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凌 鄭潤良
摘要:人總是處于一定的現實與歷史的對話之中,我們總在立足現實的同時產生對歷史追思和回顧。爾容的長篇歷史小說《伍子胥》借歷史人物之口表達出對當代問題和人生信仰的深刻感悟,表達了作家對社會與生活的思考和追問,文本不僅富有現實的意義和智性的光輝,同時在藝術創作手法上以其詩性的敘述語言追索和逼視現代社會,拷問彷徨的靈魂能夠取得自由的可能性。
關鍵詞:爾容;《伍子胥》;歷史小說;歷史與現實
人總是處于一定的現實與歷史的對話之中,我們總在立足現實的同時產生對歷史追思和回顧。將這種情緒投射到小說創作中,可以看到小說既應該是面向現實的,同時也應該是超越現實的。歷史小說創作的原點多是舊瓶裝新酒,說的是古人事,關注點卻在當下現實,或者說,作者是借歷史之酒杯,澆今人之塊壘。伍子胥是春秋時期著名的歷史人物同,司馬遷《史記》中有“伍子胥列傳”,《左傳》《國語》《吳越春秋》等歷史典籍中也有相關記載。可以說,伍子胥是歷史上出現頻率很高的“歷史名人”。湖北作家爾容長篇歷史小說《伍子胥》(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中,伍子胥悲壯的一生被濃縮在30多萬字的歷史長卷中。然而,作者并不僅僅停留在為讀者講述一個歷史故事,而是巧妙地選擇了歷史與現實生活的聯系和呼應的寫作方式,使該書具有更加鮮明的時代特征和現實意義。筆者擬從三個方面分析這部小說的藝術特征。
一、地域性:源于荊楚大地的回望
楚國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大國和強國之一,湖北是楚文化的發祥地,荊楚文化源遠流長,意蘊深遠,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湖北也是傳說中炎帝、神農的主要活動區域,他們創耕耘、植五谷、嘗百草、興貿易,開創了中華民族的農耕文明。作家爾容是出于荊楚大地的本土作家。爾容原名望見蓉,以200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愛情斑馬線》初立文壇。在日益崛起的荊楚作家群體中,爾容以其獨樹一幟的風格和詩性飛揚的文字脫穎而出。她的創作受外國文學的影響,筆觸大膽而寬泛,“文學創作沒有她不能觸碰的禁區”。在取材上,爾容深度聚焦時代的敏感話題,從對婚外情的探討到官場的窺探,“時代在關注什么,爾容的筆下就有什么”,學者王新民認為,“爾容的筆下似乎有人性在呱呱啼哭”。① 她的小說對人性、欲望的深刻揭露,對愛情與婚姻的清醒認知,正是新世紀文學的必然需求。在創作方式上,爾容有意將西方藝術和中國古典文學融會貫通,將現實主義傳統創作方法與浪漫主義創作理念相結合。果敢清醒和詩性品格、飛揚的文字被她信手拈來叩問社會人生,常給物欲橫流的當今社會“溫柔一擊”,其作品兼具了藝術性和商業性的平衡。爾容自覺地承擔起當代作家的責任,在錯綜復雜社會關系和時代風云變化中體現出探尋真理與關懷社會的人文主義立場,這使其寫作有了更加鮮明的時代特征。爾容的小說不僅包含湖北新生代女作家的創作共性,又有其鮮明的創作個性;既有女性文學“如水的柔情”,又有新現實主義小說植根于生活的堅實根基。無論是從現實意義價值,還是創作藝術風格上,爾容的小說文本都具有很強的研究價值。
《伍子胥》作為一部長篇歷史人物傳記小說,不僅體現了爾容一貫的創作風格,也深深烙上了荊楚大地的印記。如楚地巫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占卜之術在文中被多次提及。“太卜面容沉靜,一邊點香,一邊念念有詞,拂塵在楚王身上掃來掃去,然后向空中拋出龜甲,結果一片朝上,一片朝下。太卜雙手一攤,面色一沉,搖頭說:所占無成。楚靈王伸手一把奪過龜甲狠砸于地,龜甲彈出老遠,蜷縮于墻角的幕布里。太卜面若土色慌忙跪地求饒。楚靈王卻高舉手臂怒目而視說:區區天下,不肯予我,又何苦生我!”另如楚人擅卜卦篤信巫術,申包胥借秦之兵成功,楚王大呼:“看來卜卦靈驗哩!”范蠡的出生也是楚人,他也為越王占卜吉兇斷前途,等等。地處長江流域的荊楚文化與北方中原文化從起源、特性、藝術表現都有各自的獨到之處,荊楚文化在與中原文化不斷碰撞、滲透、交融中,吸收、消化、融和著中原文化,形成其獨有的文化品格。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人生哲學、“內圣外王”的經世原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精神、“天下為公”的大同思想、“和為貴”的和平觀念在荊楚文化中同樣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作為楚文化智慧象征的先哲老子、莊子,其思想的緣起也正是憂時傷事,想給動蕩紛爭的社會找尋一條合理發展之路;愛國詩人屈原一生追求國富民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懷著對祖國的摯愛和對人民的悲憫,以“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求索精神執著于謀求強國之路。千載而下的荊楚文化延續并發展了這種艱苦創業、不甘落后、憂國憂民、匡世濟時的精神資源。無論是都市寫真還是鄉村記憶,不管是歷史書寫還是現實揭示,荊楚作家們從未忘懷民事艱辛,從未放棄過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探索和思考。這在小說《伍子胥》中同樣貫穿始終。全書故事主線是名相伍子胥為實現其輔國安民的人生理想、報國恨家仇的政治目的,而辛碌盡忠的人生歷程。伍子胥是一位杰出的軍事家和政治家,他一生的輝煌與悲劇正是吳國的興亡史,同時伴隨楚國的衰落與振興。小說中吳楚柏舉之戰,取得吳勝楚敗輝煌戰績,伍子胥馳歸報恩,流傳下“投金瀨”“史貞女”等故事;拜相之后,伍子胥在其位,謀其政,知恩圖報,肝膽相照,堅守人格本分。這些都表現了伍子胥剛烈堅韌、智信忠勇、恩義孝慈、耿直敢諫、識才任能的性格特征,展現了其忠君與愛國、感恩與復仇的一致性與矛盾性,君與臣、國家命運與個人命運一體性和交互性,重現了春秋中后期諸侯爭霸、尚武信巫的歷史長卷。
二、當代性:歷史文化認同與現實問題追索
當代歷史小說中存在著現實話語與歷史話語的溝通與對峙,在不斷地對話交流中,人性被充分地展露了出來。歷史小說的研究其最終指向是對人的價值與存在的思索。當代歷史小說在一定程度上描繪出當代文學的生態圖景。1902年,學界對歷史小說就有初步界定:“歷史小說者,專以歷史上事實為材料,而用演義體敘述之”。② 這里明顯看出下此定義者對歷史事實的強調與依傍。1908年,周作人在批評舊的歷史小說觀時申明了他對歷史小說的看法:“此歷史小說乃小說取材于歷史,非歷史而披小說之衣也。”③ 他看重的是歷史小說的小說性。馮至在其小說《伍子胥》中,將伍子胥出離與崛起的故事注入了更濃郁的詩意和深邃的哲思,把自己對現實人生的體驗與感受升華到詩與哲學的境界。事實上,每個歷史時期不同的作家對歷史的書寫都映射出其所處時代的社會現實,蘊含著歷史中的人物經驗和寫作者的人生體悟。
佇立在21世紀的荊楚大地,爾容在前人創作基礎上,再一次撥動了關于歷史的記憶之弦。全書是忠于歷史的,小說《伍子胥》以《史記》中“伍子胥列傳”為藍本,以《左傳》《國語》《吳越春秋》等相關史料為補充,從伍子胥的曾祖父、祖父、父親寫起,再寫到伍子胥被迫逃亡,效忠吳國,鞠躬盡瘁。這部小說同時也是書寫現實的,與馮至的同名小說《伍子胥》的抗戰背景不同,雖然也是復仇報國的故事,卻沒有更多的國仇家恨,重在對人性的剖析與人物關系的細描。伍子胥的宗族背景與望氏一族隱秘關系,文中雖著墨不多,也算是讓歷史與現實相呼應與映襯。與其他書寫“伍子胥命運”的作品不同,爾容的小說更像是現實世界中英雄人物傳奇而悲壯人生歷程的講演,因此書中主人公伍子胥迭宕起伏的傳奇一生并不是孤立的,其命運的航線里有豐富多彩的支流和配角。他不幸遇到昏聵的君王楚平王、吳王夫差,或逃亡或殞命;也有幸得遇明君吳王闔閭,成就千秋功業。大臣、刺客、百姓、親人,伍子胥既有好友、楚國的大臣申包胥,“他就像伍員印在水中的倒影,形影相隨,同聲相氣”,雖然最終各為其主,伍子胥覆楚報仇,申包胥借兵興楚,卻也各自成就一番事業;他也遇到同是楚國人的勾踐之謀臣范蠡、文種,各為其主,斗智斗勇;也碰上吳王夫差的大臣伯嚭這等奸佞小人,展開忠奸博弈。小說通過孫武教戰、專諸刺僚、要離揚名等精彩故事,表現了春秋時期士大夫們忍辱負重、舍生取義、忠信智勇、英雄相惜、士為知己者死的士大夫精神;通過漁夫舍命救伍子胥、女子贈米湯給伍子胥后投水自盡,以及全國百姓修廟紀念伍子胥、越人尊伍子胥為錢塘江之潮神等歷史講述,表現了老百姓自尊、知恥、忘我、利他、敬賢、尚德的春秋人格。這些人物、事件像花朵之于主干、瀑布之于江河,共同參與見證了伍子胥波瀾壯闊的人生。可以說,作者全方位精心打造一批不同地位、不同身份、不同背景、感人至深的人物群像,也是這部小說由歷史進入現實的重要內容。讀者在閱讀這些故事時,容易產生強烈的帶入感,就像它正發生在當下,演繹在我們身邊。實際上,取材于歷史事實的小說創作前途指向通常有兩個:一是更情感化、思想化,走向形而上之路,即對歷史的主體性的強調;另一方面是與現實的更緊密的聯系,即對現實的主體性的強調。所謂對歷史主體性的強調,指歷史是由人創造的,寫作者面對歷史時其態度是超脫的,因此以分析的態度辨主次抓本質,達到對人的認識的深化。而對現實主體性的強調,是指寫作者因要考慮到小說中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而容易而束手束腳或頻受干擾,反而難以深入探究歷史之真實,實現創作主體靈魂的自由。應該說,爾容在兩條道路之間努力尋找創作的平衡,試圖在重建歷史信仰的同時達到創作的自由和自主。
三、主體性:人性感知與審美體驗
通常來說,歷史小說中人物的精神世界的內容,受作者的主體精神的限制,而作者的主體精神又為其所處社會環境和文化發展水平所制約,作者對人性的感知和審美藝術體驗在事實上擔負起了指引文學寫作的責任。爾容賦予這部歷史小說的創作激情是毋庸置疑的,在書寫歷史風物的時候,不僅寫出了歷史的厚重,更是透過歷史的迷霧,在山水風物中與歷史對話。作者將目光和思緒,放在人類社會的現代化進程與精神困惑上,努力發現并詮釋其中的難解之殤,將愛情、生命的價值整合為辯證、深刻的精神氣場,不僅拓展了人們的思路,使人們最終認識到:真正合理的現代生存要素,除了經濟和物質的維度之外,還應當有一種文化和人本的維度,從某種意義講,后者甚至更為重要。正是由于這種對人生的感悟和對藝術的感知,作家爾容對作品中主人公及其置身的環境,以現實主義筆法大膽細致地進行描述,而且總是注意尋找、提取關乎靈魂的元素和信息,進而由歷史照進現實,追索和逼視現代社會,拷問彷徨的靈魂能夠取得自由的可能性,力圖以別開生面的“物語”和情節結構給人以深度撫慰。
作家陳應松在為《愛情斑馬線》而作的“序言”中多次提到爾容有著“飛揚詩性的語言”。筆者深以為然,“詩性”的確是爾容小說語言的最大亮點。爾容擺脫了小說中對方言土語的濫用,她的小說語言是“以詩性的哲語,美麗的色彩畫面渲染傳達出來的”。更可貴的是,爾容的“詩性”清新脫俗,是自然的情感流露,而不是急功近利、濃艷華麗的炫技。小說開篇寫道:
我叫望,垂垂老矣。這輩子僅靠擺渡漁獵
為生。青山綠水,深谷高巖,將我的天地與世
隔絕,周遭都是瀑流飛泉,綠林猿聲。我在巫
峽江畔生兒育女,像花果山的猴子繁衍生息。
這正是父親期待的。我這一生都在維持和延續
某個特異的生命密碼。它歸隱于百家姓之外,
以隱秘的方式默默地傳承。(《伍子胥》)
作者對“望”的姓氏所寄予的萬般柔情揉碎在全書字里行間,文字越絢麗越能感受到作者的“癡”。晉朝陸機在《文賦》中指出:“詩緣情而綺靡。”詩重“情”,用“情”去粘合一切,用“情”去融化一切。正是因為賦予了文字強烈的情感,在爾容的小說中,我們可以明顯感到許多語言已經不是小說的敘事語言,不再追究敘事的清楚、明白,而明顯是一種心靈化、情緒化的語言,更接近詩歌的抒情特性。
江中卻有一群繪了彩漆的船,細長細長的,
龍頭蛇身,上面坐了六個人,穿戴整齊,一律
的白短褂黑短褲,赤著胳膊分列兩邊,奮力劃
槳。船上有一人頭裹白巾,舉槌擂鼓。鼓響槳
移。船就像樹葉,風行水上,煞是壯觀。岸上
的人越積越多,擠擠挨挨,看龍船比賽。我也
看得呆了,被人群擠在江邊,潮水一浪一浪淋
濕了我的衣服,反將我一身臭汗洗個干凈。(《伍
子胥》)。
這段江中人物和景物描寫,生動而傳神。風行水上的船、努力劃槳的人、助陣的潮水很好地傳達出了作者悲涼的心境,最終引出了悲歌的老者。“那老者扯起嗓子,唱起了歌。調子像我老家死人后喚魂的喪歌,一唱三嘆,回環不絕,像親人間的傾訴,像悲傷的哀號。”王國維認為“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為無境界”④ 。爾容在描繪人物心境時,通過對景物的描寫來進行暗示和烘托人物情感,景物的選取也都跟隨著人物當時的心境。這種情景交融的抒情話語被爾容信手拈來,運用得渾然天成,相得益彰。這源于作者扎實的傳統文學功底,文中的敘述語言也打上了鮮明的傳統詩性語言的烙印。
作為歷史小說,比起馮至的《伍子胥》,爾容的《伍子胥》在故事情節方面更加集中,時間跨度更長,人物關系更加多樣化,故事的發展更具傳奇性與曲折性。在時代演進上,《伍子胥》描寫了楚莊王、靈王、平王、昭王等四位君主,伍氏參、舉、奢以及伍子胥兄弟等伍氏家族四代子孫,還有吳國闔閭、夫差兩代君王。這些人物的歷史跨越了漫長的時間長河,經歷了澎湃的時空演義。從人物關系多樣化來說,書中形象刻畫了問鼎中原的楚莊王、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杰出的軍事家孫武等時代風云人物,他們中任何一位都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可以獨立書寫歷史脈絡。書中還重現了吳楚柏舉之戰、昭王復楚、勾踐滅吳等重要的歷史轉折事件,其中任何一個場景,都可以拉開一張歷史大幕。小說采用紀傳體筆法,以主要人物活動為中心,層層鋪排,為讀者展現了詭譎變化的歷史風云。作者講故事的手法獨辟蹊徑,講究故事情節的扣人心弦,在瑣碎的生活流中埋下伏筆,又在出人意料的結局前揭開懸念。如小說第二十八章“漁子退吳”中,鄭獻公惶惶不可終日之際,出現了一個披蓑戴笠的年輕人,一番輾轉,這位看似毫不起眼的漁家子,竟然化險為夷起到退卻吳兵的作用,究其根源卻是由于“漁父辭劍”的一份舊緣。爾容在小說中,緊緊抓住主人公逃亡、投奔與輔佐明主、報效與復仇的跌宕起伏故事作為敘述的對象,圍繞多條線索制造緊張的矛盾沖突,情節曲折離奇,懸念叢生,貫穿了發生、發展、高潮、結局的全過程。即使敘述中偶爾穿插有作者對于時事的議論與分析,在外在形態上也是以保證故事的完整性作為寫作重點的。
通過閱讀文本我們不難發現,爾容借歷史人物之口表達了對當代問題和人生信仰的深刻的分析思索,將讀者由歷史帶入現實,貫穿千年的個人奮斗、人生感悟、報國激情付諸于古今,縱橫開合,引發人們對當下人生和社會問題的深層次思考。另外,非敘事性話語的大量運用使作者的主體性增強,拉近了敘述者與讀者的距離,引導讀者對作品中人物與事件進行評價,使讀者與敘述者更易產生共鳴。這些時不時出現在小說中的議論,不僅是敘述者或人物對社會人生的看法和感慨,更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作家對社會與生活的思考和感悟,富有現實的意義和智性的光輝。這些都是《伍子胥》這部歷史小說熠熠生輝的光華所在。
注釋:
① 莊桂成:《穿透歷史的迷霧書寫武漢──讀爾容的散文集〈景秀年華〉》,《長江文藝評論》2018 年第2期。
② 麥令:《心靈巖層里涌出清泉般的情感──讀爾容散文集〈景秀華年〉》,《新聞前哨》2018年第1期。
③ 吳秀明:《在歷史和小說之間》,時代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作者簡介:朱凌,山東農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山東泰安,271018;鄭潤良,廈門大學中文系博士后研究人員,福建廈門,361005。
(責任編輯? 莊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