據類書集中收錄文體的不同情況,我們還可以將之再細分為如下幾類:
第一類,以“標題隸事”之法收錄文體史料者。《北堂書鈔》首創“標題隸事”之法進行編排,如卷102“藝文部”“賦”下,收錄的有名為“敷布其義”“古詩之流”“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可以為大夫”“賈誼升堂相如入室”③等與“賦”體密切相關的意義、規范、典故等史料。
第二類,收錄文體史料和文體范文者。《藝文類聚》首創“事文合編”的體例,屬于“事文并舉”型類書,既集中了相關文體的評論、闡釋等史料,還收錄有各種文體的范文以供參考,可以說兼具總集之用。如卷57“雜文部”“七”體,既收錄有傅玄《七謨序》、摯虞《文章流別論》等從理論上論及和闡釋“七”體的文體史料,還選錄了枚乘《七發》、傅毅《七激》、劉廣世《七興》、崔骃《七依》等“七體”經典作品供人學習和模仿。
第三類,僅羅列文體史料,并無標題者。《太平御覽》與隋唐類書相比,收錄文體出現激增現象,但其收錄文體的方式并沒有大的變化,相比《北堂書鈔》更為原始,僅羅列各種史料故實來闡釋、解說各種文體,并未使用“標題隸事”之法。如卷586“文部”之“詩”體,首先羅列《文心雕龍》《列子》《文章流別論》等書中有關“詩”體的闡釋和解說,接著引錄《漢書》《魏書》《三國典略》《世說》《顏氏家訓》等列出不同時代不同作家作“詩”時的史料典故,并無標題,亦無范文。
第四類,前人要語、史料典故和范文皆收錄者。《古今事文類聚》始于“群書要語”,即引用前人言論解釋文體;次列“古今事實”,即分條目解說與該文體相關之內容;后列“古今文集”,即選錄與該文體相關之文章篇目。如別集卷11“文章部”之“賦”下,先引用《詩大序》《兩都賦》、揚雄的言論、《漢書·藝文志》及陸機《文賦》等“群書要語”來解釋賦義和賦體,然后分為“楚漢之賦”“賈誼之賦”“相如之賦”④、“揚雄之賦”“作幽通賦”“作三都賦”⑤、“洛陽紙貴”⑥等“古今事實”進一步解說,最后列出具有代表性的“古今文集”,如蘇易簡《擬大言賦》,可以說體例相當完善。
第五類,既收錄文體史料、范文,又提供寫作指導者。《玉海·辭學指南》除了解釋相關文體意義,收錄相關文體史料外,還對各種文體的寫法格式進行了指導,并收入范文供讀者揣摩學習。
此外,還有一些類書的收錄方式不一而足。如《白孔六帖》收錄了相關文體的史料和典故;《事物紀原》追溯了收錄文體的起源;《翰苑新書》《經濟類編》《御定淵鑒類函》提供了文體的范文;《山堂肆考》通過“標題隸事”之法,解釋了文體,并收錄了相關史料。上述類書收錄文體的方式雖然不完全一致,但都能達到解說文體、提供史料的目的。
2.零星收錄文體的方式
除了文體史料相對豐富的類書外,還有一些類書也收錄了零星的文體史料,但數量相對有限。宋代葉廷珪所編《海錄碎事》收錄了有關詩、賦、書檄、樂府、碑碣等文體的史料,如卷19“文學部”之“書檄門”收錄了“掛檄”“弄筆生”“楯上磨墨”⑦等有關“檄”體的逸聞趣事。《錦繡萬花谷》后集卷22收錄有祭文、挽詞等文體,后集卷33收錄了詩體,并提供了相當數量的范文。《古今源流至論》別集卷9收錄了箴銘,以論述箴銘的源流演變為主。《六帖補》卷13收錄了賦、詩等相關文體的史料和典故。《天中記》卷37收錄了賦、詩、騷等文體史料,如引用《文章流別論》《詩品》《顏氏家訓》《世說新語》《三國典略》以及各種詩話和史書來記錄與“詩”相關的史料和典故。《古儷府》卷9“文學部”也收錄有詩、騷等文體史料,并有范文可供閱讀。但與前述集中收錄文體的類書相比,這些類書收錄的文體類別較少,史料也相對有限,呈零星分布狀態,其史料價值雖然無法和前述類書相比,但吉光片羽,亦不乏珍貴之言。
3.分條目呈現文體的方式
無論是集中還是零星收錄文體史料的方式,都是以文體為依據,但還有一些類書收錄的文體史料并不是依據文體,而是以與文體相關的“條目”方式呈現出來。如《群書考索》續集卷17“文章門”有“古今之文、諸家之文、楚辭、總集文集”“詩賦”等論及不同文體的條目;《小學紺珠》卷4“藝文類”有“帝書有四”“群臣書四品”“王言之制有七”⑧、“下通上有六”“上逮下有六”⑨、“詩二十四名”⑩、“博學宏辭十二體”“賦二十體”B11等條目;《讀書紀數略》卷31“經籍類”有“詩文諸體”“賦二十體”B12、“七林”B13、“詩二十四名”B14等條目論及相關文體。這種方式與上述二者依據文體呈現的方式不同,多是集合相近的文體類別,通過“文體+數字”的方式分條目呈現出來的,具有概括性和總結性,非常便于記憶。
綜上所述,《四庫全書》子部類書以集中、零星、分條目等多元化的方式收錄和論及文體,并呈現史料。它們或僅羅列史料典故,并無標題和范文;或事文并舉,既有故實也有范文;或采用“標題隸事”之法使眉目更加清晰,論述更加多樣;或在解釋文體之后,提供寫作指導。這些類書在收錄文體時所用方式雖然不一,但其解釋文體、提供史料、方便學人之目的則是一致的,可謂殊途而同歸。
三、《四庫全書》子部類書的文體學價值
《四庫全書》子部類書用其多元化的方式收錄和解釋文體,為我們研究古代文體提供了豐富而實用的文獻資料平臺,其蘊含的文體學價值值得研究者重視和深入發掘。
1.提供獨特的文體史料
類書中收錄的文體大多以常見文體為主,如詩、賦、頌、贊、箴、銘、詔、策、表等,但也有收錄當時或之前較為獨特的文體類型者。如《太平御覽》卷598“文部”,在諸種文體的最后收錄了“零丁”“過所”“鐵券”等較為獨特的文體。“零丁”類似于現在的尋人啟事,但在其他總集或者文論著作中甚少出現。《太平御覽》引《齊諧記》云:“前后有失兒女者,零丁有數十,吏便斂此零丁至冢口。”B15此處說明“零丁”是一種類似于尋人啟事的文體,并收錄了漢末戴良的一篇奇文《失父零丁》,使讀者對這一獨特的文體樣式有所了解。
“過所”是指行人通過關津時的憑證,劉熙在《釋名》中做過解釋:“過所,至關津以示之也。”B16《太平御覽》引用劉熙之言后又加補充:“或曰:‘傳,轉也,移轉所在執以為信也。”并引用《漢書》及注釋進一步解釋:“《漢書》曰:文帝十三年,詔除關無用傳。張晏注曰:‘傳,信也,若今過所。李奇曰:‘傳,棨也。顏師古曰:‘或用棨,或用繒帛。棨者,刻木為合符。”B17這就說明了“過所”和漢代所稱的“傳”作用類似,并解釋了其載體可以是木也可以是繒帛。這樣的闡釋,涵蓋了“過所”這種文體的名稱、演變、作用和載體形制,可謂相當完備。
所以說,類書不僅收錄常見文體史料,而且能夠提供一些獨特的文體史料。我們也可從中找到相關史料,并加以研究和利用。
2.追溯文體的起源和流變
一般認為,探討萬物起源的類書始于宋人高承的《事物紀原》。這部類書設有“經籍藝文部”,專門探討與典籍和文體相關的起源問題。如關于“詩”的起源,《事物紀原》卷4“經籍藝文部”中這樣記載:“《樂書》曰:伏羲之樂曰《立基》,神農之樂曰《下謀》。夫樂必有章,樂章之謂詩,始于太昊之世。”B18古時之詩原本就是歌詞,所以從這個意義上,將詩追溯至太昊伏羲之世。雖未必可依,但亦不失為一說。
又如“聯句”體詩歌,《事物紀原》記載:“自漢武為柏梁詩,使群臣作七言,始有聯句體。梁何遜集多有其格,唐文士為之者亦眾。凡聯一句或二句,亦有對一句出一句者,《五子之歌》有其一其二之文,則又聯句之體也,其事見于《夏書·五子之歌》。始于漢武柏梁之作而成于何遜也。”B19這里用短短幾句話,追溯了“聯句”的起源,論及了“聯句”在南朝和唐時的創作情況,又言及“聯句”的形式,并將其起始和成型做一簡短總結,可以說是一篇簡明的“聯句”體詩歌演變史。更為可貴的是,類書編纂者還對“聯句”的起源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將其與《夏書》中的《五子之歌》相聯系,認為這也是聯句之體。這種觀點雖然未必為確論,但為后人提供了新的資料,啟人思考。
3.集中前人對于文體分類的表述和總結
《四庫全書》子部類書中,還有把前人關于文體分類的表述或總結集中在一起者。《群書考索》卷21“文章門”中列有“文章緣起類”,收錄《文章緣起》全本,從而成為《文章緣起》一個重要的版本。《群書考索》將《文章緣起》中的85個文體悉數列出,顯示了編者對該書及文體的重視,同時也為讀者了解其文體分類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與之類似的,還有《讀書紀數略》,其中卷31“經籍類”列有“《文苑英華》五十四類”B20條目,所列54類文體分別是:賦、詩、樂府、樂章、騷、七、連珠、頌、贊、箴、銘、誡、制、冊文、赦制、德音、詔勅、批答、蕃書、鐵券文、青詞、嘆文、策問、策、判、表、箋、啟、書、疏、檄文、露布、移文、彈文、序、傳、記、論、議、問答、志、說、原、解、諷諭、紀述、碑、謚冊、哀冊、志銘、墓表、行狀、誄、祭文。其中所列的54個類目與現今38類有別,筆者經過認真比對發現,有的是將原本歸屬于38類中“雜文”類的“七”“騷”“箴”“誡”等文體單獨立類,將歸屬于“翰林制詔”的“冊文”“蕃書”“鐵券文”等分列;還有的是將本身合為一體的分開著錄,如把38類中的“謚哀冊”分為“謚冊”和“哀冊”等,所以導致文體類目并不一致。關注并分析這種不一致,可以發現,這實際上體現了類書編撰者自覺的文體意識和便于學人的編撰目的。因為對于初學者而言,文體類目越細越好,這樣更便于取則和學習。
《小學紺珠》專門為了童蒙初學而編,為便于記誦,其大類之下又各以數詞立小目,如“天道類”下分“兩儀”“三才”“四大”“九天”等。出于同樣的目的,卷4“藝文類”也用數詞收錄了很多前人關于文體的總結之語,并分列條目。如“帝書有四:策書、制書、詔書、誡敕”,“群臣書四品:章、奏、表、駁議”B21,“下通上有六:奏鈔、奏彈、露布、議、表、狀”,“上逮下有六:制、敕、冊、令、教、符”B22,并以小字解釋“冊”適用于天子,“令”適用于太子,“教”適用于“親王公主”等,“詩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嘆、章、篇、操、引、謠、謳、歌、曲、詞、調”B23,“博學宏辭十二體:制、誥、詔、表、露布、檄、箴、銘、記、贊、頌、序”B24等,這種以數字立目的做法,最初的目的是為了便于讀者記誦,現在看來,這種方式也非常有利于對古代文體進行同類總結和細類區分,當為類書收錄文體史料的一種獨特方式。
《駢字類編》卷101“數目門”之“七”下,除了列有很多以“七”起首的詞匯,如七星、七賢、七竅、七情、七擒等外,還收錄了有關“七體”的很多篇目名稱,如《七謨》《七嘆》《七蘇》《七釋》《七發》《七啟》《七訓》《七激》《七興》《七依》《七繹》《七咨》《七征》《七契》《七蠲》《七說》《七辯》B25等。這種排列方式,在客觀上把古代“七體”作品羅列到了一起,其中很多作品已是殘篇或僅留存目,這無疑為后人搜集“七體”作品提供了檢索的平臺。
類書中這種把前人關于文體的總結之語排列在一起的做法,雖然在古代主要是為了學童記誦,但也在客觀上為我們了解和研究古代文體整合了史料,提供了便利,啟發了思路。
4.聚合文體范文和寫作指導
總集,尤其是選本性總集是集中各個文體經典范文的主要文獻類型。但除了總集,一些類書有時也兼具提供范文這一重要功能。由《藝文類聚》創立的“事文合編”體例,使事文并舉型類書都具有了提供文體范文的功能,只不過有的是文章節錄,并不是全篇照錄。但也有類書以照錄原文為主,幾與總集功能無別。如明人馮琦編撰的《經濟類編》,“大致與《冊府元龜》互相出入。但《冊府元龜》惟隸事跡,此則兼錄文章”B26。其卷50至53“文學類”收錄了很多文體的作品,如“書二十五則”“檄七則”“書問十九則”“奏記七則”“贊頌五則”“序七則”“設論十八則”等。“設論”自從在《文選》中立類以來,就經常作為一體在后世總集、別集、類書中出現。《經濟類編》就選錄了18篇設論體作品,皆為此類文體的典范之作,如宋玉《對楚王問》、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和《解難》、班固《賓戲》、崔骃《達旨》、張衡《應間說》、蔡邕《釋誨》、夏侯湛《抵疑》、皇甫謐《釋勸論》、韓愈《進學解》等。“設論”作為一種小文體,經典作品并不多,《經濟類編》收錄了18篇,已是不少,可作為搜集和研究“設論”文體的重要資源加以利用。《經濟類編》卷54“文學類”還收錄了“論文三十二則”,雖不是專門討論文體之作,但大多是論述文章或文體的理論性作品,如陸機《文賦》、魏文帝《典論·論文》、蕭子顯《齊書·文學傳論》、吳訥《文章辨體序題》、孫何《碑解》、李德裕《文章論》、朱夏《答程伯大論文》等,亦可作為文體論研究者搜集資料的來源。從“文學類”收錄的作品來看,《經濟類編》力求經典,并不蕪雜,所以連一向對明代類書持鄙棄態度的四庫館臣也承認此書“網羅繁富,大抵采自本書,究非明人類書輾轉稗販者比”B27。
除了提供范文之外,有的類書還提供了相關文體的寫作指導,如《玉海·辭學指南》可謂宋代博學宏詞科的備考實錄。唐代科舉考試以試詩、賦為主,宋代主要是考制、詔、表、章奏等實用文體。所以,《玉海》卷201至204所附《辭學指南》除了收錄大量的范文供考生研磨外,還不厭其煩地對很多文體的寫作進行了詳細的指導。如卷203“表”在《辭學指南》中分為“賀”“謝”“進書、進貢、陳表”三個類別分別進行寫作格式的指導。比如“賀表”開篇應說:“臣某言(或云臣某等言)恭睹(守臣表云恭聞)某月日云云者”;“謝表”開篇應說:“臣某言伏蒙圣恩云云者”,“進書、進貢、陳請表”開篇應說:“臣某言云云臣某惶懼惶懼頓首頓首云云”B28,并針對不同的情況進行了夾注解釋。這種做法雖然有把實用文體過于程式化之嫌,但確實也頗便初學者借鑒和模擬,當然更有利于后人對古代文體格式和用語的學習和研究。
5.體現文體的演變規律和價值判斷
類書除了提供有關文體的史料之外,有時也通過類目的增減或設置的細微變化體現出文體的發展演變規律。例如,“鐵券”是中國古代帝王頒發給功臣、藩臣和少數民族首領的一種兼有褒功與免罪功能的刻在鐵券上的文字憑證。這種文體傳世數量不多,就目前所見,唐代9篇,宋代1篇,金代1篇,明代存世鐵券文最多。B29《北堂書鈔》關注到這種文體,在卷104“藝文部”之“券契”體下列有“昆侖鐵券”“鐵券世襲”“匈奴作鐵券”B30等有關“鐵券”的條目,但尚未獨立為一種文體。至唐宋“鐵券”這種文體漸趨定型,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這在宋初人編輯的類書中就有體現。如《太平御覽》卷598就收錄了“鐵券”文體,并與“契券”文體并列。“鐵券”文體從《北堂書鈔》僅列于“券契”下的條目,到《太平御覽》中將其定型為一種獨立的文體,正是與其文體發展歷程相互照應的。這種演變歷程,又通過類書收錄形式和類目設置的細微變化,隱形地體現了出來。
宋人所編《翰苑新書》分為前、后、別、續四集,其中別集錄宋人“劄、狀、致語、朱表、表文、青詞、疏語、冊文、祝文、祭文之屬”B31,共計12卷。其中提到的“劄”或曰“劄子”,是宋代新出現的文體。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曰:“七國以前,皆稱上書,秦初改書曰奏……宋人則監前制而損益之,故有劄子、有狀、有書、有表、有封事,而劄子之用居多,蓋本唐人牓子、録子而更其名,乃一代之新式也。”B32可見,“劄子”是宋代新出現并且使用非常頻繁的公文文體,并留下了大量的公文作品。所以,在《翰苑新書》卷1至6就集中選錄了“劄”“劄子”作為新的文體樣式,將其置于首位并占據所選各種文體作品一半的篇幅。這是類書對后世新滋生文體的一種回應和體現,表現了類書作為一種文獻類型所具有的反映現實、與時俱進的特點。與劄子類似的“致語”“青詞”“疏語”等,也作為后世新滋生文體而在《翰苑新書》中反映出來。又如《古今事文類聚》別集卷11“文章部”出現的“判”體,也是對唐代判文興盛的一種回應和體現。可見,從類書著錄某種文體的時間、類目和篇幅,也能反映出某一文體發展演變的歷程及其興衰變化。
除了類目的增減或設置的變化外,類書的文體排列序次也能體現出不同時代的文體觀和價值觀。六朝至宋代的文體排列序次受《文選》影響甚大,一般都是詩、賦居前,其他文體居后,類書中亦是如此。《北堂書鈔》《藝文類聚》《白孔六帖》《事物紀原》《海錄碎事》等類書皆是把詩、賦排列于其他實用性文體之前。如《北堂書鈔》在詩、賦、頌、箴等文學文體之后,列詔、章、表、符、檄等實用性文體;《白孔六帖》在詩、賦之后,列檄、射策等實用性文體;《太平御覽》在詩、賦、頌、贊之后,列詔、策、誥、教等實用性文體。這是六朝以來看重詩、賦的文學觀念在類書文體類目排序中的反映。
宋朝以后,由于中央集權制度加強,科舉考試重視制、詔、表、章等實用性文體,類書文體類目的排列序次也隨之發生變化。《古今事文類聚》已出現了詔、制居前,詩、賦居后的文體序次變化;《小學紺珠》在“藝文類”排列條目時,也是把“帝書”“群臣書”“王言之制”等實用性文體排列在前,而把“詩二十四名”“賦二十體”等條目放之于后;《御定淵鑒類函》“文學部”更是把詔敕、制誥、章奏、表、書記等實用性文體排列于前,而把詩、賦、箴、銘、連珠等文學文體置之于后。《太平御覽》因編成于宋初,未及反映此種變化。這種詩、賦居于實用文體之后的新變化,與《北堂書鈔》《白孔六帖》等書中詩、賦居前的文體排列序次形成了鮮明對比。而在實用文體中,又常常把詔、制等“帝王之書”置之于首。這些都體現了王權政治下重視社會功用、等級秩序的文體價值判斷B33。
綜上所述,類書作為文學研究的重要史源,亦是文體學資料的淵藪和寶庫。《四庫全書》子部類書通過不同的文體收錄方式,保存了常見與稀有文體的豐富史料。同時,類書在類目的設置與序次的安排上,亦能體現出不同文體的發展歷程和演變規律,并能據此反映出相應的文體觀和價值判斷。《四庫全書》子部類書乃至更多類書所具有的文體學價值不容小覷,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注釋
①〔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第1141頁。
②B33吳承學:《類書與文體學研究》,《古典文學知識》2014年第1期。
③B30〔唐〕虞世南:《北堂書鈔》,“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8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96、512—513頁。
④⑤⑥〔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2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79、681、680頁。
⑦〔宋〕葉庭珪:《海錄碎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2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15—816頁。
⑧⑨⑩B11B21B22B23B24〔宋〕王應麟:《小學紺珠》,“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70、471、477、478、470、471、477、478頁。
B12B13B14B20〔清〕宮夢仁:《讀書紀數略》,“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3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31、432、436、428頁。
B15B17〔宋〕李昉:《太平御覽》,“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9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11頁。
B16〔漢〕劉熙:《釋名》,中華書局,2016年,第89頁。
B18B19〔宋〕高承:《事物紀原》,“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2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02、103頁。
B25〔清〕吳士玉、沈宗敬等:《駢字類編》,“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9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16—317頁。
B26B27〔明〕馮琦:《經濟類編》,“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6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頁。
B28〔宋〕王應麟:《玉海·辭學指南》,“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06—307頁。
B29王雋:《鐵券文的文體形態和文體源流》,《求索》2011年第3期。
B31〔宋〕佚名:《翰苑新書》,“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頁。
B32〔明〕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123—124頁。
責任編輯:采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