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代煒



關鍵詞:倪瓚;雙包;竹石;水墨畫
倪瓚,字元鎮,號云林子,別號幻霞生等,人稱倪迂。其一生多在江南游歷,存世作品數量在“元四家”中是最多的。據《清閣全集》中倪瓚的論述,自己的繪畫“寫胸中逸氣”,因此繪畫內容“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倪瓚的作品在當時便受人推崇,元代之后,倪瓚更是成了文人畫的代表人物。上海博物館藏倪瓚《竹石喬柯圖》(圖1)與濟南市博物館藏倪瓚《墨竹坡石圖》(圖2)在構圖和內容上相似度極高,本文對這兩幅作品進行對比分析,以期找出兩幅作品中存在的差異,分辨其真偽。
一、《竹石喬柯圖》
本幅《竹石喬柯圖》繪石坡上兩株古木,另有竹枝數根,筆墨淡雅,墨色分明,皴法剛勁。圖右上角有作者本人題詩:“春宵聽雨第三番,起坐篝燈酒自溫。曉起(清)開門看桃李,蒼柯翠筱喜無言。”落款:“倪瓚寫竹石喬柯并賦絕句,奉贈舫齋文學,丁酉二月廿三日也。夏四月五日復以贈仲權征君云。瓚。”裱邊右側有明代書畫鑒定家徐守和、清代文人謝希曾的題跋。左側裱邊有謝希曾的“謝氏希曾”白文印、“阿曾秘玩”朱文印和“安山客”朱文印。右下角鈐“吳郡謝希曾孝基氏審定”朱文印。其下有清代王時敏的“煙客”白文印、“太原王遜之氏收藏圖書印”朱文印,右下角鈐“王時敏印”白文印。畫面左下角有明代收藏家貝省三的“貝省三之印”白文印。右側裱邊有清代醫生金德鑒的“庚申以后所得”白文印、“保三鑒藏”朱文印,清代收藏家畢瀧的“婁東畢瀧澗飛氏藏”朱文印。畫面右下角有清代收藏家梁章鉅的“茝林曾觀”朱文印、藏書家貝墉的“貝墉”白文印。
此作品在明代未見于記載,而徐守和是倪仲權之后最早可見的收藏者,之后為王時敏收藏。清代收藏家顧文彬在《過云樓書畫記》中記載此畫為《春宵聽雨圖軸》,取自倪瓚自書詩第一句“春宵聽雨第三番”,并考證畫中“丁酉”為至正十七年(1357),倪瓚56歲,落款中提到的“仲權”為《金臺集》中的四明(今寧波)倪仲權。而根據《倪瓚年譜》考證,倪瓚生年為1306年[1],則此畫完成時倪瓚應為52歲。“舫齋文學”不知何許人,倪仲權的生平在史籍中沒有詳細記載,只知道他是四明的一個文士,家中藏書萬卷且交游甚廣(見劉仁本《羽亭集·卷六》,文淵閣本《四庫全書》)。從題跋可知,此幅作品先由倪瓚贈予“舫齋文學”,后又贈給倪仲權。此作后經過明清兩代收藏家遞藏,終歸上海博物館。
在倪瓚傳世作品中,修竹和坡石一直是其作品的主要內容,這與其本人提出的“逸氣說”是相輔相成的。元人劉仁本評其作品風格曰:“蒼勁妍潤,尤得清致。”董其昌在《題〈橫云秋霽圖〉與朱敬韜》中云:“云林畫法,大都樹木似營丘寒林,山石宗關仝,皴似北苑,而各有變局。”此番話概括了倪瓚繪畫風格的師承。倪瓚的樹木學北宋李成、郭熙一派,樹干虬曲,枝杈尖銳;山石學關仝,皴法學董源,博采眾長。繪畫中多用側筆,少用圓筆,筆法峭拔而秀雅,用墨濃淡相宜,并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折帶皴。此圖中石頭和土坡都用淡墨和長線條表現,側筆皴擦表現陰影部分,用墨干枯,行筆爽勁;石塊上的點苔和枯樹上的葉子用側鋒橫按,深淺不一,層次分明;樹干以干筆勾畫,淡墨皴染,意態自足,枝杈多鹿角狀。從傳世的李成的《晴巒蕭寺圖》和郭熙的《窠石平遠圖》中的樹木可以看出,李、郭所畫枝杈是以鹿角枝為主,但倪瓚所繪樹木與李成相比 “稍加柔雋耳”(見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文淵閣本《四庫全書》)。在倪瓚創作于1355年的《漁莊秋霽圖》和無年款的《琪樹秋風圖》(圖3)中也可以看出,同樣的鹿角狀枝杈也出現在這兩幅畫中。
《竹石喬柯圖》中坡石線條簡潔有力,皴法不多,學董源長披麻皴。石塊線條柔和,與黃公望的圓形山體相似。坡面雖然沒有明顯的折帶皴,但線條造型方圓并用,說明這一時期應當是倪瓚從披麻皴向折帶皴轉變的時期。這一時期有《漁莊秋霽圖》這樣坡石線條方折十分明顯的作品,也有之后《江渚風林圖》(圖4)這樣類似方圓造型結合的作品,說明倪瓚在形成自身獨特的藝術風格的道路上不斷探索。在其風格穩定之后,折帶皴就出現在石塊和坡面上,造型由圓潤變為棱角分明。竹葉由下自上畫出,墨色深淺不一,前后錯落,體現了倪瓚深厚的書法功底,用筆技巧嫻熟。落款書法字形偏正方,筆畫粗細不一,捺畫有隸書的雁尾筆意,有明顯的頓筆、回鋒。這與倪瓚晚期書法中偏扁的字體不同,上承《六君子圖》和《岸南雙樹圖》(圖5),后接《竹石霜柯圖》《漁莊秋霽圖》(圖6),屬于倪瓚中期的書法風格。
二、《墨竹坡石圖》
《墨竹坡石圖》現收藏于濟南市博物館,畫面上只有倪瓚本人題詩落款,且字跡模糊不清,剝落比較嚴重,另有楊一清題詩一首。此圖的畫面內容和構圖方式都與《竹石喬柯圖》十分相似。因此兩幅圖中應當存在一真一偽或者兩幅都是偽作的情況。
本幅作品右上角的落款全文為:“□□歲□前之一日,□天錫□賢同過□□文學,靜寄軒□寫墨坡石,并賦七言長句以識之。靜寄軒中酒一樽,陶然醉里別乾坤。碧桃花已當窗發,翠竹陰須映戶繁。荏苒春光逐風雨,婆娑歲晚樂丘園。詵詵更祝螽斯羽,若欲宜男勝種萱。瓚。”左上角有楊一清題詩:“老樹槎牙竹石□,歲寒風骨自應殊。不□顏色供毫素,□是云林性最迂。邃翁為□□□以題。”落款下有朱文印“應寧”一方。此圖沒有其他收藏記錄。經考證,題跋中提到的“靜寄軒”應為邾伯盛的齋名,邾伯盛名珪,字伯盛,蘇州人,倪瓚于1371年作有《靜寄軒詩文》的書法作品。“天錫”是元代文人張天錫,史載其有文采,但早逝(見郎瑛《七修類稿·卷三十二·詩文類》,明刻本)。倪瓚的這首詩在其文集《清閣遺稿》中名為《贈王文靜》,王文靜是元代文人王令顯的兒子,王令顯一家與倪瓚友善(見端方《壬寅消夏錄·卷五》)。因此倪瓚這首詩應當是贈給王文靜的。
董其昌評價倪瓚的繪畫曰 :“工致不敵,而荒率蒼古。”這說明倪瓚的繪畫不求筆力工細而勝在意境。但將兩幅圖放在一起對比可以看出,《墨竹坡石圖》中的土坡、竹石各種元素和構圖方式都與《竹石喬柯圖》如出一轍,且畫面的墨色剝落嚴重,像是人為地將墨跡揉搓掉。從細節對比來看,《墨竹坡石圖》的筆墨混亂,遠非倪瓚的“荒率蒼古”之風格。其坡石線條以短線條為主,且線條數量少,柔弱無力,墨色很淺;石塊僅有一面,沒有立體感,幾乎沒有皴法;點苔只有幾處,用墨模糊,幾乎是隨筆亂點;竹叢的枝條細弱,竹葉的顏色也處理得很隨意,雖然像是因保存不當而造成的顏色剝落,但其敗筆很多,毫無精神;枯樹的枝干線條軟弱,造型失真,且點葉模糊成團,沒有前后關系,顏色趨同。由此可以看出,《墨竹坡石圖》的筆墨功夫與《竹石喬柯圖》差距較大。
《墨竹坡石圖》中兩處落款(圖7)書法也存在問題。倪瓚的書法由于顏色剝落嚴重,以致漫漶。但從識別出的文字可以看出,其書法風格與倪瓚的書法差距較大,僅僅是對倪瓚書法的模仿。筆畫末尾的雁尾拖筆僵硬,線條無力,單字特征相差更大。左上部分的楊一清墨跡剝落也很嚴重,且線條軟弱無力,與楊一清的書法作品(圖8)差距較大。經過對比可以看出,這兩處題跋應當都是模仿之作,且模仿水平較低。
三、結論
倪瓚的作品歷來受到文人藝術團體很高的評價,董其昌認為倪瓚的作品在“元四家”中為最上品,“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云林古淡天真,米顛后,一人而已”(見孫岳頒《佩文齋書畫譜·卷十八·論畫八》,文淵閣本《四庫全書》)。王原祁認為倪瓚的繪畫“纖塵不染,平易中有矜貴,簡略中有精彩,又在章法、筆法之外,為四家第一逸品”(見王原祁《雨窗漫筆》,光緒本《翠瑯玕館叢書》),其“逸氣論”也是董其昌的“南北宗論”之前影響最大的繪畫理論。王原祁也認為倪瓚“一洗陳跡,空諸所有,為逸品中第一”(見王原祁《麓臺題畫稿·題仿梅道人》,清昭代叢書本)。正是因為倪瓚在藝壇被推崇備至,所以后人對倪瓚的作品十分珍重,以至明代“江東之家以有無為清俗”。倪瓚的作品有如此大的市場需求量,導致其偽作也層出不窮。但后人皆缺乏倪瓚的學識、情感和獨特的生活環境,因此短時間的模仿均無法達到倪瓚的繪畫水準。即便沈周這樣的繪畫高手也難以模仿到倪瓚繪畫的精髓,總是“力勝于韻,故相去猶隔一塵也”(見董其昌《容臺集·別集·卷四》,明崇禎三年董庭刻本),遑論其他水平低的作偽者了。
濟南市博物館的這幅倪瓚的繪畫作品,經過考證、對比和分析之后可知,應當是后世作偽者對倪瓚作品的仿作。倪瓚的傳世作品較多,真偽駁雜,但構圖方式相對固定,繪畫內容也多雷同。因此,對倪瓚此類“雙包”作品的鑒定,有助于分辨倪瓚的類似作品,為美術史研究提供確切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