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和諧相生的村莊

石顥

這些日子里，我時不時回憶起祖父生前那些對于生命和諧相生的生存之道，甚覺意味深長。

溝壑臉祖父曾訓導少不更事的我們，不可傷害生命：“頭頂三尺，就是老天爺。你們害命，老天爺靜眼盯著。”“村莊里的每條生命，老天爺都給了一份食糧。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一坨莊稼地，每個畜禽有每個畜禽的一坨草料地。鳥兒有莊稼地里和樹上、草叢中的蟲子，長蟲（蛇）有莊稼地里禍害莊稼的田鼠……”

我出生的村莊，叫東咀頭村，北、東、南三面瀕溝臨梁，村莊里五條縱橫胡同兩邊布列600戶人家，廣闊塬地盛長莊稼。溝梁上的木材樹和果樹，招五顏六色的鳥兒停留，樹下還生活著狐貍、黃猺、豹貓、黃鼠狼等野生動物。

我從牙牙學語到念完初中，都在村里生活，也從祖父的教誨里，懂得了敬畏生命的道理。

祖父是鄉親心目中的老“秀才”，天文地理都通曉。我9歲那年，在街上集市里聽幾個衣著光鮮、面皮白凈的人說，將麻雀逮住，殺掉，開膛，掏扔腸肚，清水里淘淘，撒點鹽面，用軟硬合適的泥糊了，埋灶膛邊的灰燼里，待一鍋饃蒸熟，刨出，剝去泥皮，紅艷艷的烤麻雀肉，比烤羊肉味道更美，既解嘴饞又飽肚子。對新鮮事兒好奇的我，下午放學回家，便串通小我一兩歲的堂弟、堂妹和大我一兩歲的哥哥、堂姐，到柴草窯里捕麻雀，享受烤麻雀肉的美味。

柴草窯在崖莊院挨前院墻的北邊，因怕存放的干柴草受潮而常年門窗洞開。柴草里暗藏的麥粒、豆粒、谷粒、糜粒和草籽、干果，人發現不了，麻雀卻尋得著。每日里都有一撥一撥麻雀，從柴草窯里飛進飛出。祖父不讓家人驅趕麻雀，平日家人進窯取柴草，麻雀不恐懼，照舊挖扒柴草覓食吃。

走進柴草窯，按照分工，哥哥用破麻袋捂上窯洞的高窗，堂姐關上并立守中窗，我操把掃帚，堂弟堂妹也各拿把笤帚。被驚麻雀，滿窯慌飛誤撞。我們的掃帚笤帚高低覆蓋著使勁亂舞。不到一個小時，就聽不到麻雀飛撞窯壁柴草之聲。哥哥和堂姐撤離窗口，配合我們聯手打掃戰場：12只麻雀被打死，8只氣息奄奄。

這時天色將晚，給生產隊放羊的祖父手拎趕羊鞭回家。進到院子，他初被眼前我們的得意“戰果”驚呆，隨之厲聲喝問咋回事。聽了最小堂弟說完我們的意圖，他掄起趕羊鞭就打我們。我們像柴草窯里麻雀逃避掃帚笤帚那樣，滿院里跑著躲避，他手不軟地滿院追打。若不是祖母和嬸娘趕巧從田里回來抱腰拽胳膊勸他，我們身上肯定會落下多條火辣辣痛的鞭印。

家里瘦骨嶙峋的大灰貓，我們集結“戰果”時，沖我們不歇聲地咪咪示好。祖父追打我們時，它一縱身躲在院里枝繁葉茂的核桃樹上。祖父罰我們站在院里面的窯崖思過后，它又給祖父一個勁兒地咪咪示好。祖父沒讓它享受我們的“戰果”，怕給它慣上不一門心思逮老鼠的壞毛病。怒氣漸消的祖父，差我父親用鐵锨端了我們的“戰果”，于崖場畔那棵大杏樹腳下挖坑深埋了。

生命敬畏生命、生命感恩生命，是人類最偉大的敬畏、最深厚的感恩。照祖父的叨嗑，人喂養的牛羊豬雞鴨兔，是老天爺賜給人類滿足口福之欲的美味;貓是老天爺打發來替人捉老鼠護糧倉的，肉不可吃，吃了會患眼病;狗是老天爺打發來替人看家護院的，肉不可吃，吃了下輩子變狗;長蟲是老天爺打發來替人捉田鼠松鼠的，肉不可吃，吃了生瘡流膿;狐貍、黃猺、豹貓、黃鼠狼，進院里抓雞、抓豬娃、抓羊羔，人只能操棍棒驅趕，不可將它們打死在院里……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野物的肉都不可吃。它們染沒染瘟疫，人不知道。若它們染著瘟疫，貪婪心腸的人一旦吃了它們的肉，害己，害人。

我以前對祖父的這些叨嗑說教，真沒當回事，并視他為思想僵化的老腦筋、老頑固。他說貓肉狗肉，還有野生動物的肉不可吃，伴隨著全民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城里人吃，鄉里人也吃，甚至連國家保護的珍貴野生動物都有人偷著吃，也沒聽說把誰誰吃成了什么恐怖疾病。直到2003年的那場因有人吃野生動物肉傳染而暴發的非典型肺炎后，我才如夢初醒，深深地體會到了祖父生前那些說道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