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功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陽光普照》
叛逆少年阿和(巫建和飾)與家人不睦,行差踏錯入了少管所。服刑期間,阿和優秀的大哥阿豪(許光漢飾)突然自殺,家中蒙此大難,令阿和洗心革面,出獄后生活走上正軌,豈料曾經一同犯罪的損友菜頭(劉冠廷飾)又上門威脅。就在阿和即將重蹈覆轍之時,一向不認同他的父親阿文(陳以文飾)出手了……電影《陽光普照》用兩個半小時的時間講述了一個簡單的家庭故事,成為了2019年度臺灣電影金馬獎上最大的贏家。
家庭倫理片在中國電影史的脈絡中,一直占據著重要的地位。從敘事上看,本片圍繞華語家庭倫理片一貫主題的父子關系展開,不過,影片對于中國式父子關系的態度是曖昧與矛盾的,導演鐘孟宏拋出了問題,卻沒有給出答案,留給觀眾自省儒家文化下的家庭關系。攝影師出身的鐘孟宏在本片中,身兼導演、編劇和攝影指導三職,令本片帶有鮮明的作者電影的烙印。從影片的整體風格來看,電影延續了鐘孟宏一貫的冷峻、黑暗卻又不乏溫暖的特點。在家庭內部撕扯和愈合的敘事主題之下,影片視聽語言獨具特色,從景別、攝影機運動方式、色彩、構圖、聲畫蒙太奇等方面,將看似矛盾對立的元素組接融合,形成了間離的效果,可謂用視聽影像的手法來說故事的佳作。綜合而言,本片在敘事和視聽上,有著反差、隱喻和斷裂三個明晰的特點,共同形成了本片二律背反的影像美學。
一
所謂敘事,就是故事要怎么說。本片的故事情節如本文開頭所述,很簡單,但如何把簡單的故事說好,才是考驗創作者的地方。
電影在敘事段落的編排上,刻意強調一種反差。全片的戲劇段落情緒處理都較為淡化,少有情感宣泄段落。其中一處是阿和出獄時,獄友集體為他唱《花心》。電影以獄友清唱開場,接著切入旋奏旋律,把整個段落的情感烘托到最高處。這原本是一首風花雪月的愛情歌曲,在此指向了江湖再見的兄弟情。通常,男性家庭情節劇需有強烈的情感震顫,但本片中除了出獄段落的情感表達之外,導演似乎刻意要避開一切可能煽情的表達。片中最為慘烈的阿豪跳樓自殺事件,是通過鄰居寥寥數語的臺詞交代;父親阿文在公司里提及喪子之痛,剛要進入悲悸之時,就有同事前來提醒他發表講話已超時;最后的段落中,父親坦白了為了護子而犯下的血腥事件時,父母站在了陽光明媚的山頂來講述這樣可怕的事。這些敘事的設計,讓電影產生一種冷靜克制的間離效果,也讓觀眾自主來感受反思中國式的家庭關系。
不僅如此,這種反差也表現在電影視聽方面,呈現出間離的風格。影片開場,攝影機用一個跟鏡頭讓觀眾隨著阿和與菜頭進入電影,伴隨著舒緩的主題音樂旋律“他坐在那里”,猝不及防地呈現殘酷的砍手段落。鏡頭切菜頭正面中近景,然后特寫落在火鍋里的手掌,冷靜地表現鍋中沸騰的手掌,音樂依舊清新舒緩。不平凡的開場,奠定了電影的基調,呈現出本片最大的特點:反差美學。聲畫對立的蒙太奇,貫穿了整個影片。
另外,導演在本片多處場景中,將人物背面跟鏡頭和人物正面中近景組接使用。不僅開場砍手段落如此,阿豪的首次出場、后來多個人物的出場以及重要的戲劇段落(阿豪死后父親的夢等),都是人物背面跟鏡頭接人物正面中近景或面部的特寫鏡頭。跟鏡頭的使用,是本片視聽語言的一大特點,如果說一開始的跟鏡頭,像是觀眾的視點,導演用這樣的視角把我們帶入故事,引出每個人物。而當阿豪自殺之后,跟鏡頭似乎也可以理解為是阿豪的視點,觀眾和阿豪的靈魂合二為一,一同來見證這個家庭之后的走向。此處又是一個二律背反,跟鏡頭通常都是主觀視點,而本片中的跟鏡頭被賦予了全知視點的作用。
進一步來看,本片中的陽光并非像臺詞所訴的那般溫暖,也沒有《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那種復古、青春和活力。盡管我們可以看到影片中各式陽光明媚的場景空間,精巧設計的投影,但影片始終籠罩在黃綠色的昏暗基調之下。
凡此種種,都展現出本片獨具特點的反差美學,導演將看似對立的元素組合起來,用舉重若輕的方式,來展現生活的殘酷。影片的結尾,看似最大的問題菜頭被解決了,父子之間也和解了,但父親和阿和,甚至這個家庭其實并未解脫—他們的犯罪并沒有(但極有可能)得到懲戒。開放式的結尾中崇山峻嶺群鳥飛過的空鏡頭,讓我們看到了這個故事的無解,故事里的家人最后可能也只能像所有傳統的東方家庭一樣,繼續沉默的相愛相殺。
二
除了反差的敘事和視聽的設計,影片也有精巧的對照設計。如首尾兩場雨夜形成的呼應,這兩場雨夜犯罪戲,在敘事中都占據重要的作用,一場是故事的開頭,讓阿和進入少管所,和菜頭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一場是故事的結尾,最終菜頭同個這個家庭的矛盾在這個雨夜終結。“雨夜”隱喻的男性社會化關系和“陽光”隱喻的家庭關系形成了對照。
除此以外,《陽光普照》中還穿插了許多二律背反的隱喻性視覺符碼。一如電影的片名,“陽光”在電影中反復出現,這一原本陽光明媚的意象,卻指向了陰郁、逼仄、壓抑、焦慮的父子關系。被歷史認可的有智慧的司馬光,在大兒子阿豪的講述中卻是憂郁黑暗的,正如阿豪本人一樣,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但真實的他卻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就像傳統儒家家庭中的母親一樣,在這個男性主題的家庭情節劇中,母親琴姐(柯淑勤飾),也是一個典型的慈母形象。值得指出的是,本片并沒有強化“受難的母親”形象,而將探討重點放在了父子關系和男性社會化關系上。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父親和兩個兒子之間的勾連,阿和和獄友、菜頭之間的糾葛,但母親的情節線中,幾乎沒有她和大兒子之間的情感呈現,只有母親和小兒子(包括小兒媳)的故事情節。夫妻之間的關系也是疏離的。片中,琴姐口中的自行車是反復出現的一個隱喻性意象,代表了這個傳統家庭中的母子關系的紐帶。相比之下,父親的形象則更為豐滿,我們很難用好人或壞人來形容這個角色,導演也無意對這個人物作出道德評價,一方面他對家人有著中國式大家長的愛,一方面他的種種行為也暗示他是個自私的利己主義者。片中,導演不僅用陽光來隱喻父權,也不斷地通過空間環境中提示(背景標語的“把握時間”)、臺詞(反復囑咐阿豪把握時間)等來強調他和陽光、光陰的比照關系。
除了敘事元素的隱喻之外,視聽語言的隱喻也比比皆是。如阿豪出場的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構圖設計,仿若阿豪這個人物命運的隱喻。除此之外,影片中城市空鏡頭的構圖,阿豪赴死前投在墻上巨大的陰影,阿文菜頭出場時霓虹般黑暗的色彩,以及其他精巧的利用空間環境框住人物的構圖、低照度低影調的人物布光(不良少年菜頭)與高調光明亮的人物布光(優等生阿豪)等,都以隱喻性的視聽光影呈現出導演對儒家文化影響下的家庭關系和兄弟情誼的討論與反思。
三
從敘事結構上看,本片在敘事上有著很明顯的斷裂,前半段故事講述的是父子關系,到哥哥阿豪自殺,弟弟反省出獄后,敘事重心轉向了兄弟情仇。前后似乎是兩個故事,并不符合一般敘事電影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套路。這樣的斷裂,讓影片看起來稍顯冗長。不過,影片具有鮮明的個人特點,攝影師出身的導演在影像上功力深厚。通過前文分析的電影化敘事手法,導演用舉重若輕的方式講述了相愛相殺的東方式家庭在遭遇痛楚的時候,如何期許和解,如何走向崩塌。
進而言之,在家庭崩塌與和解這一主題的表達上,同為2019年出品的電影《地久天長》作出了相反的選擇,正好和本片遙相呼應。《地久天長》延續了內地華語劇情片的慣常敘事模式,著力點在于展示平凡家庭在時代洪流中的過往,由外(社會變遷)而內(家庭生活)的展開故事,而《陽光普照》則淡化了對社會問題的探討,把重心放在家庭成員間的撕扯上,通過由內(家庭關系)而外(社會問題)的方式,來呈現電影的主題。最終,《地久天長》回歸經典的情節劇模式,形成了團圓的和解;而《陽光普照》則更為冷峻殘酷,這個家庭似乎達成了和解,卻并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團圓—“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的太陽下回蕩的是淡淡的憂郁與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