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九民紀要” 利益平衡 效率 公平 多元
作者簡介:朱世定,安徽省社科院蚌埠分院講師,研究方向:網絡數據法、政府治理。
中圖分類號:D923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20.04.122
民法與商法既緊密相連又有不同之處,正如臺灣學者張國健所言“商事法與民法,雖同一規定關于國民經濟生活之法律,有其共同的原理,論其性質,兩者頗不相同。蓋商事法所規定者,乃在于維護個人或團體之營利,民法所規定者,則偏重于保護一般社會公眾之利益”。 相比于民法,商法在立法價值、調整對象、主體范圍等等有著諸多方面的不同,探索民法與商法的不同之處也是一個宏大的課題。然而,本文并不打算從全面、整體的角度來分析民法與商法之間的區別,而僅從“九民紀要”中關于公司糾紛案件的審判思路的統一方面來透視民法與商法在利益平衡方面的不同。
2019年11月14日,《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簡稱“九民紀要”)正式發布。“九民紀要”在對審理公司糾紛案件進行統一思路時重點關注三個方面的問題,其中第二個方面的重要問題便是協調好公司債權人、股東、公司等各種主體的利益平衡。 可以說,利益平衡成為了“九民紀要”中公司糾紛案件審判思路的一個重要表現方面。
(一)對賭協議審判規則中的利益平衡表現
“九民紀要”中“關于公司糾紛案件的審理”一節中的第五條“與目標公司‘對賭”指出,“投資方請求目標公司回購股權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據《公司法》第三十五條關于‘股東不得抽逃出資或者第一百四十二條關于股份回購的強制性規定進行審查經審查,目標公司未完成減資程序的,人民法院應當駁回其訴訟請求。”如不規定減資程序,當投資方同時作為目標公司的股東,其要求目標公司回購其股權,如果回購成功,其利益就可以完全得到滿足,全身而退。因此,為了維護公司債權人的利益,紀要通過明確債權人的履行“減少公司注冊資本”程序。通過減資程序,公司債權人的利益得到了保護。這樣就對債權人與股東的利益進行了適當平衡。
(二)有限責任公司清算人義務的規定中利益平衡的表現
《公司法司法解釋(二)》第十八條第二款規定對于公司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具有積極意義。但是在一段時期內,部分法院沒有準確把握述規定的適用條件,導致一些小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遠遠超過其資數額的責任,從而導致了股東、債權人之間利益明顯失衡現象。基于此問題,“九民紀要”第十四條規定“股東舉證證明其已經為履行清算義務采取了積極措施,或者小股東舉證證明其既不是公司董事會或者監事會成員,也沒有選派人員擔任該機關成員,旦從未參與公司經營管理,以不構成‘怠于履行義務為由,主張其不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通過該規定,紀要在債權人和中小股東之間的利益重新進行了平衡。
(三)公司為他人提供擔保規定中利益平衡表現
《公司法》第十六條規定了公司對外的擔保能力,但是對于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或者其他人員違反法定程序對外擔保行為效力如何認定問題卻并未予以規定。最高人民法院統計2005-2015年的商事審判案件發現,認定未經法定程序公司不承擔責任的僅占9%,并且許多法院對公司為他人提供擔保普遍采取公司蓋章或法人簽字即有效的司法態度,以上司法裁判思路使得實踐中利用對外擔保損害公司、中小股東之間利益問題突出。“九民紀要”第十七條對法定代表人的代表權限制進行了明確,即如果法定代表人越權代表時,債權人僅在善意時,擔保合同才有效。同時在第二十條又明確了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行為對公司造成損失時,公司、股東可以進行救濟。通過以上規定,債權人、公司和股東之間的利益進行了重新平衡:對法定代表人代表權限制的明確,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公司、股東尤其是中小股東的利益;同時又認定債權人在善意時與越權的法定代表人簽訂的擔保合同有效,則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債權人的利益。
通過“九民紀要”中關于公司糾紛案件裁判思路的固定,從中可以看出債權人、公司、股東尤其是中小股東的利益平衡是最高人民法院關注的一個重點。民法與商法的利益平衡存在許多不同之處。
(一)商法注重利益主體的多元平衡,民法強調主體間的單維平衡
民法是規制市民社會的人身、財產法。民事行為多為偶發性、簡單性的行為,一般以滿足主體的自身生活需求為目的,并不以營利為目的,因而大多為一對一、只涉及兩方當事人的簡單關系。 以善意取得、表見代理為代表涉及第三人的民事制度則屬于民事行為中的特例。因此,民法中的民事主體間利益的平衡時通常僅考慮主體雙方之間,僅包括外部關系的平衡,是一種一維的平衡。
與民事行為所不同的是,商法所規制的商事行為是以獲得資本利益作為根本目的,商事之間的交易通常以合同群、契約群的方式,通常是一系列、大規模的交易,因此商事行為時間長、環節多、范圍廣。這也就導致商事活動中的商主體種類多樣、利益多元,法律關系復雜。例如,以公司為典型代表的商主體既有內部又有外部關系,還存在著股東、債權人、職工以及其他社會公眾等眾多不同的利益主體。因而,商事行為通常表現為三方甚至三方以上的多元利益主體,涉及第三人或者其他相對人成為商事行為中的一般形態。同時,又由于出于自利的理性人假設和商人逐利的天性,商事主體規避市場規則甚至破壞市場規則的行為將成為本能,強勢者、壟斷者必會壓榨、剝削弱小者,利益必然失衡,商事活動也將趨于萎縮。因此,商法從產生之初,就肩負著維護市場正常運行、構建利益平衡制度的任務,從而使商主體、商事活動發揮出較佳的社會效益。對不同主體間的利益平衡成為商法的一個重要原則。正如朱慈蘊教授所說“至少可以說,實現利益主體之間的利益均衡這一公平理念,早已包括在設計法人制度的初衷之中。”
(二)商法注重利益相對平衡,民法追求利益絕對平衡
利益平衡或者利益均衡其實源自民法中的公平原則。由于民法注重倫理道德,尊崇“私權神圣不可侵犯”,即每個主體的私權都是至高無上的,人與人之間是絕對平等的,主張消除主體間的差異、忽略身份之間的區別,所以兩個民事主體間的利益也就不存在什么高低之分。一旦產生利益沖突,在兩者之間的利益劃分也理應是絕對平等的,利益的平衡應當是絕對的。因此,在民法中,“等價”“對價”成為了核心的概念,民事主體間的利益平衡應當是絕對的平衡,而非有所偏頗的。
作為同屬于私法的商法,雖也尊崇公平原則。但商法的公平原則是建立在“效率”這一核心價值之上,即“效率優先,兼顧公平”。不同于民法強調對個別利益的一般保護,商法強調對商事主體的營利保護,追求個別主體效益。由于利用身份上的差異激發市場活力、促進財富增值是市場經濟的一個重要手段,因此商法正視商事主體間的差異,并不注重消除差異。因此,商法是在差異基礎上追求平等,是一種間接平等。也由于商法追求效率,絕對的平等就像所謂的“大鍋飯”,難以激發商事主體的營利欲望,實現絕對的利益平衡反而在商法中不可能。由于商法正視主體間的差異、利用主體間的差異,因此商事主體間的利益劃分便不會絕對的平等,而只能維持所謂相對的平衡。
因此,如果說民法以等價、對價為利益平衡的核心要義,那么不求等價更重視有償,尋求不同主體間的利益互惠、相對平衡則是商法中利益平衡的核心要義。
(三)商法的平衡在于保護盈利,民法的平衡在于維護公平
公平是民法的最基本理念,維持當事人之間權利與義務的平衡是民法公平原則的核心要求。民法進行利益平衡則是為了維護公平、確保平等,其進行利益平衡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弱小,維護強弱之間的利益公平、地位平等,強調個體利益的一般保護。
與民法不同,商法中的公平并不注重形式上的公平,其主要表現機會公平和平等保護方面。在商事領域的利益平衡,主要是指對不同主體在權益保護方面的側重考量,根本目的并不是在為了維護公平,而是在于為了維護營利、確保效率。“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形象地反映了商事的經濟效益價值。商事活動以營利為目的,雖然注重安全與秩序,但更要求提高交易效率。“如果說簡便、迅速是商事交易動態特性的概括,安全、秩序則是商事交易靜態要求的抽象。”商法中的秩序既包括商事活動的規范性、可預期性,也包括利益的合理平衡。因為相對合理的利益平衡可以一定程度上抑制商主體的自私自利,形成穩定而持久的商事交易環境,從而有利于保護商主體的營利。其次,在交易達成之后,為了維護交易結果、提高交易效率,當出現一定程度的顯失公平后,如果采用民法的恢復原狀等方式來矯正公平則不利于商事交易活動的快速進行,反而會對商主體的利益造成更大的損失,從而也只能通過交易后的利益均衡來實現對不公平的矯正。因此,在商事領域對于利益的平衡其目的就在于保護盈利,維護投資、激發活力,其落腳點并不在維護公平。
(一)邏輯起點不同
民法以公平和平等為邏輯起點,公平原則是民法最核心的價值。民法以維護公平為出發點,以實現公平為落腳點。正所謂“民法是以民事主體之間的‘平等性和交易的‘公平性為邏輯出發點,……其特征是通過尋求個體的‘絕對公平來實現社會的‘整體公平” 。因此,民法上的進行利益的平衡時邏輯起點就在于公平和平等,這也是民法中的利益平衡應當是絕對的,而非相對的理由所在。
反觀商法則是以效率為邏輯起點。這里的效率在商法中表現為注重行為的營利性、增值性。營利乃是“商”的本質。誠如學者王保樹所言:“任何一種商事關系都反映著商事主體的營利動機,商事關系只可能在商事主體為了實現這一目的之中建立 。” 因此,商法中的公平是圍繞著商法的本質——營利建立起來。因此商法中的利益平衡雖然屬于公平原則的表現,但卻并不是為了公平,出發點也不在于公平,卻是歸因于商法尊崇效率這一邏輯起點衍生出來的,目的仍在于提高商事交易效率、維護商事營利的正當性。因此,為不影響商事營利的獲取,處理商事糾紛時的解決方式更加注重當事人之間的調解、協商,商事主體間的利益平衡、成本效益比較成為關注的焦點,其本質在于通過尋求商業社會的“整體公平”來實現個體的“相對公平”,從而維護商事活動的效率價值,這與民法上通從“絕對的個體公平”尋求社會的“整體公平”有明顯不同。正是由于利益平衡的邏輯起點不同,決定了利益平衡時的關注點不同:“民法以公平、平等為邏輯起點,則利益平衡時要求注重形式公平、絕對平衡;商法以效率為邏輯起點,則利益平衡時要求注重效率、維護盈利” 。
(二)交易模式不同
民法作為一種“市民法”,在于“定紛止爭”,在總體上呈現出單一的、點對點的“靜態”保護的特點。因此,民事領域中交易模式往往是單一的、偶發的。相對于民法,商法自始以確保大規模交易為典型的商業往來的有效運作為目標,追求的是商業社會的工具性效率。 大規模、多元化的交易模式使得商事領域的交易模式通常表現為一系列合同、契約而非單一合同或契約。某個單一契約不過是其營業活動的組成部分。因此,與民法簡單、獨立的交易模式不同,基于商事領域交易模式往往以大規模、契約群的方式發生。此時就會導致利益主體多元化、關系多維化,如若僅僅考慮個體利益的公平或者糾結于某一單個契約的約定,可能無法實現商業意圖和商業目的(合同目的)。撤銷或者更改契約群其中的某一契約,則可能會導致整個商事交易的復雜改動,對于商事活動中整體的利益獲取、效率的提升極其不利。因此,在商事領域中,對于商事糾紛的解決必須從整體的商業交易來考慮,對于交易中的部分不公平則不能像民法追求個體的絕對公平那樣,而只能通過對不公平進行一定的容忍、再進行事后的利益平衡機制進行救濟進而來維護整個商事交易。
因此,從民法和商法的交易模式不同可以看出,民法由于往往是單一的交易模式,從而使其利益平衡往往是一維的,從而可以實現主體間絕對的公平;而商法的大規模、契約群的交易模式則使得利益主體多元,利益平衡復雜,則難以實現絕對的公平。
(三)民商事主體之間存在差異
民事主體多以自然人為主,因此民事的立法則以自然人為基準主體。相比于民法基準主體是自然人,商法的立法則以公司組織等商人為基準主體。自然人的主體結構簡單,而商事主體通常組織結構復雜;自然人的法律關系通常表現為單一的外部的,商主體的法律關系則是多元的既有內部又有外部;自然人通常被假定為具有非理性、非邏輯性,而商事主體則往往認為是經濟人和理性人,商法中的人是一個“進行最合理的行動的人”和“從所有的個人性的及社會性的羈絆中解放出來的純粹的理性之人。 這與民法中的人有明顯的差別。
基于兩個不同立法基準主體,民法和商法采取了兩種不同的立法思路。相對于民法對公平的極大重視、對差異的極小容忍,商法則對公平的差異性有著包容開放的心態。由于商事活動的競爭性使得主體間必然會出現差異,必然會有強弱、大小之分,而這種差異帶來的表面“不公平”卻能激發更多經營者不斷提升經營水平,進而促進提升整體效益。相比于民法對強者的打壓和弱者的保護,商法對于強者決并不持有天然“敵視”態度。因此,從差異出發以追求效率成為了商法制度中的重要手段。 因此,由于商事主體組織結構復雜,主體之間無時無刻不存在差異性,且商法正視和利用主體的差異,使得商事領域主體間的利益劃分必然不會遵從民法上的絕對平等主義,只能維持相對的、多元的平衡。
“民法具有倫理的特點,更偏重于追求公平,商法則更強調追求個別主體營利的效益,更追求交易的安全、迅捷、可靠” ,兩者之間存在著諸多不同。在利益平衡上,民法注重個人的絕對公平,從而實現一般利益的平衡。而商法則正視主體間的差異,因此尋求對利益的多元和相對平衡。“九民紀要”正是認同了正視民法和商法在利益平衡上的存在不同之處,因此在統一公司糾紛案件審理思路時,注重維護不同主體間的利益平衡,以有利于吸引市場投資,維持市場活力,從而更好地維護商法的效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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