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此一人

關小敏

“你醒了！”

她睜開有些沉重的眼皮，看著床前正和顏悅色地與自己說話的婦人。片刻后，記憶如潮水般涌向她的大腦，只是不太連貫。

“媽媽，幾點了？”她揉了揉眼睛。

“七點了！”媽媽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你應該起來上學了！”

這個吻太快了，她甚至都沒有感受到它在額間停留的溫度。

她眨巴了幾下眼睛，動彈了一下身體，努力在腦海里搜尋著信息：“我今天應該睡過頭了，很多事一下子想不起來。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三！”媽媽微笑著說，“昨天你剛參加完全國青少年芭蕾舞比賽，應該是太累了，要不我上午幫你請半天假吧？”

她的目光很快挪到了書柜上的金色獎杯上，耳邊似乎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她連忙搖搖頭：“不用，不用！”事實上，她迫不及待地想去學校，老師和同學們一定通過媒體得知她獲獎的消息。她幾乎能想象到自己剛進教室，就被同學們包圍的畫面。

她掀開被子，摸了摸自己的兩條腿。

“昨天你在舞臺上，就像一只真正的小天鵝，美極了。”媽媽寵溺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媽媽，能再捏我一下嗎？”她仰著頭，撒嬌地看著媽媽，“最好再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

“不行，我的小可愛，快起床吧！我已經將現場的視頻傳給你爸爸了，他說為你感到自豪。”媽媽走到門口，回頭對她說，“早餐準備好了，快出來吃。”

她有些失望，但嘴角微微翹起，心中有著小小的得意：“爸爸一定想不到我會得冠軍，之前他說我只要得個優秀獎就可以了。”

“其實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之所以那么說，是不想讓你有壓力。”媽媽輕掩上門，出去了。

她很快就洗漱完畢，開始吃早餐。不知為什么，她吃得非常慢，好像是下意識地想細細地品味熱氣騰騰的牛奶和香甜的吐司面包。

吃完早餐后，她便坐著媽媽的車直奔學校。

陽光很燦爛，可是似乎沒有溫度，她搖下車窗，將手伸到窗外，仿佛想抓住一縷陽光。

“晚上我可能會加班，冰箱里有餃子，餓了就自己煮點吃。”媽媽手握著方向盤，眼睛直視著前方，“過兩天爸爸就回來了，到時候他會休一周的年假，可以在家陪你。”

“嗯，知道了！”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想快些見到同學們，尤其是她的閨蜜安麗，好久沒有聽見她絮叨的聲音了。

一進教室，同學們都圍了過來。

“恭喜你，古娜。”

“我就知道你會拿大獎！”

“冠軍啊，你可真夠厲害！”

“誰拿冠軍了？”安麗擠了進來，好像完全不知情。

“當然是你的好朋友古娜得獎了，身為朋友，你應該是第一個知道這個好消息的人，你是故意裝糊涂吧！”同學們紛紛打趣道。

“哦，我想起來了！”安麗噗哧一笑，滑稽地給古娜鞠了一躬，“我最最親愛的朋友，祝賀你拿到了全國青少年芭蕾舞比賽的冠軍。”

古娜被她的模樣逗樂了。可是，她的鼻尖突然酸楚起來，一顆滾燙的淚珠從眼眶涌出，順著眼角滑落了下來。這是……怎么回事？

兩天后，爸爸出差回來了，他還給她帶了禮物——一個漂亮的水晶發夾。“這一款非常適合我的小天鵝公主！”爸爸笑著說，“我想設計師一定是為你特意打造的。”

雖然只是數天未見爸爸，她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想念。晚飯后，她纏著爸爸聊了很久，爸爸最喜歡聊的話題就是她的成長史，從她呱呱墜地可以一直講到現在，言語之中全是對她的寵愛。他說她剛生下來的時候，五官精致，漂亮得像個洋娃娃。

“如果我生下來時很丑，你們也會像現在這樣愛我嗎？”她歪著頭看爸爸。

爸爸不假思索地說：“當然，因為你是我們的寶貝，我們會用生命去愛你。”

她笑起來，向爸爸靠了過去，想擁抱他。

可當她伸出雙手去環抱爸爸的時候，卻撲了個空。“爸爸……”她嚇了一跳，再次伸出手，依然什么也沒有抱住，他的身體就像空氣一樣。

“怎么了，寶貝？”爸爸轉過身看著她。

她顫抖著伸出手，撫摸爸爸的臉龐……她摸到的依然是空氣。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站起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正在這時，門開了，媽媽回來了。“你們在聊什么呢？”她一邊換鞋，一邊問。

她撲向媽媽，卻直接穿過了媽媽的身體。他們竟然都像空氣一樣，根本觸摸不到。難道這是夢嗎？她捏了捏自己的臉，疼！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感到眩暈，胸口開始急促地起伏。

“寶貝，你怎么了？”“爸爸”和“媽媽”緊張地看著她，朝她走了過來。

“你……你們到底是誰？”她后退了幾步，“你們不是我的爸爸媽媽。”

“寶貝，我們是你的爸爸媽媽啊！”他們擔憂地看著她，就像她生病了一樣。

一定是夢，一定是夢。她跑回房間，用被子蒙住臉，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夢，她只是在做夢。

天際泛白，晨光微露時，她醒了。

她竟然睡著了，不過睡得不踏實，醒來的時候，衣領全部汗濕了。

她看見那個熟悉的人走進了房間，臉上掛著笑，像往常一樣喚她起床。“這一次我是真的醒了嗎？”她坐起身，想去觸摸媽媽，卻又不敢伸出手。媽媽上前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她心里一震。

依然是沒有溫度的吻！她精神萎靡地從媽媽的身體里穿過，然后又穿過了爸爸的身體。

如果爸爸和媽媽只是影子，那老師和同學們呢？那街上的人呢？安麗呢？

她跑到學校，沖進教室，看見安麗正和同學們聊天。她想抱住安麗，可是雙手一下就穿過了安麗的肩膀。

“古娜，你今天怎么了？”安麗站起身，關切地看著她。

“你們到底是誰？”她感到手足無措，“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踉踉蹌蹌地逃出教室，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動，甚至去擁抱很多陌生人——她多么希望能抱住一個實實在在的身體。可是，除了她自己，她再沒能觸碰到任何人。即使她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迎面而來的車輛也傷害不到她分毫，它們就像放映出來的影片一樣穿過她的身體。

望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她絕望地半跪在地上。突然，身后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響，一個奇怪的聲音傳了過來：“看來，還是被你發現了！”緊接著，高樓大廈消失了，馬路消失了，人群消失了，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

她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藍色空間里，兩三個“怪人”正看著她。這些“怪人”身形瘦長，腦袋小而圓，眼睛閃爍著淡淡的熒光，嘴像個幽深的小黑洞，模樣有些恐怖。

“我們努力還原你的生活場景，想讓你繼續生活下去，沒想到還是被你察覺到了。”他們的目光中充滿憐憫，“孩子，實不相瞞，你恐怕是最后的地球人了。”

她茫然地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們。

“我們來自另一個星球，狼爾星，你在我們的飛船里。一百多年前，我們接收到來自地球的求救信號，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地球已經滿目瘡痍，不再適合人類生存。”一個狼爾星人在空中點了一下，一個黑色的星球出現在她眼前：南北極不再是冰天雪地，海洋變成了裸露的山脊，在烏黑的大氣層下顯得荒涼而可怕。

“我們沒有找到一個生命，僅僅找到一尊冰棺，里面躺著沒有生命跡象的你。幸運的是，你的父母將你生前的所有信息錄入了芯片，我們得知你在十一歲的時候患上了一種怪病，雙腿殘疾，無法行走。在你去世后，你的父母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冷凍了你的遺體，希望在未來，人類醫學更發達的時候，能夠將你復活，治好你的病。”

她一邊抽泣，一邊看著從眼前劃過的畫面。零散的記憶一點點地拼湊起來，她終于想起了一切原委：生病前，她正要去參加全國青少年芭蕾舞比賽，而這場疾病，不僅讓她失去了雙腿，還奪走了她的生命，她想起了自己去世前，父母傷心欲絕的模樣。

“我生活的這個世界是你們創造的嗎？”

“是的。我們將你復活，并且治好了你的病。按照人類的年齡計算，你是個未成年的孩子，為了讓你像正常人類一樣生活，擁有健康的心理，我們按照你父母收錄的相關影像，創造了這個‘影子世界，就是你們所說的虛擬世界。現在的你，有沒有勇氣接受這個現實呢？”狼爾星人滿懷善意地問。

“人類已經滅絕了嗎？”她望著他們。

“在沒有發現你之前，可以這么說！”他們點點頭。

“他們是怎么滅絕的？”

“可能是地球環境的變化，也可能是一場戰爭、一場瘟疫。人類就是這樣脆弱。或者說，所有生命都這樣脆弱。”

其中一個狼爾星人俯下身子，溫和地說：“你可以留在地球上，但是這個星球已經不適合居住。你也可以跟我們一起走，縱然我們物種不同，但在同一個宇宙中，生命的本質是一樣的。而且，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也許在某一天，你會在某個星系見到流浪的地球飛艦，說不定他們也在尋找著同類。”

她含著熱淚，認真地點點頭：“好！我愿意跟你們走！”

幾個狼爾星人緊緊地擁住了她。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擁抱，她感受到了他們的力量，這讓她有了安全感。

“嗖”的一聲，飛船穿越了烏黑的大氣層，向遙遠未知的宇宙深處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