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熊湘《紅薇感舊圖》題詠與紅薇戲曲的互動呈現(xiàn)

一、《紅薇感舊圖》的圖像呈現(xiàn)及歷史背景

多數(shù)的南社征題題詠只存標目，似乎被認為是“孤芳自賞”的休閑文學，并未得到較大層面的關注，也尚未進入到文學經(jīng)典化研究的視野。不過，有兩幅圖的關注度較高，它對文學的影響較大，風云氣勢已席卷了整個南社天空，吸引了眾多的觀賞者佇足、品鑒和評說。一幅是柳亞子的《分湖舊隱圖》，另一幅則是傅熊湘的《紅薇感舊圖》。

傅熊湘(1883—1933)，字文渠，號鈍安、屯良、鈍庵、屯艮、紅薇生等，湖南醴陵人。1906 年加入同盟會，是南社初創(chuàng)的重要人物。1924年，主持南社湘集，任社長。他著作等身，尤擅長詩歌，作品多選在《南社叢刻》，撰有《國學概略》《國學研究法》《醴陵鄉(xiāng)土志》《醴陵兵燹紀略》《離騷章義》《廢雅樓說詩》等近百種著作。

除了學人身份，他同時又是喜談革新、宣傳革命的報人。曾創(chuàng)刊《洞庭波》，主辦《競業(yè)日報》，1912 年出任《長沙日報》總編輯。這些報刊都是宣傳革命、監(jiān)督時流的文化陣地。“作為受經(jīng)學思想影響甚深的知識分子，在社會急劇變動的封建社會末期，能夠表現(xiàn)出較強的進步思想和民主觀念，與辛亥革命主流精神有許多相通的地方。”

傅熊湘主筆《長沙日報》時，對袁世凱進行抨擊，論調(diào)與袁不合。湖南都督湯薌銘大肆屠殺黑名單人物，傅在名單之列，遭到通緝?！凹纫砸娂稍?，于二年十月被封，名捕余等。”傅不得不從長沙逃往家鄉(xiāng)醴陵。在無人收留之際，通過朋友劉鏡心(劉驤)的關系，被風塵女子黃玉嬌收留，藏匿于妝樓。黃玉嬌，字少君，寓所的名字為玲瓏館。二人在分屋而居的十余天生活中建立了情誼。后來傅覺得此非長久之計，遂隱居古廟。

歷史背景是劇情展開的楔子，此后這種報恩式的情感逐漸上升為一波三折的戀愛史。在與黃玉嬌結識的第二年，黃玉嬌一度嫁人，然而被大婦所不容，很快逐出家門。玉嬌返家后，此后幾年間，她與傅熊湘有短暫的一年一會，直到1917年黃玉嬌二度適人，從此二人再無相見可能，這一戀愛關系才有了結。

在黃玉嬌嫁人之際，傅熊湘寫有《紅薇感舊記》，“此集丁巳春于長沙寫定，旋報館為忌者所焚，文書蕩盡，遂與俱焚。明年秋，乃求社刊及報紙所存者錄之。又得亞子助余搜討，故以無失。錄成因付亞子，以初寫時屬寄副本未及也。兩年來故鄉(xiāng)被兵，亂離斯瘼，身經(jīng)百劫，萬念俱灰。而亞子篤念舊盟，固以斯集屬就海上校印，刊資悉出其助。高誼可感，匪獨平昔綱羅文獻，激揚風義之盛心也?！?/p>

由上可知，《紅薇感舊記》文本經(jīng)歷了艱難曲折的保存過程。在袁世凱失敗文網(wǎng)解除之后，傅氏重返報社，然而報館卻遭遇段祺瑞部下吳光新的惡意焚燒，詩人隨身攜帶的《紅薇感舊記》化為灰燼。在柳亞子的幫助和資助下，1919年《紅薇感舊記題詠集》刊印，補錄的作品得以重生?！额}詠集》印數(shù)不多，僅刻印數(shù)份，贈與同人。

《紅薇感舊圖》復原了傅熊湘和黃玉嬌初次相見相識的場景?！都t薇感舊圖》共兩幅，第一幅的作者為黃賓虹。黃賓虹（1865-1955），字樸存。祖籍安徽，出生于浙江金華。擅畫山水，南社成員。題詠創(chuàng)作的時間為民國八年（1919）,黃作內(nèi)容（圖一）是“坡麓間結屋數(shù)椽，高樹蔭覆，古衣冠人偃坐其中，作談笑狀?！贝水嬅枥L的是坡麓野景，雜樹、山巒、逸人處于玄妙自然的世界和空靈的意境中。減筆畫法和點苔技法運用到位、自然，藝術風格氣韻瀟灑，體現(xiàn)了黃賓虹對山水畫的深刻理解。圖上有題詠詩《為傅熊湘作紅薇感舊圖并詩》：“高館移栽宮樣花，不隨凡艷斗春華。他年合抱婆娑樹，幾輩秋風悵日斜”。

黃賓虹《紅薇感舊圖》

第二幅為南社成員蔡哲夫所畫的《紅薇感舊圖》（圖二）。蔡哲夫（1879-1941）,原名守,字成城,號寒翁，廣東順德人,著有《寒瓊碑目》《寒瓊金石跋續(xù)》《漆人傳》《印雅》等。蔡哲夫在主筆《國粹學報》時，曾繪有歷史人物肖像和博物圖畫。蔡作《紅薇感舊圖》畫風疏曠，內(nèi)容是“蕉竹參差，奇石兀立，長廊接屋，短垣外繚，詞人傍嬋娟坐，古意盎然。”畫作構圖簡省，卻并非作者成就最高的作品。

蔡作補繪《紅薇感舊圖》題記曰：“乙卯秋七月十七日，予在泉唐吳子和陸貴真二女史家，為屯艮社友曾畫是圖。去年長沙之役，毀于火，今屬補績?；厥姿哪觊g，吳陸二姝，亦不知何處去矣。吾之感舊，未審較屯艮孰深耳。蔡守哲夫并志，時己未三月也?！辈陶芊虺醮卫L畫的時間為“乙卯秋七月十七日”（1915），“己未三月”（1919）即補繪時間。

蔡哲夫《紅薇感舊圖》

總的說來，兩幅圖的風格較為相近，皆為簡潔古雅的傳統(tǒng)繪畫。畫作內(nèi)容也較為相似，描畫的是傅熊湘、黃玉嬌和友人坐在屋中談笑的場景。唯一不同的是黃賓虹作品的焦點在蔭覆高樹，人物具有一定的隱蔽性；而蔡作卻是一覽無余，人物形象較為清晰?！捌侣础薄敖吨瘛薄捌媸钡惹逖乓庀笳诒瘟苏尉置娴臍夥?。

二、《紅薇感舊圖》的題詠內(nèi)容

詩人用《紅薇感舊記》短文為引子，貽書朋好，在社員中廣征題詠，達到了“傅郎索句殷勤甚”的程度?！都t薇感舊記》是題詠產(chǎn)生的觸媒，亦是刺激題詠產(chǎn)生的元文本?！都t薇感舊記》的傳播，使社友們獲得這一“公案”的詳情。

《紅薇感舊記》凄馨哀艷，文體的特征使傅黃二人的情感路線更為清晰：“征衫漬淚，是平生未報之恩；倦鳥投林，動鳥鵲無枝之嘆者乎?又況青春易盡，絮飛知向誰家；綠蔭將成，子結便應枝滿。”在眾多好友中，作者首先把《紅薇感舊記》寄示柳亞子。柳亞子讀完后，感動于實人奇事，創(chuàng)作了長詩《玉嬌曲》（節(jié)選）：“痛哭當年識賈生，變名此日同張祿。烽火倉皇走避兵，株連鉤黨夢魂驚。誰知覆地翻天際，別有盟山誓海情。佳人少小生南國，玉嬌小字傳鄉(xiāng)邑。一自天鐘第一流，湘花湘草無顏色。佳俠含光本性成，桃花劍底獨關情。紅顏別擅凌云氣，素手能彈變徵聲。望門投止文章伯，一見無端情脈脈。本來蘇小是鄉(xiāng)親，何況香君重逋客。枇杷門巷受恩身，好作桃源暫避秦。金屋翻教營復壁，玉釵親典為留賓。賈生年少工詞賦，賓從翩翩各殊度。明燈華燭屢尋歡，檀板銀尊不知數(shù)”。

依此題材，柳亞子一共創(chuàng)作了五首題詠，并為之作序。社友們熱衷于題詠活動，隨后進行著接力式創(chuàng)作，在圖繪和文學的藝術載體中自由切換。社友們“已讀《紅薇感舊記》，又睹《紅薇感舊圖》”。題詠的產(chǎn)生與南社群體唱和活動也不無關系，“和柳亞子、文湘芷、文斐、鐘藻、羅劍仇等社員頻繁活動，舉行數(shù)十次雅集，均有詩詠其事?！?/p>

《紅薇感舊記題詠集》為傅熊湘抄錄整理而成的專題作品集，成書于1919 年。書籍封面題簽者為余天遂。余天遂（1882-1930），字祝蔭，號蔭閣，江蘇昆山人，南社成員。內(nèi)頁為章訚與劉三題寫。

《題詠集》分詩、詞、文、曲幾類體裁，蔚為大觀。收入凡詩一百六十八首、詞十首、曲四首、文兩篇(蔣萬里、汪蘭皋）。題詠者近百人，多為南社成員。序文作者主要有柳亞子、汪蘭皋、蔣萬里；詩作主要有柳亞子、高旭、胡石予、王大覺、高吹萬、姚石子、葉楚傖、胡樸安、周芷畦、凌莘子、李洞庭等人；詞有王西神、葉中泠、邵次公、張素、許觀、陳蝶仙及宋癡萍等人。曲作者有吳梅。

縱覽精彩紛呈的百余首題詠，主要蘊含了以下三個方面的意義。

一是塑造了美麗的新式俠女形象。

從小照看，黃玉嬌衣著樸素，眉清目秀，氣質(zhì)與勾欄之人不同。高燮題詠認為她“玲瓏嫵媚顏如玉”。孫璞題詠《玉嬌曲為鈍安賦》：“娥眉嬌小生南國，俠骨天生絕世姿”。在肯定外貌的同時，題詠者著重突出的是玉嬌沉著冷靜、俠義慷慨的英雄形象。柳亞子在《紅薇感舊記》敘言中說“至玉嬌以風塵弱女子，能慕柳車復壁之所為，風氣已足千古?！鼻貏偽漕}詠“千秋兒女半英雄”“哪知金粉情懷里，竟具黃衫俠士腸”“笑他威重黃金鉞，反把陰符讓女豪”。田星六題詠“俠義愛情合一傳，倏而兒女倏英雄”。王大覺題詠“英雄女俠一時遇，奇才絕色兩相慕”。張平子題詠“玉骨俠為魂”。宋叔琴題詠“蛾眉饒有燕并氣”。

再如詩句“紅拂虬髯千古事，虞初斷簡至今傳”“隔江有女俠相同,不事楊公事李公”也突出了玉嬌的仗義俠氣的個性。紅拂是唐傳奇《虬髯客傳》中的女俠式人物，曾幫助李靖建功立業(yè)。傅熊湘居所隔江有紅拂墓，而玉嬌的節(jié)義與紅拂相似。黃玉嬌與柳如是的女性形象也較為相似，同為妓女出身，卻都有著高潔的品行。題詠文本也多用媚香樓的典故去贊頌玉嬌的風義之舉。此外，近代歷史上有很多與之相似的故事發(fā)生，如小鳳仙助蔡鍔、黃碧泉助馬貢芳等。這些有情有義的風塵女子在英雄危難之際給予了幫助，有俠義之舉，是機智勇敢的正義化身。新式“紅顏-英雄”故事打破了英雄救美的常規(guī)觀念，而是麗人救行俠的敘事方式。題詠把黃玉嬌塑造為敢于擔當、支持革命的俠女形象。她既存有女性柔婉的個性，也不乏剛勁的英雄氣，具備覺醒的先進性。與古代婦女不同，逐漸脫離男性的附庸地位，間接參與了政治活動，已經(jīng)向新女性過渡，她的美好品格、追求愛情和參與政治的勇氣，展現(xiàn)了沖破歷史局限的形象新質(zhì)和獨特魅力。

二是題詠保存和贊美了凄美感人、癡怨纏綿的愛情故事。

傅黃二人從初次相見，到紅薇館主人獲救，再到次年玉嬌適人，故事伊始就埋下了路途坎坷的悲情意味。而當“不容于大婦”的困境出現(xiàn)為相約提供機會時，又因為各種主客觀因素使玉嬌再度適人，除了短暫的相會時間，并無長期的相處。而這種感恩式的瞬時情感上升為深刻理性的感情，期間經(jīng)過了歲月時間的磨洗、家庭恩怨的摻入和政治事件的催化。傅黃本是陌生人，卻在一種未曾預想的情況下相識，是通過第三方朋友的幫助，在危難和困境中建立起的臨時聯(lián)系。而隨著事件的加劇發(fā)展，逐漸成為彼此珍惜的戀人，“欲別不別意已癡”。玉嬌不求回報，仗義俠心，而屯艮執(zhí)著有情。在情感的順理成章中，既受到了動蕩時局的影響，又受到了雙方皆有家庭的情感捆綁，“芳菲轉(zhuǎn)眼奈何天，知是桃花已嫁年”。聚少離多的現(xiàn)實使他們沒有締結成完美的婚姻，然而紅顏與英雄在漂泊芳華中卻患難與共，找尋慰藉，從而指引了彼此的人生之路。當傅熊湘歸醴陵再次尋找玉嬌時，即有了劉郎遲暮的遺憾。二人的情感維系了近十年，紅豆情緣往事才隨紅薇題詠的結集而結束。

愛情衍生的題詠很多，大都關注情感敘述。如龐獨笑詞《瑞龍吟·用清真韻題紅薇感舊記》：“當時擁髻微吟，入門一笑，紅鵑共語。絕似南都前事，媚香樓上，孤鸞，誰念酒邊青衫，漂泊如故。”《前調(diào)·癸丑辟地作》：“欲寫離愁一萬重，可堪流水自西東。三更疏雨五更風。未辦白頭終有約，即拋紅豆更何從。浮生蹤跡似飄萍。”孫璞《玉嬌曲為鈍安賦》：“相逢恩深相見難”?！拔┯腥绱饲椴粩?，一簾細雨說紅薇”，“人生但念憂危日，更感同心繾綣時”（簡叔乾）。

三是題詠確立了感傷的中心主題，反射出作品凄婉的藝術風格。

傅熊湘為黃玉嬌寫有多首情詩，如《玲瓏館詞》十首和《后玲瓏館詞》八首?！读岘囸^詞》十首創(chuàng)作于甲寅年，即1914年。《后玲瓏館詞》八首創(chuàng)作于丙辰年，即1916年。再如發(fā)表于《禮拜六》的《情詩》：“昔夢渺如煙，今顏艷如雪。歡情嬌若云，濃意皎猶月。悲思各紛紜，蹤跡久離別。所懷末由展，欲語焉可說…倩笑不再逢，佳會此終訣?！?/p>

“重提往事各情傷，佇息停消總斷腸?！保ā读岘囸^詞》）姚大慈題詠：“人間各有低徊事，酹酒題詩一泫然”。高吹萬題詠：“一時舊事堪追憶”。蔡哲夫題詠：“圖成哀艷復荒涼，感舊憐新暗自傷”、“人生若大夢，往事跡已陳”（《題玲瓏小影為紅薇作》）。陳蝶仙題詠：“憂患余生尚在，最難忘，美人情重?！保ā都t情·用竹磚體題《紅薇感舊圖記》）。姚民哀題詠：“湘江嗚咽，記當年影事，依稀仿佛”。

題詠寫出了姻緣難續(xù)的悵然，“往事重論總可哀”。美人英雄的愛情在軍閥混戰(zhàn)、革命失敗的歷史背景中日漸虛弱，情感幻滅、浮世聚散和人事靡常是詩人一生苦嘗的連綿不絕的愁緒?；厥淄?既有劫后余生的驚險，又有心中無法排遣的痛苦與絕望。詩人使自己沉浸在低落的回憶之中，在小影形象的觀看中獲得重復的回味，情感的失敗致使詩人的生活和文學創(chuàng)作充滿著黯淡色彩。

之所以照片、圖繪和題詠被完整保存、結集下來，是因為圖像和文字早已幻化為愛人的靈魂。摯愛的女子總在詩人的腦海中重現(xiàn)，情誼也一直貫穿于血脈。自從認識玉嬌的那一刻起，“紅薇”二字猶如戀人的身影，伏貼在詩人的內(nèi)心，所以詩人自此都自號紅薇生。詩人每一次翻閱小影，是癡戀而不得的無奈，是追戀而渴盼相見的焦急，而這種無奈又伴隨著對美好往事的咀嚼與回味。每一次翻閱圖片，皆有可能殘留著詩人內(nèi)心的苦楚與掙扎。在這短暫的相會中，已融合了生與死，報恩與感恩，離別與相守的生命過程。在面對玉嬌出嫁時，詩人的包容性展現(xiàn)了男人的胸懷。在面對玉嬌被逐出家門時，卻又沒有絲毫的嫌棄。在幾年的分分合合中，相聚過，離別過，直到再見作別。不論政治環(huán)境如何變化，處境如何危險，詩人并沒有忘記這段情誼，忘記這個恩人，反而是把情感濃化于心，并內(nèi)化為深厚的力量。主人公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是開明而又理智的，從未黏膩過對方，牽絆過對方。幾年之中，玉嬌的身份變了，但詩人的情感絲毫無變?！袄斫馀c同情”已然描繪出真正愛情的高位構圖。一段故事，隨即引發(fā)了南社社員的無盡感慨，也許是引起了朋友的強烈共鳴。每個人心底應當都有一朵盛開或凋零的紅薇，每個人都期盼紅薇花是盛開的，而不是凋零的。

從眾多的題詠可以看出，題詠者認同這段故事，自然也彈撥起往事的心弦。當畫家補畫此圖的時候，不禁想到吳陸兩位女子。蔡哲夫《為鈍根畫紅薇感舊圖題四絕句》：“乙卯七月十七日，與攜李陸、四娘貴真湖上訪碑歸，同讀《紅薇感舊記》，頓憶乙巳秋著書獲戾，避地武林，柳意之殷勤?！鳖}詠云：“十年斯地作亡人，柳意能教秋氣春。同有美人恩未報，為圖今夜一愴神。”可見題詠既是朋友對自己的密友式勸慰，也是對自己愛情標本的一次整理。

題詠集遭遇過燒毀，卻又再一次被補齊，可見詩人多么喜愛這朵紙上的紅薇。而感舊二字，既顯示出丟失的悵然，又隱藏著執(zhí)著的韌性。感舊記的故事描繪了復雜、深刻的現(xiàn)代愛情形式。故事富有悲劇色彩，二人雖然經(jīng)歷相遇相知，但最終難逃幻滅。詩人獨自感受，吟誦著過去的溫情，形成了一生的獨白和訴說。在聚散的跌宕起伏和時空轉(zhuǎn)移中，彼此都盼望遇到對方，卻又一次次錯過。在古代的愛情題材中，二元的情感敘述頗為多見，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也相對簡單。而千年之后的這段有憑有據(jù)的實人實事，本身就凝練了明暗分明的線索和戲劇沖突，這也許就是戲劇產(chǎn)生的酵母。

三、《紅薇感舊圖》的衍生題詠——紅薇感舊戲曲

圍繞《紅薇感舊圖》，形成了詩、詞、文、曲等多元的題詠文學作品呈現(xiàn)。與之前的題詠作品不同，《紅薇感舊圖》題詠增加了戲曲創(chuàng)作，凸現(xiàn)出題詠體裁的豐富性和藝術的張力。

這種藝術樣式，有學者稱之為題圖曲?！斑@一類內(nèi)容，無論在詩、詞、曲中都出現(xiàn)得較晚。詩歌的起源很早，但題畫詩在盛唐才開始出現(xiàn)；詞在宋代極少用來題畫；散曲在元代盛行時，也沒有這一類作品。但是到了清代，卻都一齊興旺起來。清代的題圖曲，據(jù)《全清散曲》粗略統(tǒng)計，竟有七十七位作者的二四七首(套)；題劇曲也有九位作者的二十首(套)。這反映了清代文化的高漲和清人書卷氣、藝術氣的濃厚?！鳖}詠和畫卷不僅勾勒了正面美人像和側(cè)面文人像，而且多文體題詠的文學影響也是深遠的，達到了“傳檄征題海內(nèi)忙”和“一卷滄桑海內(nèi)知”的程度。“較之感舊成文，征詩及遠，則華實并茂，鴻篇蓋彰。芬芳永存，娥眉不朽矣”。文圖生成和保留了文學影象，并促成了文學經(jīng)典化。

套數(shù)[題傅屯艮《紅薇感舊記》]創(chuàng)作于1914-1916 年間，是吳梅利用課余時間創(chuàng)作的：“[前調(diào)]芙蓉香徑，悔當初匆匆訂盟。不合你望門投止誤走到銷魂境，潑殘生濁酒紅燈。既然是張祿辭家變姓名，怎樊川作客廝奚幸。又薔薇滿庭，又薔薇滿庭?？床灰娡ねべ恍危皇５谜嬲嫘∮?。”[雙調(diào)玉嬌娘]

張祿是名相范雎的化名，被人誣陷受盡摧殘后，歷經(jīng)磨難后入秦，成為秦相。不論詩歌還是戲曲，詩人們都較多使用這一典故。一是因為傅屯艮和張祿的境遇有相似之處，都有逃離的含義，二是與唱和不同，社友在題詠過程中也有可能讀過他人的詩作，所以這種用典的使用是相當頻繁的。再如司馬相如、杜牧以及紅拂的典故在題詠中也較為常見。每一支曲子表達了一個事件進程：相遇定情——離別愁緒——改嫁?！翱床灰娡ねべ恍危皇５谜嬲嫘∮啊?。詩人反復借助圖像回味這段個人情史。

戲曲具有較強的敘事性和傳奇性，很大程度源自故事的跌宕。從玉嬌嫁人不容于大婦被攆回玲瓏館，到傅熊湘獲得自由后作《后玲瓏館詞》定情，再到玉嬌二度嫁人。戲曲的主線和輔線是很分明的，時事與情愛也鋪排地相當緊湊。從脫險的由死向生，再到經(jīng)歷愛情的“由生至死”，故事本身就具備戲劇的沖突價值和悲劇美感。情感的難舍與難斷，雙層背景的迷離和轉(zhuǎn)折，都使讀者無法較早預測到戲劇的結局。定情片段場景的一步步重現(xiàn)，復沓疊回的曲詞一字字道來，自然而然把愛情的眷念繾綣推向了極致。

上海籍南社社友姚鹓雛，寫有《題紅薇感舊記后兼示亞子》，而民國六年（1917）創(chuàng)作的《紅薇記傳奇》可以說是廣義的衍生題詠，載于民國十二年（1923）《小說世界》第二卷第一期，卷首有編輯葉勁風按語。姚鹓雛(1893—1954)，原名錫鈞，字雄伯，江蘇松江人。

卷首《自序》云：“舊歲傅子鈍根有《紅薇感舊記》之作，貽書四方朋好，索為題詠，坐懶廢事，迄無以應?！淮П×?，衍為雜劇?！彼黝}的要求提出之后，姚鹓雛并未馬上應征詩歌和戲曲，而是遲遲未下筆，雜劇題詠屬于滯后的創(chuàng)作。

戲曲家根據(jù)故事內(nèi)容,進行著藝術的再創(chuàng)造。劇文對本事有較大的改動和補充，增加了作者不少的構思和想象。全劇雖然僅存一折，但可以根據(jù)情節(jié)，分為五段。每段情節(jié)緊扣，層層鋪敘開來。第一段充當了引子的作用，是借行人之口，交代故事發(fā)生的背景。第二段講傅紅薇和玉嬌相見的場景。本事中原是玉嬌紅薇初見，戲文中改編為曾經(jīng)見過一次，并增添了“復壁藏匿”（即匿紅）的構思。第三段講傅紅薇詳述回顧寧調(diào)元的故事，為后一段蓄勢。第四段是戲劇矛盾沖突最激烈的一部分，展現(xiàn)了玉嬌面對搜查的智慧。第五段是逃脫搜查，二人互訴衷腸的情境。

在人物形象方面，作家在對旦角的塑造把握上，略有強化玉嬌風塵女子身份的特性，但也熏染了女子的智慧和機智。從比重上說，女主人公的戲份多于傅紅薇。在對“生”的塑造上，更多地是用曲詞表現(xiàn)傅紅薇坎坷的一生，但也沒有強力突出英雄氣概。相反，寧調(diào)元的形象較為突出，歷史中傅寧是書院同學，傅是由寧介紹加入同盟會的，并與寧調(diào)元一起創(chuàng)辦了《洞庭波》雜志，也為營救寧而積極奔走過。其他的次要人物也很生動，展現(xiàn)出不同人物的性格特點，如行人、侍兒、軍警。特別是玉嬌智斗軍警的片段，既達到了諷刺反面角色的效果，也構成了激烈的沖突。從藝術特點上說，戲曲的敘事性較強，也不乏抒情片段。節(jié)奏把握緊張，反諷的手法自然。動作設置地到位細致，如“旦急拉生袖介”，往往把女子的聰穎一面贊揚殆盡。戲本唱詞不多，曲白自然，語言精煉。整體風格典雅、優(yōu)美，這些都是雜劇比散曲更細化描摹的體現(xiàn)。

題詠曲存《匿紅》一折，“奴家黃氏玉嬌，生長蓬門，蚤經(jīng)離亂，流連道路，墮落勾欄。我適聞途人之言，說城中正在拿捕那傅紅薇。奴家當口曾與紅薇有一面之識，想他翩翩風度，是個裘馬書生。如何竟遭羅織，正在替他擔憂。你看那邊廂來的正是傅郎，想他還未知情，不免要白投羅網(wǎng)。且住，待我喚他一聲。倘能救的了他。”

正如作者所談，作此曲時才二十四歲，他也自認為寫的不理想。從總體看，《紅薇記傳奇》依舊是古典戲曲的模式，但也流于了才子佳人劇的窠臼，也沒有渲染體現(xiàn)出傅紅薇的切膚之痛。劇作家雖然以旁觀者的視角寫戲，但是出色之處是融入了近代歷史事件和政治人物，記錄了正義的抗爭，揭露了軍閥橫行、兵戎相見的現(xiàn)象。作者學寫元劇的痕跡較重，體現(xiàn)了曲學的修養(yǎng)。歷史背景的闡述較多，但也有刻意記史的特質(zhì)。

綜上所述，《紅薇感舊圖》所訴說的不惟是個人的佳話，更是南社的佳話?！都t薇感舊圖》題詠的產(chǎn)生與傳播離不開南社朋好的精神支持和文本參與，書信往還形成的題詠作品集合為南社社友的接受史。傳統(tǒng)的繪畫、傳統(tǒng)的文獻在民國事件的翻牌中得以激發(fā)和產(chǎn)生。在清末民初時局萬變的政劇推演中，不僅需要有擔當、有膽略的士人角色參與，更需要底層民眾的覺醒和抗爭。這即是《紅薇感舊圖》與紅薇戲曲表達恰好提供了縱深感和文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