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阿祥 劉志剛
時間永遠是流動的,萬事萬物也在時間的流動中不斷發生著變化,天下從來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我國古代“刻舟求劍”的成語故事,諷刺的就是那些認識不到事物的發展變化、也不根據變化做出相應調整的做法。如果凡事都拘泥于既往的成法,那么所做的一切非但往往徒勞無功,甚至有時就連自身也將為時代所拋棄。而與此相對照,清朝中葉乾隆皇帝曾有過的一次“創意”之舉,就顯示出他在有些方面知形勢、識變通的政治智慧。
公元1776年,乾隆皇帝下了一道詔令給國史館,要求專門開立一個傳記門類,名稱就叫作《貳臣傳》。這道詔令一出,立時引起了轟動。所謂“貳臣”,就是有過變節歷史的人,為變節者立傳,以往從來沒有過,在史書編纂上屬于創新之舉。另外,按照乾隆皇帝制訂的要求,將被列入這類傳記中的,還是那些在明清易代之際投降清朝的人,其中不少人還為清朝立過大功。這些人是明朝的變節者不假,但現在以清朝官方的名義,將他們集體歸為“貳臣”,不免讓人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乾隆皇帝還直接點名道姓地列舉了一些人,作為傳記編纂者選人入傳的標準。第一個被點名的就是洪承疇。洪承疇是清軍入關之前歸降的明朝高官,曾經以大明薊遼總督的身份主持松錦戰役,因為戰敗被俘而降清,后來在清軍定鼎中原以及安撫各地人心方面出了很多力。《貳臣傳》所收錄的人物,不乏像洪承疇這樣有大功于清朝的人。這些人原本頗受清廷優待,比如洪承疇入清后也是官居高位,沒想到現在卻被挑選出來,還被打上了“貳臣”的羞恥烙印。
在寫給國史館的那道詔令中,乾隆皇帝對于編纂《貳臣傳》的原因,很耐心地作了一番解釋,甚至對于將被列入其中的投降者進行了嚴厲批評。首先,他表示對于這些明朝降臣,當初朝廷是出于安定人心以及申明順逆之道的需要,才不得不予以接納并錄用的。其次,拋開功績不談,只講人情事理,這些人身為明朝臣子,在國事艱難之際非但不能盡忠報國,反而還觍顏求生,無疑都沒有氣節。乾隆皇帝認為,這樣的人即便有才能,也無法彌補其在氣節上的缺失;至于另外那些降而復叛,或者投降后繼續說清朝壞話的人,甚至都不配稱之為人。
所以,乾隆皇帝認為,朝廷要為后世臣子樹立綱常典范,提倡堅守氣節,就不能因為這些人曾經有過功績,或者現在尚有后人為朝廷做事,就忽略其氣節上的污點。編纂《貳臣傳》就是要據實直書,以這些人作為反面教材,讓后人引以為鑒。
那么,乾隆皇帝為什么想到要通過編纂這樣一部傳記的辦法來倡導氣節?為什么是現在來編而不是之前?這就需要結合清朝在不同時期的統治需求來看。
清朝發展到乾隆時期,已經存在了一百多年,統治地位也已經相當穩固。這時候的形勢,同清朝初年相比有了很大不同。比如清軍剛剛入關時,作為一名立足未穩的“外來者”,迫切需要來自各方面勢力的支持,以求掃滅明朝殘余力量,鞏固自己的政權,所以對于大批明朝投降者的加入,是持歡迎態度的,很多投降者也因而深受禮遇。歷史也證明了清朝采取這一策略的重要作用。但在政權相對穩固的乾隆時期,大清王朝實際上已經完成了從“外來者”到“當家人”的角色轉換,這時候它所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如何進一步消除滿、漢之間的民族對抗,爭取更多漢族知識分子的支持,以保證政權更加穩定而長久地發展。
在這種形勢下,由清政府組織編纂《貳臣傳》,推崇忠臣對于氣節的堅守,對于投清的降官加以貶抑,就具有了重要的現實意義:一方面,很多崇尚氣節的漢族知識分子對明清易代之際的這批投降者是很鄙視的,現在清政府明確將這些人打入另冊,定為“貳臣”,無疑可以得到他們的認同,甚至與他們在崇尚氣節方面取得共識,從而減弱甚至消解彼此之間的對抗;另一方面,清政府通過對明清易代之際投降者的“無情”處置,明白地昭告了朝廷對于臣子氣節的重視,也是對當朝臣子的一個警示,有利于培養更多忠于朝廷的人,加強政權統治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乾隆皇帝所做的還不止于編纂《貳臣傳》。就在下詔提出編纂《貳臣傳》的同一年,他又讓大學士、九卿、京堂、翰林院、詹事府、科道衙門等共同參閱史書并研究核定,編印了《勝朝殉節諸臣錄》一書,表彰眾多的明朝忠臣義士,其中就包括那些曾經堅持抵抗清軍而殉節的明朝英烈之士。像孤軍奮戰、力竭而亡的盧象升,明朝滅亡后絕食而死的劉宗周,被清軍俘虜后從容赴義的黃道周等人,清政府都給予了他們很高的評價,并分別追賜褒義謚號。而與此相對比,清朝對于某些列入《貳臣傳》的投降者的謚號予以剝奪,這進一步表明了朝廷對于這批人的貶抑立場。比如清軍入關后歸降的原明朝戶部尚書馮銓,死后曾被康熙皇帝賜予謚號“文敏”,但乾隆皇帝下詔奪回。一方面褒獎明朝忠臣,另一方面貶斥明朝叛臣,乾隆皇帝從正反兩方面傳達了朝廷對于臣子名節的重視信號。
乾隆皇帝下詔編纂《貳臣傳》,對投清降官的貶抑可謂極重。但盡管如此,他對某些投降者還是留了一定的余地。乾隆四十三年即公元1778年,乾隆皇帝頒旨要求把所有列入《貳臣傳》的人分為甲、乙二編,予以區別對待。其中,甲編中收錄的主要是那些投降后有功于清朝的人,乙編中收錄的則是那些投降之后功業乏善可陳,以及雖然投降但也做不到對清朝忠心相待的人。
甲、乙二編的分設,沒有改變《貳臣傳》的編纂主旨,但同時也體現了乾隆皇帝對待歷史能夠就事論事的態度,而且按人定編,持論公允,對于洪承疇一類的有功降臣也算是一種安慰。此舉既可收到激勵臣節之效,也可稍減某些降臣后人的抵觸情緒。
回想當初,漢高祖劉邦在奪取天下后,大臣陸賈在同劉邦談論時,經常會引用《詩經》《尚書》等儒家經典中的說法。劉邦很不喜歡聽,說自己由馬上取得天下,不需要《詩經》《尚書》,但陸賈反駁說,馬上可得天下,卻未必可以馬上治天下。陸賈所言,實際上就是提醒劉邦,在不同的時代形勢下,應該采取不同的應對策略,而不能固守成法。乾隆皇帝下詔編纂《貳臣傳》,其實也是同一個道理。古之帝王要維護政權的長遠發展,就需要有長遠的眼光,要隨著“時移勢易”,做到“與時更新”。
(胡阿祥: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劉志剛:常熟理工學院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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