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億余條的訪問量從何而來

方菲

2019年7月，上海知識產權法院二審審結上訴人北京愛奇藝科技有限公司、杭州飛益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呂羽（化名）、胡飛（化名）不正當競爭糾紛案，法院判決，維持一審判決，飛益公司、呂羽、胡飛涉案行為構成虛假宣傳不正當競爭行為，向愛奇藝公司連帶賠償50萬元，并刊登聲明，消除影響。該案是一起通過技術手段虛假增加視頻播放數據的新型不正當競爭糾紛。

是誰在刷流量

2017年的某一天，愛奇藝公司的業務團隊發現，有兩部劇的訪問量突然出現了急劇的攀升，而后，又突然恢復了平靜，這種現象不太尋常。

“視頻訪問數據對于愛奇藝公司具有重大商業價值?！睋燮嫠嚬矩撠熑私榻B，通過對愛奇藝網站后臺數據的分析，可以制定經營決策，視頻供應商、廣告合作商也需要根據數據確定與愛奇藝公司的合作策略。同時，該負責人強調：“愛奇藝公司獲得著作權人的授權許可，在運營的愛奇藝網站中提供數量眾多的視頻作品，按照視頻訪問量向著作權人支付許可使用費是其獲取授權的許可方式之一。此種模式往往約定著作權人不得惡意實施增加訪問量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并對有效點播進行了界定?！?/p>

根據不正常情況，愛奇藝的業務團隊懷疑有人在刷量。愛奇藝公司代理律師、北京市中倫律師事務所合伙人馬遠超向《方圓》記者介紹：“近年來，給網劇刷量的行為，已經在各大網絡平臺上愈演愈烈。愛奇藝在面對這種侵權行為的時候，毅然決定進行維權，也是為了維護整個行業秩序?！?/p>

隨后，愛奇藝公司法務部和馬遠超律師團隊開啟了技術方面的調查，根據后臺的數據線索，經過步步排查，最終鎖定了杭州飛益公司以及兩位股東。愛奇藝公司核實相關情況發現，飛益公司是一家專門針對愛奇藝網站、優酷土豆網站、騰訊視頻網站等視頻網站提供視頻刷量服務的公司;呂羽系飛益公司股東及法定代表人，主要負責使用其個人賬號對外招攬視頻刷量業務并收取報酬;胡飛系飛益公司股東及監事，主要負責申請注冊域名供飛益公司使用，并且也使用其個人賬號對外招攬視頻刷量業務。

如果進入飛益公司、呂羽、胡飛運營的網站，可以發現，該網站中還有“飛益推廣”的相關公告：“輕輕松松提升優酷、土豆、騰訊、愛奇藝、搜狐、樂視等主流視頻播放平臺，增加播放排名”，以及視頻的推廣報價。

調查還發現，飛益公司、呂羽、胡飛通過分工合作，運用多個域名，不斷更換訪問IP地址等方式，連續訪問愛奇藝網站視頻，在短時間內迅速提高相關視頻的訪問量，達到刷單成績。僅2017年2月1日至6月1日期間，飛益公司使用“meijujia” 特征字段，對愛奇藝網站的訪問日志達9.5億余條。

愛奇藝方迅速固定了證據。根據掌握的證據情況，愛奇藝公司認為，飛益公司的行為已經嚴重損害了其合法權益，破壞了視頻行業的公平競爭秩序。

2017年6月15日，愛奇藝公司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法院判令飛益公司、呂羽、胡飛立即停止不正當競爭行為，刊登聲明、消除影響，并連帶賠償愛奇藝公司經濟損失500萬元。

如何認定刷量

愛奇藝方起訴的理由是：愛奇藝網站是中國知名的網絡視頻平臺之一，享有極高的良好聲譽。愛奇藝的計算機系統會實時統計網站每個視頻的播放數據，通過分析真實數據，原告可以準確判斷視頻的受歡迎程度、訪問者的所在地理區域、觀看喜好、觀看時間段等。準確真實的視頻訪問數據對愛奇藝自身、對愛奇藝上游的視頻內容供應商、對愛奇藝下游的廣告主以及原告視頻播放服務的真實用戶而言，都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愛奇藝要在這些真實數據分析結果的基礎之上，制定視頻內容推薦策略、版權采購策略、廣告合作策略、服務器布局策略等一系列重大經營策略。而據愛奇藝方的不完全統計，自2017年2月1日至6月1日，該團伙已經在愛奇藝網站制造了9.5億多次的虛假視頻內容訪問次數。按照該團伙15元/1萬次的愛奇藝網站刷量收費標準，在此期間，被告在愛奇藝網站“刷量”的非法收入已達135萬元。飛益公司、呂羽、胡飛通過技術手段增加愛奇藝網站視頻訪問量的行為于2017年9月13日停止。

在一審中，飛益公司、呂羽、胡飛已經承認：自2016年10月，開始實施通過技術手段增加愛奇藝網站視頻訪問量的行為，委托方與其通過信息網絡聯系，未提供身份信息。

“因為是民事案件，律師的取證手段有限，是誰委托飛益公司刷量，我們不得而知?！瘪R遠超告訴記者。在法庭上，飛益公司兩名刷量者也和馬遠超意見一致，他們陳述：“因為均是使用私人QQ賬號去溝通，用私人賬戶付款，所以并不知道是何人委托。”馬遠超分析：“在這個行業里，委托刷量的懷疑對象不會是單一的，視頻推廣營銷公司等各個環節都有委托刷量可能?！?/p>

為了取得相關證據，愛奇藝公司委托相關人員與飛益公司的人員通過QQ進行接觸，成功購買了一次流量，證實了非法刷量行為的存在。在愛奇藝方律師提交法庭的證據里，我們看到了這樣的一段對話截屏：2017年5月27日，“小馬哥”（愛奇藝公司委托人員的昵稱）與昵稱為“老高興”（呂羽的昵稱）在QQ上進行了這樣的對話。“小馬哥”：“想做個視頻推廣可以吧？”“老高興”：“可以的哦?！薄靶●R哥”：“先刷個50W播放量吧?！薄袄细吲d”：“可以的?！薄袄细吲d”：“你拍一下，然后把視頻鏈接給我，我讓同事給你對接。”“老高興”：“這個拍37件，740元?！?017年6月2日，“老高興”在溝通中發送網頁截屏，顯示2017年6月2日14時許，《二龍湖浩哥之今生是兄弟》當時播放量6624萬。在此過程中，“小馬哥”拍下了對方發送的淘寶網商品鏈接，支付了740元。

這起案件的刷量是如何進行的？馬遠超告訴《方圓》記者：“這個刷量團隊，接受客戶的有償委托，分工合作，通過注冊多個域名、不斷更換訪問服務器IP地址等方式，再通過腳本程序自動控制‘虛假訪問者，以這些域名和服務器IP地址連續訪問愛奇藝視頻內容，在短時間內，迅速提高特定視頻內容的訪問量，最終實現9.5億的點擊量?！?/p>

大規模刷量是不正當競爭嗎

關于本案爭議的焦點，馬遠超介紹說有兩個：首先，“愛奇藝公司指控飛益公司、呂羽、胡飛通過技術手段增加愛奇藝網站訪問量的行為是否構成不正當競爭”;其次，“若一審法院認定構成不正當競爭，飛益公司、呂羽、胡飛應該承擔何種民事責任”。

對于愛奇藝公司的控訴，飛益公司、呂羽、胡飛則辯稱，愛奇藝公司運營的視頻網站，收入來源于廣告費、會員費，飛益公司接受委托，通過技術手段提升視頻點擊量，增加視頻知名度，以此牟利，兩者的經營范圍、盈利模式均不相同，不具有競爭關系，并且《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明確列舉了各類不正當競爭行為，涉案的刷量行為未在禁止之列，故飛益公司的刷量行為不構成不正當競爭。

針對飛益公司、呂羽、胡飛的辯解，一審法院認為，愛奇藝公司指控的涉案行為確實未在《反不正當競爭法》列明的禁止范圍內，但是不正當競爭行為的現實情形紛繁多樣，《反不正當競爭法》只對立法時具有穩定性的不正當競爭行為作出了明確規定，而對于其他非類型化不正當競爭行為，法院可以依據該法第2條予以認定。《反不正當競爭法》第2條作為原則性條款，受其規制的行為應符合如下條件：“首先，飛益公司、呂羽、胡飛作為經營者，通過技術手段增加視頻點擊量的涉案行為屬于市場競爭行為。其次，涉案行為違反了市場經濟競爭原則，具有不正當性。最后，通過技術手段增加視頻點擊量的涉案行為，損害了愛奇藝公司的合法權益。”

因此，一審法院認定，飛益公司、呂羽、胡飛在市場競爭中，分工合作，共同實施了通過技術手段干擾、破壞愛奇藝網站的訪問數據，違反了公認的商業道德，損害了愛奇藝公司及消費者的合法權益。根據《反不正當競爭法》第2條規定，飛益公司、呂羽、胡飛構成不正當競爭，判令飛益公司、呂羽、胡飛向愛奇藝公司連帶賠償50萬元，并刊登聲明，消除影響。

刺破“公司行為”的面紗

一審判決后，一審原告愛奇藝公司，一審被告飛益公司、呂羽、胡飛，均向上海知產法院提起上訴。愛奇藝公司上訴稱，一審法院判決飛益公司、呂羽、胡飛連帶賠償愛奇藝公司經濟損失50萬元，不足以彌補愛奇藝公司的損失，也與飛益公司、呂羽、胡飛的違法收益不相符合。

飛益公司、胡飛、呂羽共同上訴并辯稱，刷量行為雖然改變了視頻播放量的數據，但是并未損害愛奇藝公司的合法權益，即使構成侵權也是公司行為，不應由個人承擔。

上海知產法院法官何淵告訴記者：“二審時，各方的主要爭議焦點在于：首先，涉案視頻的刷量行為是否屬于不正當競爭行為及其法律適用。其次，飛益公司、呂羽、胡飛是否應當承擔連帶責任。最后，一審法院判決飛益公司、呂羽、胡飛賠償愛奇藝公司經濟損失50萬元，并承擔消除影響的民事責任，是否具有事實和法律依據?！?/p>

馬遠超介紹：“二審法院和一審法院的判決理由是有一些差異的。一審時，法院是從破壞了愛奇藝網站數據的統計角度出發，來認定被告行為的違法性。二審法院則認為被告的行為幫助提高了視頻的曝光度，使得網民對視頻的受歡迎程度造成了誤判，是屬于幫助他人進行虛假宣傳的不正當競爭行為?！?/p>

關于“飛益公司、呂羽、胡飛是否應當承擔連帶責任”，法院認為，根據一審法院查明的事實，飛益公司負責運營網站，宣傳推廣通過技術手段增加視頻訪問量的業務，呂羽以個人名義開設淘寶店鋪，虛設商品并通過個人支付寶收取交易款項，胡飛申請注冊域名以供實施涉案行為、提供技術支持、收取交易款項，并且呂羽、胡飛收取的交易款項均自行處理，未交由飛益公司支配。

而且，法院認為飛益公司、呂羽、胡飛明知虛構視頻點擊量的行為會提升相關公眾對虛構點擊量視頻的質量、播放量、關注度等的虛假認知，卻還是根據他人虛構視頻點擊量的要求，實施了涉案視頻刷量行為，具有明顯的主觀過錯。因此，飛益公司、呂羽、胡飛應當就其涉案視頻刷量行為對愛奇藝公司造成的損害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最終，二審法院在上述因素的基礎上，綜合考量平衡各方利益，并基于飛益公司、呂羽、胡飛被控侵權行為的侵權期間、侵權規模、主觀惡意程度，以及涉案視頻刷量行為的收費標準、干擾破壞愛奇藝網站訪問數據的實際情況等因素，認為一審法院酌情判決賠償50萬元的數額尚屬合理，予以維持。

發現一個打擊一個

“愛奇藝網站訴杭州飛益有限公司刷量案”被稱為“全國首例視頻刷量不正當競爭案”。馬遠超作為代理律師，向《方圓》記者強調了本案對于凈化網絡視頻行業的重大意義?！熬W絡視頻行業的刷量現象已經在網絡領域存在多年了，因為這種刷量行為通常比較隱蔽，所以我們很難發現這種行為以及固定證據。這個案子，我們從一開始，只發現了他們對兩部劇的數據進行了刷量，從這兩部劇的線索出發，順藤摸瓜，初步鎖定了該團體，根據他們使用的一些技術手段及留下的痕跡，我們團隊在半年內進行數據的整體檢索，最終發現了9.5億刷量的數據?！?/p>

據馬遠超分析：“網絡視頻播放刷量跟傳統電視劇收視率造假，有一些相似之處。在過去，電視臺通過抽查調查或者技術手段去統計收視率，收視率和相關行業的經濟收益是直接掛鉤的，于是就會有人有動機去影響或者篡改收視率數據。到了互聯網時代，數據造假的手段發生了變化，就是前面所說的刷量。播放量在同類視頻中的排名與某些人的切身利益也是相關的，于是他們也有動力花很小的努力去篡改這個播放數據，現在據我了解，這已經形成了一個黑色產業鏈。這次愛奇藝網站起訴的杭州飛益公司，規模不大，屬于黑產底層成員，公司只有兩個人?！?/p>

關于怎樣去預防和打擊刷量的行為，馬遠超給平臺方的建議是：“平臺方可以從技術手段去自救，屏蔽、過濾掉這些虛假數據，根據平臺的規則和漏洞，不斷凈化刷量行為。但是，另外，平臺的技術手段有其滯后性，而有著巨大收益的刷量產業又在不斷更新升級技術，總有一些漏網數據無法被最終過濾掉，因此，就會達成刷量者的非法目的。技術能解決一部分問題，但是技術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那么，最后的防線就是運用法律手段，發現一個打擊一個，讓對方付出法律的代價，起到震懾作用?！?/p>

上海知產法院相關負責人也表示，大規模刷量的行為不僅違法，而且擾亂了正常的網絡產業秩序，對于真正去開拓創新的人來說是一種不正當競爭，會打擊視頻網站的商業信譽，對網絡視頻的觀眾也是一種欺騙，不利于網絡治理的法治化。他們將會向相關行政部門發送司法建議，共同治理互聯網亂象，營造清朗的網絡環境。

此案的宣判，從法律層面給互聯網領域通過非法方式或技術手段提高網上瀏覽量、數據交換量等行為敲響了警鐘。馬遠超說：“這起案件對于凈化網絡視頻行業具有重大意義，它的標志性意義在于，大規模刷量作為一種非法行為，需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即使個人成立了公司，法律也不能成為非法從業者的保護傘，非法從業者要和公司承擔連帶責任，對網絡刷量行為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