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燕



歸巢的“螃蟹”
放學的那一刻,校門口的人群就像沙灘上的螃蟹歸巢,“沙沙沙沙”,一會兒時間,那些方方的藏青色的笨笨的殼,揮舞著大大的鉗,快速地躲進了蘆葦叢里,逃進了螃蟹洞。一瞬間,就剩下一片荒涼的海灘。我和梓祺是剩下的那兩只,在老師辦公室,吐泡泡。
我要留下來補數學作業。其實我早就做完了,只不過做得和別人不一樣。我為什么要和別人一樣呢?我的答案是我自己做的,又不是抄的。
我咬著那支可以涂改的水筆。我在畫一只小狗,一只等著被領回家的小狗。那個期盼的眼神,是梓祺的。對的,她才是那個希望被早點接回家的,我不是。
梓祺留在這里做閱讀理解。她不會閱讀,也不會理解。她還要把文章里被摳掉的詞填進去。那篇文章,像一個缺了很多牙的鱷魚嘴,一口把她吞掉了。
她看著辦公室外面的夕陽、起重機和外灘,哭了起來。
我看著辦公室外面的腳手架和綠色的防護網,還有夕陽,想起了鄉下無限綿延的蘆葦叢。海風吹過蘆葦叢,就像在你耳邊竊竊私語。整個海灘泛出一圈圈光暈,我光著腳,踩在海灘上。我想唱歌。
可是梓祺還在哭。
我說:“你需要心理咨詢嗎?”
梓祺看看我,說不要了。她不想去找心理老師。
我說:“我可以,我也是咨詢師。我媽有證,我媽那么聰明,都遺傳給了我。”
梓祺看看我,說:“那我咨詢一下吧,這個題怎么做?”
我看到“啼囀”“喧噪”“啁啾”,還有什么鳥叫。一只烏鴉在我頭頂“嘎嘎”飛過。這個題我也不會。
我說:“我還是給你心理咨詢吧。”
梓祺不睬我了。
可我還是走上前,擁抱了難過的她。
谷? 倉
梓祺還在哭。我說:“別哭了,我帶你去探險吧。”
梓祺說她還沒把什么朝的什么詩人填出來。
我說:“你就填前朝的著名詩人啊。”她居然高興地寫上去了。
梓祺總是很信任我。
我帶她穿越學校的天橋,透過天橋的防腐木縫隙,可以看見下面的屋頂花園。我讓梓祺閉上眼睛,想象著穿過一片玉米地,耳邊是風吹過玉米穗子般的秀發,溫柔如絲。
“你聽到了嗎?”
梓祺說:“嗯,我聽到了我的心跳,我恐高。”
我措手不及……
“那你聞一下,聞到爆米花的味道了嗎?”
梓祺很努力地照著做了,然后很茫然地看著我:“我想吃爆米花,我餓了。”
我努力想著老媽做心理咨詢的樣子。
我覺得得掌控一下,于是我暗示道:“那你現在感覺怎么樣?好點兒了嗎?”
梓祺這次沒有猶豫,果斷地說:“感覺餓。”
還好我們快到“谷倉”了。
那是一個360度的全景玻璃房,做攝影教室用的。我跟梓祺說,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看星星。
外婆家的谷倉也能看星星。難過的時候,我坐在最上面的一袋谷子上,就像掉進早餐的水果麥片里,周圍充滿了蔓越莓干果的甜香和麥片的焦糖味。
我抱著梓祺,我們可以一起數星星,數到眼睛開始模糊,腦袋里憂傷的東西全被趕走。
不要悲傷地結束這一天。
悲傷的一天沒有結束
當爸爸到學校沒有接到我,而在學校的監控室里找到了待在攝影教室的我和梓祺時,這一天注定就是悲劇的了。
晚上爸爸罵了我一頓,罵得驚天動地,余音裊裊,我哭起來。
然后,他說我英語考得不好,非常不好,語法錯得像連年征戰的古戰場,生靈涂炭,哀鴻遍野。之后他開始邏輯混亂,從學習罵到吃飯問題,說我不好好吃飯。最后的教訓是開放式的——“你說,你犯了多少錯?”
我說:“很多很多。”然后我用哭聲做了總結陳詞。
我發現一天都被包圍在哭聲里,梓祺的、我的。
我需要一個大大的擁抱,包容掉一整天的憂傷。
老媽敷著面膜在我面前晃著走過。她沒有接收到我求抱抱的信息。
浴室里的秘密
我害怕一個人洗澡,尤其怕水龍頭打開以后,水流出來。我一直覺得,會有好多有魔法的東西一起出來,比如藍色的精靈。
我喜歡老媽在我洗澡的時候陪我。我每次都跟她說,我有秘密告訴她。老媽最喜歡聽八卦啥的了,這樣就能把她騙進來呢。
不過后來我發現,每次就算我不叫她,她也會找個借口,上廁所拉肚子啥的,偷偷溜進來——她老擔心我沖不干凈頭上洗發露的泡沫。
在老爸罵了我之后,老媽會來緩和氣氛。老媽沒有問我今天失蹤的事。我決定掌握主導權。
我說:“我給你講我的泰迪熊救援隊的故事吧,我和梓祺成立了一個泰迪熊救援隊,當同學們心里難過或者需要安慰的時候,我們就去做心理救助。”
老媽今天有點心不在焉,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是說好的。
我以為她在看手機,我費力地睜開掛滿泡沫的眼睛,偷偷地瞄了她一眼,發現她沒有看手機。好像問題有點嚴重。
我說:“故事要從兩年前開始講——”
媽媽于是一邊刷牙,一邊在淋浴房滴滴答答的聲音里,聽我嘰里呱啦地講。
“那時候,我剛轉學過去,我遇到第一個小矮子,她說我們做朋友吧。”我說,“你猜,她是誰?”
媽媽說:“一個地精?”
我說:“你猜對了!”
我用力沖著頭上的泡沫,真是不舒服。“不過一年后,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梓祺。”
媽媽吃驚地轉過身來說道:“你認識三十多個同學用了一年?我的天哪,你那時候發生了什么?”
我說:“可能那時,大家都比較忙吧……”
其實是因為梓祺不大說話,或者可以說根本不說話。
因為沒人跟她說話。我除外。我只跟她說話。
明天我還要帶梓祺去“谷倉”。
泰迪熊救援隊的探險
人有了目標,就踏實了。夜里我一會兒就睡著了。
今天放學的潮水退掉以后,我們兩個就待在“螃蟹洞”里。
梓祺的爸媽要很晚來接她,我爸媽也要很晚才來。
我們泰迪熊救援隊要去探險。
我們走過三年級的“智慧長廊”,墻上可移動的羅盤棋子,像月光下掛著銀霜的葡萄。我假裝牽著一只導盲犬。這樣我和梓祺可以閉著眼睛走路了。我們可以假裝誰也沒看見,也可以讓誰也看不見我們。
穿過走廊,可以到圖書館,圖書館的門上貼著一只像微博卡通圖標的人偶,順著人偶屁股方向出來,就可以到空中花園。
我們把自己藏在一株滴水觀音的下面。我假裝邀請梓祺到外婆家的院子。
我有一頂舊陽傘,魔法陽傘,打開就會下雨,夏天的雷雨。
我說,現在是一個雷聲滾滾的夏日。
梓祺突然害怕起來:“應該是滾滾的雷聲嗎?可我寫了轟隆隆的雷聲。我又錯了,我又要挨罵了。”
我說應該是轟鳴的雷聲、隆隆的雷聲、可惡的雷聲、嚇人的雷聲。
然后她就要哭了。
我只得放棄,說沒有雷聲。
在我鄉下的外婆家,沒有雷聲的夏日,下過雨之后,大青花缸里積攢了滿滿一缸的水,一只貓進來吧嗒吧嗒地喝水。絲瓜爬滿了整個竹架,碧綠的大葉子上掛著水。傍晚太陽出來了,地卻還沒干,屋檐還在滴著水。暑氣漸漸消散,蜻蜓在院里飛。
這樣的黃昏,外婆收了工,會給我包粽子。外婆把粽子放在鄉下人的青花大海碗里,堆得高高的,像是青綠山水里的一幅遠山微黛。
肥肉的脂肪都融化在糯米里,亮亮的,油油的,和米飯混在一起入口即化。突然,伸過來外公的大嘴巴,把有肉的一塊一口咬掉了。肉都沒了,只剩下干巴巴的一坨米粒。
我“哇”地哭出來,很傷心,這是最傷心的事。
我和梓祺講鄉下的粽子,講我最難過的事,講得兩個人都餓了。
我拔了一片葉子,卷作一團。我們假裝是粽子,你聞聞,有粽葉的香味。
結果梓祺把它吃下去了。
我問梓祺:“你在我外婆家的院子里,心情好點兒沒?”
可是梓祺說,她好像更難受了,那個“? ? ? ? ? ?的雷聲”,她肯定寫錯了。
而且現在她好像肚子也不舒服了。
這次,家長們不是從監控室找到我們的,是從醫務室找到我們的。
梓祺的那片葉子吃壞肚子了。
我看到老爸氣壞的臉。
晚上,爸爸媽媽開始語重心長地和我談話。每批評三分鐘,他們就中場休息一下,改變戰術。
我一邊默寫,一邊偷看,一邊吃著葡萄。
然后,爸爸看到了,一聲大吼。
吃葡萄的時候,我忍住了傷心,忍住了酸,可是最后還是哭了出來。
淡淡的月光,世界都在沉睡。我被遺棄了。
爸爸生氣了。期末考試之后,我的災難性的成績讓他回憶起童年的心理創傷。于是,他決定把我送到鄉下外婆家。
老媽則不斷地給我做心理建設。她說外婆家的兔子長大了,生寶寶了,兔寶寶們長得真可愛。
我就這樣被騙到了鄉下。雖然我很喜歡鄉下,可是書包里帶著一本又一本的《一課一練》。
而且我要很長時間見不到梓祺了。沒有我她怎么辦呢?沒有人跟她說話。誰能在她哭的時候,給她一個泰迪熊的大抱抱呢?
鄉下的雨天
下雨天總是令人心生失望。
海邊下的雨會是鹽水嗎?凍起來會是鹽水棒冰嗎?如果問梓祺,她一定會說“是的”。她喜歡橙色的芒果味的,我喜歡沒有顏色的荔枝味。
雨下得停不下來,我的魔法陽傘失靈了。
我需要一個泰迪熊的抱抱,它會給我帶來好運。
天還在下雨,鴨子在拉屎。大朵大朵的黃色的絲瓜花,砸到了雨天出來裝文藝的蚯蚓身上。蘆葦籬笆架子上掛了許多黃瓜,我一個一個數過去,黃瓜上面長滿了刺。
我只想給悲傷一個擁抱。
鄉下的晴天
不下雨的日子,外婆會帶我去鎮上玩,外婆牽著我,我牽著狗,狗力氣還賊大,繩子勒得我手很疼很疼。后面還跟著一只貓,狗對它露出不屑的眼神。
我們就這樣浩浩蕩蕩地上街了。到商場,看到人偶布朗熊和可妮兔時,我最喜歡去抱抱了。
外婆卻一個勁兒地問,熱不熱?穿著這么個套子熱不熱?可是要熱壞孩子了。
我們都習慣了厚厚的包裹下的溫情。只是外婆更習慣的是老派的真實關心。
返校日
隔了兩個月不見,感覺同學們又長高了,而我還是最矮的那個。梓祺還是不愛說話的那個。
操場上亂得像個跳蚤市場。藝術節的義賣,是一個轟轟烈烈的尾聲。
梓祺不肯去操場,跟我說:“我們去‘谷倉嗎?”
攝影教室的桌子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梓祺一頭趴在桌上,在桌灰上毫不費力地印出了只狗頭。她又添了兩筆,狗沖她“汪汪”叫。
三班的大隊長還有她自己的畫展。梓祺沉默著不說話。她學畫畫已經五年了,雖然她才四年級。
我說:“你要泰迪熊抱抱嗎?”
她說:“不要。”
我說:“我去操場了。”
我跑到操場,班里話最多的諾伊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梓祺的畫,拍賣出了最高的價格——50塊一幅。”
我跟攝影玻璃房的梓祺揮揮手。
“本季拍賣最高價。”
周圍的人發出尖叫。
那是幅海邊的漁船,陽光正旺,波光粼粼。那些你看不到的遠方,泛著紅的、藍的、白的光,還有金色的光。后來我知道,是語文老師買下了那幅畫,從一個角落里找出來的。
那天,梓祺給了我一個泰迪熊抱抱。
(文字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