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風的孩子

唐池子

第一陣風吹過村子的時候，酸棗樹的花香，軟綿綿的，輕柔柔的，在村子的每個角落飄蕩。

香香鼻子嗅著，麥色的頭探出窗子，滿懷期待地去覓那些小小的白色的花朵。

花很小，很多，很密，像很多小米粒在綠色枝葉間笑。

香香張開嘴，露出了兩排玉米粒般整齊的牙齒，她把香氣大口大口地吸進肺里，她相信香精靈會飛進她的身體里，那些香味會融進她的血液里。她在酸棗花香里呼吸，呼吸，呼吸。

第二陣風來的時候，穿行在酸棗樹下，像走在芳香的花瓣雨中。

那些花瓣紛紛揚揚，飛到香香麥色的辮子上，拂過有三顆雀斑的臉頰，沾在素色的棉布衣襟上。有時還頑皮地停在翹起來的睫毛上，眼睛上蒙起了一團白色的輕紗;有時干脆滾進衣領，涼涼的，軟軟的，躲在脖子里不出來。癢絲絲，甜絲絲，說不出的舒服。

花瓣紛飛的時候，枝葉也輕輕搖曳。香香眼尖，仰著頭看得見那些藏在枝葉下的小小的果子，一串串的，才豌豆般大小。有些花瓣是沒有結過果的，還有非常完整的形狀，它們只是為了美麗才開放;更多的花瓣，把美麗留給了那些小小的果子，它們凋零著墜落枝頭，有些枯干，仍然保留著淡淡的清香。

香香斜背著她的香囊口袋，口袋的布料是媽媽做連衣裙剩下來的邊角料，布料很薄，幾近透明，香香把它縫成了一個彎月的形狀。她把飄落的花瓣一瓣一瓣收進她的月亮口袋里。那些落在地上踩進泥土中的花瓣太可惜了，要是下一陣雨，花瓣混著泥土腐爛的氣息讓人特別難過。絕不能讓香精靈死去，香香把花瓣小心地收進了她的月亮口袋里。香精靈會在口袋里待很長時間，晚上睡覺的時候把它掛在雪白的蚊帳里，香氣還會飄進香香的美夢里呢！

然后，香香就在酸棗樹花香的懷想中靜靜等待第三陣風。

酸棗果在悄悄地長大，幾天不見，就圓了許多。但是它們還是小小的，靜靜的，青澀澀的，比一顆玻璃彈珠大不了多少。它們愛頭碰頭地湊在一起，這樣子使它們看起來有些像大的青葡萄。這種密集的聚會讓人多了更多的渴盼和向往。但是也有少數是隱藏在枝丫間，像盞燈籠孤零零地懸掛著，有點孤獨的樣子。你可千萬不要上當，這些孤獨的家伙反而更容易長成圓潤豐碩的果子呢！

村子里的女人們一有閑工夫，就埋頭繡花，為補貼家用，她們的巧手日夜不停歇。村子里同齡的女孩子也都在忙著繡荷包。她們愛扎堆兒，嘴巴小鳥兒般嘰嘰喳喳，手里東纏西繞著五顏六色的絲線，看著像媽媽們在繡花的樣子。

男孩子們似乎忘記了酸棗果子在悄悄長大，更不會抬起腦袋去數那些綠色的圓果子。他們除了整天在酸棗樹蔭下奔跑、做游戲，再也找不出更有意思的事情。毛毛也是，神氣地晃著他的青皮西瓜頭，兩只蒲扇般的耳朵像自帶的風扇，唰啦啦、唰啦啦的風響，小牛犢般光著膀子沖來沖去，恨不得讓自己變成一架戰斗機。

只有香香靜靜的，像酸棗樹上的綠果子般靜靜的，一個人悄悄抬頭去看酸棗樹的果子，那些果子的存在似乎只和她一個人發生關聯，那么多的果子，數也數不清，她悄悄數著，怎么也數不過來。

第三陣風來時，香香嗅出了風兒的顏色。那風兒一定是芒果色的，因為它像一支有魔法的彩筆，一點點把青澀澀的果子渲染成金黃。剛開始是土黃的，后來黃得更濃烈，最后變成了純粹的金黃。風兒的魔法彩筆飛快揮舞，很快，綠葉間閃現出一片片燦燦的金黃。滿村子的酸棗樹像打開了色彩的開關，一樹樹金燦燦起來，誰也不知道開關在哪里，卻無法不詫異那種耀眼的色彩。那點亮的酸棗樹同時也點亮了孩子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里閃現一片金燦燦的光……

所有孩子的味蕾條件反射般掃過一股子酸甜甜的酸棗味道，頓時滿腮幫子口水滿漲開來。他們興奮得像小狗一般圍著茂盛的酸棗樹叫著跳著：“酸棗紅了！酸棗紅了！”從這天開始，再也沒有哪個游戲可以讓他們的注意力偏移這片酸棗樹林了。毛毛的眼睛里又出現了香香熟悉的那種牽掛和誘惑的神情，他的眼珠子變成了球狀的金果子，嘴巴里因為口水，話兒說得含含糊糊的：“香香……”

香香抿嘴滿足地笑了，她三顆雀斑的臉頰也閃亮亮的，麥色的小辮子揚得高高的，連辮尖兒都在笑。那是她的果子，滿村子都是她的果子，不枉她那么久的默默關注和癡癡等待，它們終于在執著的目光中變得那么完美。香香暗暗覺得自己是酸棗果子的使者，現在是她自豪地捧著豐收的請柬，邀請所有孩子來赴約她的酸棗果子之季。

他們的節日來了。

從這天開始，風兒就開始善解人意地在吹，一開始是輕輕的，輕得似乎不愿吵醒那些仍然在不斷金黃下去的金果子，后來，風兒攢著一股子勁，慢慢在使力，酸棗樹的枝條開始微微搖晃起來。孩子們為風兒加著油：“再大點，再大點！”風兒好像聽懂了孩子們的吆喝，于是又大了一點。孩子們得了鼓舞，于是再加大聲音吆喝：“更大點，更大點！”可是，這回不管他們叫得多響，風兒都不理他們了。酸棗樹的枝條只是在微微搖晃，而那些讓孩子們牽掛的金果子也只是在枝頭微微搖晃。

村子里的皮二爺張著沒門牙的嘴呵呵笑著：“莫心急，風兒在等棗甜透。快了快了！就像我這口老牙，自己掉下來，快了快了！”

可孩子們卻不樂意了，齊聲吆喝著：“咻——！”也不知是在羞人家沒門牙還是恨自己太心急。

香香的心篤定，她才不會饞貓一樣瞅著酸棗果子呢！她在心里等最后一陣風兒。這段時間她可沒空閑著，她爬上閣樓搬出了烏金的竹籃子、竹篾盤，在井臺上用井水把它們清洗得發亮。她把柔軟的橘瓣放進冰糖水里腌著，等到結冰的日子，在火爐邊舀出來吃，每一瓣都好吃得讓人尖叫。她更需要的是那些柔軟的橘皮，它們被清洗過后切成細絲，還要放在太陽底下金閃閃地晾曬幾天。然后，她開始去菜園子采最鮮的紅辣椒、最嫩的紫蘇。

毛毛看著姐姐一個人里里外外忙活著，樂得偷偷直笑，不用問，他看懂了香香在干什么。他不知道曾經婆婆做過的事什么時候姐姐一點不漏全學會了。酸棗果子快熟了，姐姐在準備做美味酸棗糕的工具和配料了。不過，自己可是什么也不會。這可不行！于是他用吃奶的力氣轉著車轱轆，給姐姐多備幾盆清涼的井水。

最后一陣風兒是貼著地面吹過的，因此這風兒帶著地氣泥土的味道，還夾雜著秋的寒意，從地底往上灌，又陡然從半空跌落，好像一條開始橫掃世界的狂龍。這條狂龍分明有備而來，在經歷一陣喘息之后，它開始發動了向酸棗樹林的猛攻。那些已經熟透的金果子完全經受不住狂龍的戲弄，它們開始雨點般墜落。這是一場孩子們期待了多久的金果子雨呀！沒有一個孩子害怕那些砸向他們的果子，他們舉著竹籃子、棉布袋子，迎接這場美麗的、神奇的雨！被砸中的哇哇叫著，沒被砸中的也在哇哇叫著。手里拿著的籃子、布袋子，已經被剛剛墜落枝頭的果子裝得滿滿當當啦！還有仰頭直接用嘴巴接住果子的，嘗到了第一顆等待已久的酸棗果。當野果芳香的甘甜充塞唇舌間，那是多么的喜悅和快樂！

那在風中紛紛墜落的果子，多像一場絢麗的焰火，在流星般墜落，又如金色的花朵，瞬間在孩子心頭綻放，這是無法抑制的歡樂啊！

酸棗樹一年來的努力和沉默，就是為了這一刻的怒放和爆發！香香像在看一幅最美的畫，又像在看一場最美的電影，她那么愛著那些由小米粒一樣的花朵變成的金果子，愛著在金色雨中孩子們肆無忌憚的仰臉歡笑，愛著在大自然中酸棗樹如此無私的饋贈和博大的仁慈。

香香抱著滿籃子酸棗果子，嘴巴里鼓鼓含著今年的第一顆金果子，她甜甜地吮吸著，把自己醉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