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之謂美

摘要：中國古代人居環境理念起源于中國易學文化所蘊涵的陰陽五行、九宮八卦理論。文章對中國古代人居環境學說的基本內涵進行了逐層解讀，探討了古代人居環境理念的邏輯形式與哲學基礎，將其與源于古希臘哲學的現代人居環境方法論進行了比較，表明中國古代人居環境理念具有“生生之美”的泛生命理性特征。

關鍵詞：人居環境;范式;“生生之美”;泛生命理性

中國古代建筑理論有一整套處理人與環境關系的理念和技術，千百年來形成了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價值認同。《說文解字》中解釋道：“堪，天道也，輿，地道也。”清代的朱駿聲在《說文通訓定聲》中指出：“蓋堪為高處，輿為下處，天高地下之義也。”正所謂“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周易·系辭》），中國古代人居環境理念包含了考察天地運行之道和時空演變規律的價值路線，現對其基本內涵和邏輯特征進行分析探討。

一、古代人居環境理念的基本內涵

（一）理論本源

晉代的郭璞認為：“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生氣即一元運行之氣，在天則周流六虛，在地則發生萬物。”這表達了宇宙內在能量“氣”在一元中的運行，“生氣”特指五行運行之氣，而五行之氣則源于陰陽的開闔變化，變化鑄就了人居環境的內在特征和外在形態。匠人（建筑師）需考察地理氣運變化而選址營造，這種旨趣與中醫同出一轍。關于陰陽的問題，《周易》中將天地、日月、陰陽、四時兩兩相對，說明陰陽如天地的空間對應含義，也如日月、四時的時間先后意義，表達了時空的接續關系。尚秉和認為，陰陽者，對待也，對者，上下也，左右也，待者，先后也，時運也。陰陽可以引申為一組相對運動的矛盾體，其在空間中并存相對，在時間中接續先后。因此，古代人居環境理念中陰陽的意思即是說人居地理空間中不但有地勢高低起伏對應，也有基于時間先后時運的差異。對于時運問題，《周易·系辭》曰：“圣人設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剛柔相推而生變化。”晝夜的時運變換導致變化，而變化是進退的表象，此表象中包含著吉兇，蘊含著得失。西漢揚雄在《太玄》中說：“出冥入冥，新故更代，陰陽迭循，清濁相廢;將來者進，成功者退;已用則賤，當時則貴。”此話表明，吉兇得失在于“當時而用”，意為人居環境建設活動必須乘特定的時機興建，動靜都需符合環境的節令變化，而不違逆自然界運行的規律。時運又是以節令的接續順序為標準來推斷的，能乘得地理環境的時運即代表著“乘生氣”，即“得一元之氣”。顯然，古代人居環境文化是以自然界基本運行規律為依據的，核心在于考察地理環境運行的“氣”而用之，正所謂“晝參諸日中之景，夜考之極星，以正朝夕”（《周禮·考工記·匠人》）。既然營建活動是根據地球陰陽變化、春夏秋冬四時細化而來，那么這個“氣”又意味著什么？

（二）與“易”的關系

古代的“易”本是人居環境建構過程中的趨吉避兇之學。尚秉和指出，《易》之為書，以象為本，《易》，象外無辭。[1]故通過所謂的“八卦”之“象”完成了對人居環境現象及動靜形態的歸類和抽象。《易》把世界萬事萬物歸為八個類別，即通常所說的“八卦”。八種類別又可兩兩組合形成六十四種情景（即六十四卦）。同時，事物的運動進退，進一步又可用八卦的“爻”變（單爻變化又有三百八十四種）來作抽象。如《系辭》中指出：“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同時，“卦”的狀態又是卦與氣疊加起來的綜合體，即“卦氣”。“卦氣”描述事物的運行狀態，即如果得元氣之生即為此事物得旺氣，反之亦然。“相生”與“相克”是以八卦的五行之性來比較，如乾卦為金，震卦為木，金克木，坎卦為水，金生水。按古人的理念，設一先天流行之氣，如六運乾卦值運，其與八卦作用結果成“卦氣”（圖1）。這里的“卦氣”正是“易”的基礎，是對作為事物的“象”所處狀態的計量。此外，“易卦”也可用數字來表示，如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這樣數、氣、運、卦、象等概念得到了統一。所有的人居環境構建都需秉承這個規律，實現趨吉避兇，以北京故宮建筑群為例，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等建筑的命名與布局正是依附了所謂的“氣運”與“卦象”。

（三）理念準則

古代人居環境學說認為，地球地理環境的變化以180年為周期一運，分上、中、下三元，一元為60年，即一個甲子輪回，每元管三運，以20年為一運，這樣180年為九運，也稱“三元九運”說。運行順序合乎九宮之序，一白、二黑、三碧、四綠、五黃、六白、七赤、八白、九紫。現代天文學也證明：土星繞太陽一周約30年，木星繞太陽一周約12年，水星繞太陽一周約0.24年，60年三星均回到原位，即60年三星聚會一次，這可能是“60年一元”的根據。古代人居環境理念中以地勢的高低起伏與山水的朝向為“體”，以不同時運流行的元運為“用”，兩者的相互作用依“卦氣”來判斷旺衰。按此，古人認為，建筑、城市的營造巧妙地迎合“卦氣”，方可實踐“天人合一”，若得旺氣，就“人丁興旺、財源茂盛”。基于此理，如果都在某一元運，也都是同一理論（如朝向都是坐子向午，即坐北朝南）格局，那么如何評價兩者的優劣？古人認為須要山水、草木、建筑、城池共同搭配，構建一個活靈活現的統一美學格局。因此，好的人居美學既要有“理氣”的理論格局，又要有“情勢”的配合，因“形”察氣，因“氣”求“形”，情理統一，如《水龍經》中，“曲水單纏”為有情，“金城反弓”則為無情（圖2）。這種獨特的建筑美學，在現代科學看來，似乎是不能被接受的。山水與人顯然是不同范疇的要素，二者如何實現功能上的統一呢？明代的鄭謚認為如果人所居住的地方環境比較好，得“山川之秀”，受“陽明之氣”，自然能出精英人才，成“地靈人杰之應”。這種人居理念準則，由于缺乏定量的測量，很容易受到指摘，其“邏輯假定”的模糊與神秘，成了千百年來人們攻擊的焦點。

二、古代人居環境范式的邏輯特征

（一）古代人居環境理念的文化范式

對于上述“有情無情”“地靈人杰”等問題，需要引用美國哲學家托馬斯·庫恩關于范式（paradigm）的觀點來解釋說明。庫恩認為：“范式是一種思維模式，一個總體意義上看問題的方法。”依照庫恩的觀點，范式是整體的思維模式、路線與構架，同時也是分析問題所暗含的本體論觀念。據此可以發現，中國古代人居環境美學理念所遵循的是不同于西方哲學的另一種文化范式，因為從“形而上”的角度來看，古代人居環境理念是基于“天地人合一”的泛生命哲學。《周易·系辭上》曰：“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該理念認為人居環境是不斷變化的，如生命的過程“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并強調天地萬物和人一樣類同和相通，具有性情靈感屬性。天地自然既是客體又是主體，這類似于海德格爾所說的“緣在”的現象，與西方古希臘哲學主客二元性分類框架及西方人居環境中人與環境的二分是不同的。

（二）中西人居美學的理念比較

人居環境理念討論的目的在于對人與環境的關系進行定位和預測，以更好地把握其運動方向。按照現代西方人居哲學，假設Z代表個體（某人居環境）在時間T的發展狀態，X為主觀環境的影響因子，Y為客觀地理環境的影響因子，其函數關系可表示為Z=f（X，Y，T），按照正常分析邏輯，X、Y、T還需繼續分解為大量的子參數，這又涉及到地理、社會、經濟、生理、思維、物理等學科的統合。吳良鏞先生依據庫恩的范式論提出了“人居環境科學”理論體系，雖然采用了“復雜巨系統”的分析方法，將人、社會、建筑、城市等人居環境進行了統合，但其綜合各類要素的分析方法非專業人士很難把握。這里舉一個用現代流體力學來解釋古人人居選址要“山環水繞”的案例（圖3）。通常情況下，主洪道直沖之處所經的江岸受河流沖刷力的影響較大，容易發生崩塌，而另一側則容易淤積泥沙，河流岸線會逐漸向外延伸，這為未來城市發展留下了拓展空間。城市建筑選址營造，自然選擇比較安全的地方，即A處，在曲水環抱的地方，而不選擇易受河流沖刷的B處。事實上，現代流體力學也只能解釋到地質與河岸空間安全的層面，至于在此地居住為什么還能夠心情愉悅、興旺繁榮，需要結合心理、生理、美學、環境、醫學等理論來解釋。與之不同，中國古代“生生”人居環境理念的解釋則非常直接，“曲水環抱是為山水有情”，這種人居環境是美的。大量的城池建設案例，也驗證了這種美學與文化判斷，如閬中、北京、廣州、昆明、西安等所謂“風水”美學名城。

（三）古代“生生”人居學說邏輯閉合判據

實際上古代人居環境學說的“生生之美”理念在中國傳統思想中是先驗的，是邏輯的起點，這能通過它的功能和驗效來說明。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指出：“天地之常，一陰一陽。陽者，天之德也，陰者，天之刑也。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由于找不到“生生之美”人居哲學邏輯起點的證明，該學說直接被列入封建迷信范疇，給人證據不足之感。正如庫恩所分析，思想和科學的進步存在著新舊范式的迭代，在不同的范式下無法進行互通式解釋，即不同的文化體系之下，不能互相解釋。雖然“生生之美”人居環境理念不能對人居行為作出圓滿解釋，因為不易定量測量，但是它相比于西方分析性、推理性、建構性的人居環境哲學思維，有著簡易挈領的特點。基于此，中國古代與西方的人居環境理念，無法判定孰優孰劣。事實上，中國古人在“仰觀俯察”人居環境建設實踐中，認識到了一種超越當代邏輯分析框架的自然理性，該邏輯不是訴諸“上帝”及人的分析，而是叩問自然。該理念將人與環境構成的體系納入同一框架，一開始就具有“生生之美”的泛生命有機一統性意義。對此，于希賢先生分析道，淵源于西方地學觀念的生物圈概念認為無機自然是沒有生命的，而中國古人卻認為天、地、生、人各大系統之間組成一個整體性的大自然也是有生命且循環、輪回的，可新陳代謝，亦即自然具有生命性。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也指出，歐洲科學家都指責中國思想文化體系的“迷信性”，但忽略了文明與文化范式本身的差異。中國“天人合一”旨趣下的“生生之美”泛生命人居環境觀與古代中醫理論“人與天地相參”的思考方法一樣，但與西方以學科、專業甚至物質范疇細分的還原論人居觀及解剖醫學，明顯不屬于同一范式。

三、結語

作為人、時空、建筑、城鄉、景觀統一體的中國古代人居環境理念，與西方人與環境二分的人居美學理念范式截然不同，其體現了“天人合一”視野下所有要素“生生不息”的泛生命統一，具有樸素的唯物主義哲學韻味。在運行上，該理念也是存在于同一個閉合的、先驗的并可驗效的邏輯系統之中，在倡導“文化自信”的今天，值得理論界深入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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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于希賢，于涌.風水的理論與實踐[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5.

作者簡介：

王金巖，山東大學土建與水利學院建筑學系講師，博士后，碩士生導師，山東大學城鄉人居環境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山東大學綠色建筑與生態城市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方向：城市形態與空間發展、人居哲學與規劃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