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組詩）

黃梵

某個夏天

到了夏天，為了掙脫霧的白內障

湖已把眼睛瞪得更大，你卻像蚯蚓

更愿意呆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里

哪怕雷，到處炫耀它的大嗓門

你也一聲不吭

你只愿追蹤書中的歷史，將心得

與一杯茶分享，門外竄來竄去的野貓

是你飯后散步唯一的調情

黑夜對你板夠了臉，它不小心

打碎了月盤——碎成滿天星星

它們讓黑夜，變得像天堂

讓你的夢，不肯合上眼

當你說，歷史是黑白的

這是在抒情么？樹正落下白絮

是誰在樹下守候它的抒情？

當你在大街，投下修長的影子

你是在給流汗的夏天描眉么？

有誰知道，你在夏天的守候

比香樟的樹根還要深

江水和你一樣，也在守候什么

你守候中的呼吸，率先搬出了新婚的房子

你握著自己的手，想著

來自欲望的問候，并不比手的溫暖更多

靜夜思

傍晚的廣場舞，是鐮刀

在收割母親的晚年

他不知家譜或月亮

誰會是深夜的向導？

家譜用沉默，掩飾它還活著

蒙塵的蛛網，是它悄悄發出的芽

家譜里的名字，守著富貴的八字

個個裝作沒有受傷

他坐在燈下，知道祖先們的命運

在窗外的星空，悄悄綻放

燈下的影子，從不聲明

它不是黑人，只是日子的發票

他盼著用心跳，兌換寺廟的撞鐘聲

香

人們說著千萬遍的

香！香！香！

你卻怕“香”字出口，卻想著

該如何做香的真正信徒？

香的時候

你并不知道香的名字

香樟樹只是春天派來的香道住持

香用看不見的籠子

把你的欣喜，裝進天堂一樣的空里

香最喜歡捉弄女人

香是他們今生今世的導游

香也是一種聲音

提醒你該閉上嘴，聽一聽香樟樹

對春天發出的回聲，能聽懂回聲的

只剩蝙蝠和你的嘆息

香來了，風就躲得遠遠的

風怕泄露了壞消息？

香不會待得太久，遠方的鼻子

才是它想嫁的新郎

但香和你分手的樣子

你只有閉上眼睛，才能真正看見

我的來歷

我出生在陽光慷慨的蘭州

總看見太陽像纖夫，拉著干凈的孤云

黃河是風沙拉開的一道拉鏈

讓我窺見黃河水的佝僂命運

刀子一樣的風沙，割走了七歲以前的日子

拜神一樣的口音，到了南方卻無處安放

我回到南方，是父母的人生出了故障

從此我聽出，所有的雨聲都有歌詞

課本，令我的方言有了標準口音

奶奶的戒尺，總在我屁股上寫下紅腫的處方

逼我找老師抓藥——

道道青痕，是未來收的租子

整整九年的上課鐘聲

后來澆灌了我的一生

沒有戒尺的往事，已不值得回憶——

我曾喊出的那些痛，就像蚌吞入的沙粒

已一一變成珍珠

澳門感遇

一些人的命運，被賭盤轉得飛快時

你卻一刻也待不住——

你寧愿閑在新鮮的腳步聲里

寧愿讓港灣的霧氣，把你灌得恍惚

寧愿遠遠看著一個女生

想幾個熟悉的名字

一片落葉，滾到她的腳邊

是要替你和她交談嗎？此刻的她

還能攪動已經變成石頭的愛情嗎？

在澳門，你遇到一個女藝術家

感到她隱秘的美，像傷口一樣深

她使喧鬧的大街，變成可以隱居的郊區

她一開口，你就變回成一個青年

你用喃喃自語，繼續打掃自己的中年

落日下山前，你欣慰的是

海面已長滿與你同齡的皺紋

等待未來

未來當然在嘀嗒的鐘聲里

也許你聽不出，它此刻的聲音

代表開始還是結束？

你一人穿過明媚的春色

你看出了花叢下的陰影

是在休息，還是伺機而動？

窗子用光束，為你上演塵埃們的生死戀

這翻來覆去的命運，在打探你柔腸的深淺？

你拉上窗簾，是想終止塵埃們的不安？

說起未來，你我那時還在那里嗎？

再遙遠的長路，也得從今天的沉默開始

從駐足買菜、低頭咳嗽開始

你我呼吸的，依舊是歷史的尾氣

哈哈大笑時，心里的寒氣只是羞于出場

你我的幸災樂禍，不過是噩夢支付的利息

哪怕累了，你也不要閉上眼睛

要看出星星是黑幕上的洞穴

你我的祖先都在那里居住過

比未來還古老的洞穴啊

像星星一樣不會凋謝，如同四月的梅花已謝

有誰會告訴它，八月還有桂花？

請別用急不可耐，打擾未來

請別把臉上的皺紋，統統鑒定為

是給未來定制的禮服

當未來真的來臨，它會檢驗

那時的你，是否還是此時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