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興偉
一些藝術史論家常說,藝術史注定會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被不斷重寫。在我看來,這種重寫或者基于時代境況的變遷,或者基于理論視域的轉換,或者基于書寫方法的更新。這種重新書寫會不斷地進行下去,同時一個個新的視域也會不斷地開啟。藝術史的重新書寫,常帶有一種碰撞的意味,以一種新的力量去撞擊已經結構化了的歷史,猶如犁耙松動板結的土壤。
張偉教授的《西方造型藝術美學研究》正是重新拿起了美學的犁耙,試著再次去松動西方造型藝術這塊土地。這種嘗試是從美學研究和美術學理論研究雙向的道路上出發的,正如張偉教授在該書“序言”中所言:“僅從美學角度進行研究,會忽略從藝術美學視域對作品進行更深一層次的剖析,從而使美學理論缺乏對具體造型藝術作品形式的分析;僅從美術理論進行研究,則只關注于造型藝術作品的構圖、比例和藝術風格等藝術形式,而無法從美學理論的高度來把握美術的發展和走勢[1]。”這確實是一種真切的體驗!所以,這本書既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西方美學史,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造型藝術史,而是二者的一種綜合或融合,這是一種有益的嘗試,我將其概括為“西方造型藝術的美學書寫”。
面對同一對象,不同學科的學者往往會發現不同的東西,甚至會展開爭論。例如,關于畫家凡·高在1885年所畫的《鞋》那幅畫的爭論。這幅畫在哲學家海德格爾那里開啟了一個“農婦的世界”,而美術史家夏皮羅卻要問“憑什么說畫中的鞋就是農婦的鞋呢”,于是他展開了一段關于“到底是誰的鞋子”的考據。德里達批評海德格爾關于凡·高的《鞋》的那段文字是一種投射的幼稚結果,而夏皮羅則多有簡單化的傾向。其實,德里達關于這兩人的評價也有失公允。在我看來,海德格爾和夏皮羅只是在兩條道路上各自奔馳罷了。哲學家或美學家在談論藝術作品或藝術家時,常常只是為了闡述他的哲學思想或美學思想而已,如德勒茲的《弗蘭西斯·培根:感覺的邏輯》中對培根的討論,福柯的《這不是一只煙斗》中對馬格利特的討論,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對于藝術家及其作品的研究。而美術史家的研究則常常容易陷入一種細碎煩瑣的考據之中,猶如外科醫生解剖一具具小小的尸體一般,缺乏一種宏觀整體的視野。當然,我這里并不是對哲學家或美術史家研究方式的批評,而是為了指出兩種研究方式的不同及其可能存在的局限。
在西方美學史上,1750年出版的鮑姆加通的《美學》(第一卷)往往被視為美學這一學科誕生的標志。作為萊布尼茲一沃爾夫理性主義哲學的信徒,鮑姆加通并沒有僅僅局限于理性主義的傳統,而是將關注的視角由理性認識拓展到了感性認識,并充分肯定了感性認識的重要意義。同時,也正是在鮑姆加通關于感性認識的闡釋中,“自由的藝術”或“美的藝術”作為重要的內容進入了美學的研究領域。從美學這一學科的誕生地來看,它是屬于哲學的一個分支,所以美學的研究常常帶有一種哲學思辨的色彩。美學雖然是研究感性認識的學科,但它并不能提供通往具體藝術門類通用的直接的門票,正如易中天先生所言:“美學研究的,是藝術的根本問題,是藝術中的哲學問題或者哲學中的藝術問題。”[2]所以,美學既與藝術有著一定程度的聯系,同時又好像與具體的各門類藝術隔著一層。這也就有了上文所說的張偉教授的困惑,即僅從美學角度去研究,常會忽略或缺乏對于具體的藝術作品的觀照。
另外,美術史家似乎對美學家們窮根究底的追問方式不以為然。他們認為,去追問“美是什么”或者“藝術是什么”之類的問題,并不能真正地理解藝術,追問這類問題是沒有意義的。美術史家貢布里希在他的名著《藝術的故事》“導論”的開篇就說:“沒有藝術這回事,只有藝術家而已……事實上,大寫的藝術已經成為叫人害怕的怪物和為人膜拜的偶像。”[3]所以,貢布里希就通過一個個的藝術家和一件件的藝術作品開始講起了他的“藝術的故事”。當然,貢布里希的“藝術的故事”講得很好,至于是否缺乏一種“美學理論的高度”,則是見仁見智了。
出于學科自身屬性的原因,不同的學科在書寫過程中自然會有所偏重,對此我們不能過于苛求。但是,在書寫方法上將兩門都跟藝術密切關聯的學科統合起來,總是一種有益的嘗試。張偉教授的《西方造型藝術的美學研究》正是這樣一種嘗試,是一種在方法論自覺的基礎上做出的有益的嘗試。
在我看來,這本書有以下幾個特點:第一,這本書是在教學和研究實踐中出于一種兩難的困惑而寫成的,它的寫作是以消解這種困惑為目的的;第二,這本書的書寫方法論是非常明確的,即在美學史和美術史兩門學科之間尋求一種綜合,在理論與史料之間達成一種融合;第三,這本書仍然是一本美學著作,是對西方造型藝術的一次美學書寫,同時,它又不同于傳統的美學著作書寫方式。如果說傳統的美學書寫方式大多呈現的是一種骨架式的樣態,這本著作則是在骨架之上又填充了血肉,力圖形成一種有生命力的活體樣態;第四,這本書既有一種宏闊的歷史跨度,從古希臘一直寫到了現代,同時又對相關的史料進行了大膽刪減和擷取,以求實現史與論的平衡,據史立論,以論釋史;第五,這本書的章節結構也很有特色,每一章四個小節加一個結語,從整體的歷史文化背景進入,繼而總括一個時期的美學理論(理論與作品分析結合,以理論闡發為主),再接著擷取典型的作品展開分析(仍然是理論與作品分析結合,以作品分析為主),最后再回到理論本身,并闡發對后世的影響或啟示。另外,在寫作語言和修辭上也力求生動精練,文采斐然。
總的來看,張偉教授的《西方造型藝術美學研究》是一部很有價值的研究著作。一方面,它在美學研究和西方造型藝術研究的結合上有一種方法論的自覺,避其短,取其長,融通匯合;另一方面,這種研究方式可以給我們帶來很多啟示,特別是針對具體的門類藝術展開的美學研究,避免了傳統美學研究過于理論化的傾向,為美學研究注入了一種鮮活的帶有生命力的內容。學術研究貴在創新,無論是理論創新還是方法論創新,都能給人帶來耳目一新的感覺。
注釋
[1]張偉主編.西方造型藝術美學研究[M].張偉等著.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8.
[2]易中天.破門而入——美學的問題與歷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5.
[3]貢布里希.藝術的故事[M].范景中譯.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4:15.
作者單位:魯迅美術學院文化傳播與管理系
(責任編輯 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