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內人 [組詩]

小西

沒有一場雪落下來

也沒有雨。

三四個丑橘，坐在窗臺上

月光并不能填滿它們渾身的缺陷

到了半夜

仍聽到樓下流水和魚

翻身的聲音

其實，池子里的水早就沒了

更遑論有魚。

懸在對面墻上的那把劍

十余載，從未在黑夜里出過鞘

我沒有動它的企圖

它也沒有動我的意思

烏 鴉

深夜，在美國HEB超市的停車場上

落了許多烏鴉

它們不沖動，不憤怒

穿同樣的外套和內衣

站在地面，汽車或樹枝上

分不清誰是誰

你可以叫它們盧卡斯、伊芙琳

也可以稱之為老李和小張

它們愿意混跡于人類

并用一只鳥的體積

凸顯這個世界小部分的黑暗

庚子年立春日

從南方的朋友那里得知

一小部分春意開始拱動土壤

露水在苔蘚上做了記號。

所有活著的事物

都在自然界的輪回中，準確找到了

明亮，或蔭蔽的位置。

唯石頭和逝者一直恪守著沉默

大地沒有給他們

申辯與復活的機會

銀杏樹下所思

一棵發怒的銀杏樹

思想滾燙，每片葉子閃耀著

出眾的光芒

我從樹下經過

想起哈姆雷特曾說過：

他利用戲劇設下的陷阱

來捕捉國王的意識

坐在落葉上

我琢磨著“陷阱”一詞

似乎并不懊悔這些年

語言所設下的陷阱——

大多數時候，我在黑夜里捕捉

一只螢火蟲的光，最終不得不

把它交還給黑夜

贊美雨滴

這些雨的孩子

在欄桿上一一排列

有的略胖，有的單薄些

都有著純凈善良的眼睛

它們不愿就此落入污泥

我贊美它們，在命懸一線時

緊緊抓住了欄桿。

人和植物

植物是生物鏈中

最為老實的種類。

即使無法做出選擇，生得艱難

也盡量活著，或者默默死去。

這和大部分人的命運相似。

顯然也有小部分人不同

比如讀到俄羅斯詩人茨維塔耶娃

當年去洗劫一空的祖居時

欣喜地發現童年的椴樹仍活著

她和阿赫瑪托娃談起時

請求她不要把這個秘密

告訴別人——

否則他們知道了，會把樹砍掉①。

是的，總有些“他們”

從不把植物看作植物

也不把人當作人。

注：①引自《茨維塔耶娃集》。

與友閑談

玉露尚在襁褓之中

梅樹已完成了所有的花。

你問我如此熱衷于植物

從中得到了什么

那么，你是否見過嫩芽

掀翻泥土的一瞬

是否見過陣痛打開花蕾的骨盆

流星忽然從天際涌出？

你回答沒有。

又問我還有欲望嗎？

關于表達。

我說偶爾，但不是常常。

如果無法在沉默中獲取平靜

你會發現一堆雪，越來越矮小

最先背叛自己的，是與外界

頻繁接觸的部分

還在愛嗎？

即使這個世界讓人無比失望。

我說是的，當四周闃靜

赤腳站在地板上，看到汗水

在熟睡少年的額頭上奔跑

偶 得

最近，我感到語言

像內衣的蕾絲花邊被肌膚磨損

帶著體溫的寬松，在凌晨安睡。

也許，它還是一根孤獨的彈簧

當我沉迷于此，反復將其拉開

發現它并不急于彈回去

而是在返回的路上，學會了思考

局內人

一幅布局壞了的畫

被揉成一團。如果把荒謬的世界展開

也是張皺巴巴的畫紙

少年埋頭讀《局外人》

我端著水果從廚房里出來

他抬頭問我——

莫爾索的母親去世之后

他為什么不悲傷

錯殺阿拉伯人時，他為什么不辯護

并拒絕相信上帝。生命臨終時

還感覺自己這一生是幸福的？

我把頭轉向窗外

思忖著該如何向他解釋——

莫爾索早已將自己從布局里拿掉了

而我們，仍活在這張糟糕的紙上

清晨六點鐘

這是一天中最恍惚的時刻

它們是鸚鵡，但沒有學舌

它們叫它們自己的。

我睜開眼

在心里與它們合奏。

此起彼伏的歌唱

不給屋子留有任何空隙。

就連三五枝干癟空洞的蓮蓬

也灌滿了鳥鳴。

歡喜的感覺

漸漸像擱淺的船只

被什么托舉起來

悲傷暫時退到了門后。

擦玻璃

我一整天都在人群中

替別人走路

手和舌頭也是別人的

疲倦，客套。

回到家，雨在敲窗

一刻也不愿停歇

勢必要引起我的注意。

等雨一停，我只好站起來

擦干凈窗戶上的污漬。

不久看到新聞上，因擦玻璃掉到樓下

摔成重傷的中年人，急需救助的消息

我們都想明亮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