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那肥沃的生存縫隙

華明玥

一個女人，人到中年，在一年之中受到3重打擊：供職的企業報關閉，自己失業下崗;干營銷的丈夫愛上了自己的工作搭檔，與她攤牌離婚;而在看似風平浪靜的11月，經常出現記憶混亂與斷片的父親，在省腦科醫院，診斷出早期的阿爾茨海默病。醫生說，患上這種病的老年人，一開始會出現記憶力減退，不會算賬和寫字，去家門口幾百米遠的超市都會迷路，接著，性情會大改，變得多疑、煩躁、冷漠，最終陷入讓人心碎的沉默，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不再認得家人。醫生交代她：這種病，目前還沒有什么特效藥，后面就看家人的護理與陪伴了，要想方設法安撫病人，讓他平安走過人生的最后5到8年。如果能夠等到特效藥的面世，那么，老人存活的時間還可能延長。

3重打擊之下，她決定賣掉城里的房子，帶著父母回到信陽老家，重修那里的老宅院，想辦法重建一家人的生活。那是2012年的事，她剛滿40歲，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做這個決定，不僅是為了離開傷心地，也是為了父親的病。醫生交代過，讓病人回到青少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讓他見見老友、唱唱老歌，可以喚醒遠期記憶，這可能是延緩病情發展的一個重要措施。在她回老家之前，我們一幫女友前去告別，問她今后有何打算，難道就靠城里的賣房款，來支撐一家人坐吃山空的生活？

她淡淡地說，她想好了，回到信陽，她馬上開一間淘寶服裝店。她叔叔的女兒，初中畢業后沒有考上高中，直接成了小鎮無業青年。女孩一天到晚在老家小鎮上游蕩。在外打工的叔叔嬸嬸，很為這個留守在家的小女兒發愁，怕她走上歪路。她倒是確認這個小堂妹有做平面模特的潛質，個子纖瘦高挑，穿幾十塊錢的衣服都很有范兒，性格中有懵懂也有野性，與普通淘寶模特的乖巧甜美很不一樣。她打算開店后雇用小堂妹來做服裝店的模特，讓她可以逐漸自食其力，慢慢培養出責任心與敬業精神。

她回信陽后，我與她多數是在網上聯系。一開始是QQ，后來是微信，每次總是沒說幾句，她就慌忙道歉說：“我爸又在鬧脾氣了，媽媽在求助，咱們下次聊。”或者說：“客戶在線問我，收到的衣服為什么與圖片上有色差，我要去對她解釋當天的拍攝用光。”

她的朋友圈倒是沒有做成推銷廣告，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多年前文學青年的敏感與清高。可以據此看到她回到信陽之后的日常：與老爸一起唱歌，一開始是唱紅色歌曲，后來隨著老爸認知的下降，只能唱兒歌;召集老爸的發小們，一起來與老爸包餃子。發小都是60多歲的老漢了，在男人不怎么做家務的河南鄉間，這可能是他們唯一的一次捋起袖子來包餃子;物流小哥拖著巨大的麻袋送貨上門，她為小哥送上大碗茶，懇求他與老爸交談幾句;她的小堂妹，在秋日暖陽融融的曬場上試穿各種冬裝拍攝，熱得吃起了冰棒;她為自己確立了一個“認識鄉野植物”的小目標，每周打卡拍攝司空見慣的中原植物，搭配上幾句感想。植物的清香帶著微微的苦澀或辛烈之氣，好似孤獨，又好似彌散著獨立自主的驕傲。她的文字一如既往的準確、犀利，有粗糙的顆粒感。

她已經離開了依靠文字謀生的道路，但她堅持要運回老家的兩大箱書依舊在滋養著她，使她在每天做生意謀利的過程中避免遺失方向。做了淘寶店主，她細水長流地掙了一點錢，給父親買藥，給小堂妹發工資，給自己買棉麻衣裙和書，給母親買商業保險，讓母親在老伴逐漸失能、失憶的過程中找尋一份心安。

2016年，她做到淘寶的藍冠5星，這對于一個生活在小鎮上的賣家已經是非常好的成績了。但從這一年起，因為網紅經濟的異軍突起，淘寶女裝售賣的競爭日益激烈。加上小堂妹順利出嫁和懷孕，新請的模特鏡頭感很一般，她運營女裝的不確定因素也在增加。她決定逐漸縮小女裝的業務，開始利用她的淘寶店，為老家的農副產品找尋銷售出路。一開始，她賣土蜂蜜，賣油坊壓榨的菜籽油，賣蘋果，賣上好的信陽毛尖，發現都不是很成功。與女裝相比，這些農副產品要么保鮮不易，要么運輸折耗太大，她思來想去，需要另尋出路。這一年的立夏節氣，她開車帶父母出門兜風，路過茶園的時候，發現茶農在雇人為茶樹修枝打杈。這是春茶采后必須做的工作，打杈之后，秋茶的萌發才能齊整，到9月底，秋茶的采摘才能順利進行。茶園的主人撿起打下的嫩茶枝，有點心疼：谷雨前的那撥茶摘過后，茶枝上已經密密麻麻爆出新芽。可這種兩三公分長的茶枝只能炒制成夏茶，味道醇厚苦澀，賣不出好價錢。這幾年，隨著人工費用的上漲，制作夏季綠茶很有可能虧本，只好任它荒廢。

她嗅聞這茶園里濃郁的樹汁氣息，忽然有了新主意。她征得主人的同意，在茶園撿了一包嫩茶枝回家做實驗，通過兩次輕微發酵的方式，把茶炒制成一種獨特的半發酵茶——金茶。她嘗試在網上買環保型的空茶包，將金茶放入。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茶色橙黃通透，口感順滑，滋味醇厚，生津強烈。她所雇用的女裝模特，原本都不喝原葉茶，嫌麻煩，但這回因為使用方便的茶包，打開礦泉水瓶，喝掉一口后將茶包放入，冷著喝也不錯，年輕人就很容易接受。

她準備了整整一年，反復試驗金茶做成年輕人喜愛的花式茶包的可能性，開發出金芽玫瑰、金葉茉莉等品種。2017年春夏之交，她請種茶的鄉親將打杈后的嫩茶枝悉數收集，送到她這里炒制。她用經營女裝的部分收益，買了一臺炒茶機和一臺茶包的自動封口機。一個人忙不過來，她趕緊讓小堂妹與大哥家的女兒來幫忙。茶做好了，她自己設計包裝，每10包茶一小盒，盒子上繪有田園氣質的簡筆畫，在淘寶店中做推廣。做了3年，她已經鎖定了一批喝茶上癮的老客，而當地的種花大戶也很驚喜：往日，賣不出去的玫瑰花茉莉花都令人發愁，現在，她可以幫他們消化一部分。尤其令人驚喜的是，在遙遠的廣州，她的一位昔日文友改行開了早茶店，看好她的茶葉品質與飲茶的便利程度，一下子在她這里定了150盒。

她實現了一邊照顧蹣跚老父母，一邊實現經濟自給的愿望。她曾經對我說，很難想象，像她這樣一名失業又失婚的中年婦女，如果擱在沒有電商經濟的時代，失去了所有的依傍，一定會過得相當凄涼。而今，繁榮的物流、便利又可信的付款方式，打破了城鄉之間的壁壘，溝通了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聯結，省去了中間代理產生的費用，讓她憑一己之力也可以獲得體面的收入，平衡照顧家人與實現自我的目標。她在一本訪談錄中，看到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的一句深刻預言：在大時代裂變的縫隙中，總有一些供小人物生存的土壤。那些能找到它的人，是幸運的。

是的，她很幸運地找到了這些肥沃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