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
大約600萬年前,地球開始變冷。東非原本是郁郁蔥蔥的叢林,卻慢慢退化成了沙漠。大部分猿類向西撤退,躲進剩余的叢林,唯有一支猿類似乎陷入了困境:它們走進了東非大裂谷東側的干旱平原。這一支猿類就是我們人類的祖先。
大約500萬年前,生活在莽原上的猿類逐漸學會了挺直身體。人類的進化在這里和其他物種分道揚鑣。把人猿和大猩猩、黑猩猩區分開的第一個特征,就是我們祖先的大腳趾。大猩猩和黑猩猩的大腳趾和其他腳趾離得很遠,好像晚宴上一個落落寡合的賓客。人猿的大腳趾卻慢慢地和其他腳趾靠攏。這種圓瘤一樣的大腳趾,能夠支撐身體40%的重量。大猩猩和黑猩猩偶爾也能直立行走,但它們走起來搖搖晃晃,人類卻可以矯健地奔跑。其他靈長類動物或許能夠毫不費力地在林間擺蕩,卻不能像體操運動員或舞蹈家那樣做出各種優雅靈巧的跳躍、旋轉等動作。
那些喜歡跑步的人是對的。跑步,尤其是長跑,是人類的長項。獵豹比我們跑得快,駿馬能高速疾馳更久,但沒有動物能持續地比我們跑得更遠。人類天生就是長跑能手。墨西哥北部一個印第安人部落在獵鹿的時候,獵人會連續追捕好幾天,跟在鹿的后面跑,最后生生地把鹿累垮,有時蹄子也嚴重磨損。
當人猿直立行走之后,脊柱從挺直變為彎曲的S形,骨盆和臀部的關節結構也出現了變化。大猩猩和黑猩猩的骨盆好像鞋拔,垂直上下;人猿的骨盆則慢慢攤開,變得更短。這又帶來一個更大的變化:人類和其他物種的生育差異越來越大。因為人猿的骨盆結構重新調整了,所以產道變得更曲折狹窄。在進化的過程中,人類的腦容量逐漸擴大,頭部越來越大。當嬰兒出生的時候,必須在產道中轉身,從面朝前方轉為面朝側面,以便擠過縮窄的產道。這極大地增加了生產的難度,難怪人類在分娩的時候需要得到其他人的幫助,才能順利生產。
如果人類的孩子等到完全發育成熟才出生,就像大猩猩或黑猩猩的寶寶一樣,那么,人類的孕期就不再是9個月,而是21個月。這意味著我們都“早產”了整整一年。觀察幼年的黑猩猩和成年的黑猩猩會發現,我們人類跟幼年的黑猩猩更像。解剖學家路易斯·博爾克稱之為“幼態延續理論”:我們是能夠長到性成熟的靈長類胎兒。多數哺乳動物在誕生的時候就已經具備了生存能力。小羚羊出生沒幾分鐘就能起身跟隨群體奔跑。人類的孩子在離開子宮之后,還要經歷漫長的成長和發育過程,但有弊必有利,我們也成了地球上學習能力最強的生物。
在我們的祖先學會直立行走之后,他們的頸部就開始慢慢伸直、拉長。頭部逐漸定位于雙肩和軀干中央的正上方,舌頭和喉頭沉降到喉嚨更深的位置,最后,我們還進化出了一種造型古怪的新式腔室:咽。沒有咽,我們就無法說話,但咽喉的構造是一個極其糟糕的設計。其他靈長類動物都是兩條通道:一條氣管從鼻子直接通往肺臟,另一條管道從口腔連通胃部。兩條管道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唯獨人類的這兩條管道在咽喉處交會,共用一條通道。這就帶來一個很麻煩的問題:從嘴巴進入的食物和水,在從氣管的孔口上方經過的時候,很可能會進入肺部。嗆噎是人類意外死亡的重要原因,發生這種情況,往往是在人們邊吃邊說話的時候。
在咽喉進化出來之前,人猿就已經有了彼此交流的方式。面部表情、手勢都是必不可少的。人猿之間也會彼此意會,心有靈犀。生物學家在研究獼猴的時候發現,當猴子撿起一顆花生放進嘴里時,連接猴子腦部的感測器顯示,獼猴腦中的F5區神經元會放電;當研究人員拿起一顆花生放進嘴里時,猴子腦中的F5區神經元同樣也會放電。這似乎說明,猴子“心中有眼”,看到研究人員做一件事,自己在腦海中也會想象自己正在做同樣的事情。一對原始人父子坐在火堆旁邊,父親拿起燧石敲打巖塊,制作一把手斧,兒子在旁邊默默地看,許多信息在他們的心靈之間往返傳遞,他們其實已經在“交談”了。
研究黑猩猩的動物學家珍妮·古道爾曾經觀察到,兩只黑猩猩久別重逢,高興得又叫又抱,手舞足蹈,然后,它們依偎在一起,互相梳理毛發,凝神抓虱子。據說,英文中的“chat(閑聊)”一詞,就來源于猴子互相捉虱子后用牙齒咬死并吐掉虱子的聲音。一旦我們學會了發音吐字,我們就開始迫不及待地與同伴交談。這是因為人類是群居動物,我們天生就有與人溝通的強烈欲望。牛津大學進化人類學家羅賓·鄧巴相信,正是為了處理在群體中的復雜人際關系,我們的語言功能才有了飛躍。鄧巴的研究發現,當一群人都是男人的時候,他們的話相對較少,但有女人參與討論之后,男人的話就多起來。團體里比較年輕的男子,在談論自己時所花的時間可達整體談話時間的2/3。人類在學會語言之后,經常吹牛和撒謊。
如果說語言的起源神秘莫測,那么笑和哭就更不好理解了。發笑沒有什么明顯、實用的目的。我們之所以發笑,大部分時候不是因為聽到了好笑的話,至少不是王爾德式的笑話。我們在聆聽的時候,會更加嚴肅,但一開口說話,就不由自主地自說自笑。這或許意味著,笑的主要功能是迎合其他伙伴,營造寬松和諧的交際氛圍。別的動物會哀鳴、號叫,但很少有動物會哭泣流淚。我們的淚水本來是為了滋潤眼睛,這種潤滑劑產量很少。我們在悲傷的時候大滴大滴地掉眼淚,真是暴殄天物。一種解釋是,正是因為眼淚是珍稀的,所以才能顯示出我們是真的傷心了。好比你必須以昂貴的價格,買一顆大大的鉆石,才能表示你的愛是真心的。越是浪費,越是有用。
人類的進化猶如一個神秘花園中的交叉小徑,從一個分叉拐到另一個分叉。我們仿佛置身在迷宮之中,有時候看似迷了路,拐個彎又柳暗花明。很多進化乍看是失敗的,或至少是笨拙的,但事后再看,這些似乎出自蹩腳工程師之手的進化,在無意之中觸發了復雜的連鎖反應。這正是進化的奇妙之處,歷史是不需要精心設計的,造物之巧,猶如精妙無比的鐘表,但制造出這只鐘表的,是一個“盲眼的鐘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