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蕾
“抗疫一線的工作人員,你們辛苦了!是你們的負重前行,讓我們對打敗新冠肺炎充滿了信心……”母親發給我的視頻中,六歲的小侄女這樣說。說到“新冠肺炎”的時候,她頓了一下,顯然她并不完全清楚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她背下來了正確的發音,就像她背那些似懂非懂的古詩詞一樣。
我問母親,誰教她的,母親說:“你嫂子教的,學校讓拍的,給一線的醫生護士打打氣。”
我在美國康涅狄格,也拍過一些照片和視頻,給我的大學老師和一個電視臺的朋友發過去,他們征集這些素材,征集的是一些微弱的光亮和能量。編導朋友讓我的孩子錄兩句話,他兩歲半,雙語,比同齡的孩子說話晚。我用馬克筆給他寫了個“中國加油”的牌子,讓他舉著說。“中”字他說不出來,我又改成教他說“武漢加油”,“武”字也說不清楚,最后只錄了句“加油”,仍不十分標準。我發給朋友,說抱歉。朋友說給他加字幕。他第一次聽“加油”這個詞,媽媽舉著手機讓他說,他就一遍遍說,他愛媽媽,是個聽話的孩子。等他長大一點,才能學會愛遠方的人、素不相識的人。
一堂課的開始,跟美國學生聊起國內的疫情,我給他們放了一段鏡頭下封城后的武漢,寂靜的火車站,空蕩蕩的街頭,看不清臉的路人形單影只。視頻結束,一個女生說:“老師,我很難過。”
身邊的中國留學生們都才十幾歲,最近的微信風格不似以往的自拍、美食或寵物,都是一張黑白的二維碼,他們自發的籌款平臺,我一邊欣慰于這些年少者的擔當,一邊為備注中“募資不經手武漢紅十字會”而唏噓。
我在學校郵局遇到一個小姑娘,瘦瘦的,搬著一箱笨重的口罩,寄給北京的父母。她訂單下得早,近幾天實體藥店和CVS官網上口罩已經脫銷。她年幼出國,父母牽腸掛肚,疫情之下,父母成了弱者,她填好單子,弓下腰,雙臂發力把箱子抱到郵局的窗口。她說希望能不出差錯,按時寄到。
疫情讓家長們取消了原本來與孩子春節團聚的打算,趕到了美國的家長,也因為十四天自我隔離期未到無法與孩子見面。今年學校主樓門口的500個紅燈籠,夜晚亮起燈的時候華美異常,我把照片分享出去,有家長說這個新英格蘭鄉下的校園,是她見過最有年味的地方。
北京一個朋友擔心我在美國遇到歧視,發微信提醒我,她移居加拿大的朋友這幾天沒有讓孩子上學,怕遭受校園霸凌。病毒帶給人的恐慌,讓排外情緒和種族歧視沉渣泛起的新聞網上也時有見聞。恐慌攻擊人的同理心與判斷力,就像病毒侵入健康細胞。我帶著孩子在附近城市的一家餐廳里吃飯,餐廳有一張桌子,桌面有可觸摸變色的燈光,孩子在那兒玩兒得很開心,每變一個顏色就興奮地叫出來:“紅色!”“綠色!”“粉紅色!”兩個老太太買完單本可以經由我們身后的走道出去,卻轉身走到我們桌子跟前,我想起朋友的擔心,在心里打草稿,如果她們問我病毒的事……“小家伙長得真帥!”“我太愛他咯咯的笑聲了!”她們說著走過去了。
得知我是湖北人,身邊的同事們每次見面在問候完“你怎么樣”之后都會再加一句:“你的家人最近怎么樣?”
國難當頭,我們這些移居海外的人,有時候隱隱覺得羞愧,既不是鴻商富賈,也沒有專業的醫用物資采購渠道,捐出的那一點小錢杯水車薪都算不上,百無一用,靠每天關注疫情報道和與母親的微信電話,與病毒陰影籠罩的人們虛擬地休戚與共著。
我問武漢的堂姐,伯父每天閉門不出還好嗎?答:“他早上拖地,然后開始玩電腦,吃完午飯開始刷手機,晚飯后在露臺上伸伸胳膊伸伸腿,接著斗地主或者玩電腦看電視,生活規律。”武漢封城至今,這樣的規律生活已經是萬幸。
父母和哥哥一家除夕當日回到鄉下老家,第二天村道就封了。這位鄉鄰送的胡蘿卜夠吃半個月了,那位親戚放在門口的紅薯有半口袋,還有干豆腐……母親拿著手機讓我看她充足的食物儲備,“而且本來過年買得多,現在還有一個雞子火鍋,一個牛肚火鍋,三媽送的排骨,可以燉兩鍋……”問起口罩,嫂子買了100個口罩,沒料到封路,沒帶回老家,不過也沒什么需求,只是有時候哥哥去鎮上超市需要戴。他們最大的苦惱,是我上一年級的小侄女的學習。“沒有老師盯著,只想看電視,一說學習就發脾氣。”她在家每天背古詩,背朝代歌,學寫新的漢字,跟著大人一筆一畫學筆順,比語文更讓人擔心的是數學,“口算太慢了,100以內的加減法,5分鐘只能算100道。”
表弟在當地市一醫院的防疫前線,從過年前到現在沒回過家。當地媒體有報道,母親轉給我,與有榮焉。小地方消息出去,大家都知道誰誰誰的兒子在一線,反應大致分兩派,要么“太爭氣了”,要么“這年紀輕輕,將來升官準了”!對后者,母親有點憤憤不平,“升官怎么了?冒那么大風險!不升他升我們這些在家躺著的?你姨一夜一夜愁得睡不著。”
今天早上母親給我發來視頻,她不知從哪兒把我多年前買給她的電餅鐺翻了出來,刷得锃亮,說在家閑著無事,烙餅吃。她問我還記不記得那年在超市,她說買個電餅鐺,我說不好用,買回家也是放廚房哪個柜頂上。最后還是買了。果然閑置了這些年,因為新冠肺炎閉門不出又拿了出來。果然用過之后仍是不好用,她說解禁了得去買個好用的。
我母親一邊念叨著我跟她一起買電餅鐺的往事,一邊憧憬著可以自由去超市買新的電餅鐺的未來。所有人都在這樣想,時間如果不能倒流,能加速也好啊。
摘自《北京晚報》2020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