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自思忖,我之沉湎于讀和寫,并且漸成常習,經年又年,進而繭縛于在別人看來單調又呆板的生活方式,主觀的、客觀的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
世上有懶得改變生活方式的人。我即此族同類。
但,我更想說的是,按下原因種種不提——我之愛讀愛寫,實在也是由于愛語文啊!
我是從小學三年級起開始偏科于語文的。在算術和語文之間,我認為,對于普通的小學三年級學生,本是不太會有截然相反的態度的。普通的小學三年級學生更愛上語文課,也許只不過因為算術課堂上沒有集體朗讀的機會。而無論男孩兒、女孩兒,聚精會神背手端坐一上午或一下午,心理上是很巴望可以大聲地集體朗讀的機會的。那無疑是對精神疲憊的緩解。倘還有原因,那么大約便是——算術僅以對錯為標準,語文的標準還聯系著初級美學。每一個漢字的書寫過程,其實都是一次結構美學的經驗過程。而好的造句則尤其如此了。
記得非常清楚,小學三年級上學期的語文課本中,有一篇《山羊和狼》。山羊媽媽出門打草,臨行前叮囑三只小山羊,千萬提防著別被大灰狼騙開了門,媽媽敲門時會唱如下一支歌:
小山羊兒乖乖,
把門兒開開,
媽媽回來了,
媽媽來喂奶……
那是我上學后將要學的第一篇有一個完整故事的課文。它是那么地吸引我,以至于我手捧新課本,蹲在教室門外看得入神。語文老師經過,她好奇地問我看的什么書,見是語文課本,瞇起眼注視了我幾秒,什么也沒再說,若有所思地走了……
幾天后,她講那一篇課文。“我們先請一名同學將新課文的內容敘述給大家聽!”——接著,她把我叫了起來。教室里一片肅靜。同學們皆困惑,不知所以然。我毫無心理準備,一時懵懂,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普通的孩子對吸引過自己的事物,無論那是什么,都會顯示出令大人驚訝的記憶力。我幾乎將課文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同學們對我刮目相看了。那一堂語文課對我意義重大。以后我的語文成績一直不錯,我也更愛上語文課了。我認為,大人——家長也罷,托兒所的阿姨也罷,小學或中學教師也罷,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若善于發現其愛好,并以適當的方式提供良好的機會,使之得以較充分的表現,乃是必要的。一幅畫,一次手工,一次好的造句,一篇作文,頭腦中產生的一種想象,一經受到勉勵,很可能促使人與文學、與藝術、與科學系成終生之結。
我對語文的偏好一直保持到初中畢業。當年我的人生理想是考哈爾濱師范學校,將來當一名小學語文老師。我的中學老師和同學幾乎都知道我當年這一理想。“文化大革命”斬斷了我對語文的偏愛。于是習寫成了我愛語文的繼續。獲全國小說獎以后,我曾不無得意地作如是想——那么現在,就語文而言,我再也不必因自己實際上只讀到初中三年級而自嘆淺薄了!在我寫作的前十余年,始終有這一種得意心理,直至近年我才意識到想錯了。語文學識的有限,每直接影響我寫作的質量。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
我初三的語文課本中沒有魯迅那一首詩。當然也沒誰向我講解過“華蓋運”是惡運而非幸運。二卜余年間,我一直望文生義地這么以為——“罩在華麗帷蓋下的命運”,也曾疑惑,運既達,“未敢翻身已碰頭”句,又該作何解呢,卻并不要求自己認認真真查資料,或向人請教,討個明白。不明白也就罷了,還要寫入書中,以其昏昏,使人昏昏。此淺薄已有劉迅同志在報上指出,此不噦唣。
讀《雪橋詩話》,有“歷下人家十萬戶,秋來都在雁聲中”句,便又想當然地望文生義,自以為是憑高遠眺,十萬人家歷歷在目之境。但心中委實地常犯嘀咕,總覺得歷歷在目是不可以縮寫為“歷下”二字的。所幸同事中有畢業于北師大者,某日有興,朗朗而涌,其后將心中困惑托出,虔誠就教。答日,“歷下”乃指山東濟南。幸而未引入寫作中,令讀者大跌眼鏡……
兒子高二語文期中考試前,曾問我“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句,出自何代詩人詩中。我肯定地回答,宋代翰林學士宋子京的《鷓鴣天》。兒子半信半疑,爸你可別搞錯了,誤導我呀!我受辱似的說:呔,什么話!就將你爸看得那么學識淺薄?于是賣弄地向兒子講“蓬山不遠”的文人情愛逸事。子京某日經繁臺街,忽然迎面來了幾輛宮中車子,聞一香車內有女子嬌呼:“小宋!”——歸后心悵悵然,作《鷓鴣天》云: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兒子始深信不疑。語文卷上果有此題,結果兒子丟了五分。我不禁默然,雙手出汗。若是高考,五分之差,有可能改寫了兒子的人生啊!眾所周知,那當然是李商隱的詩句。子京《鷓鴣天》,不過引前人詩句耳。
某日我在辦公室中,有同事笑問近來心情,戲言日:悲欣交集。兩位同事——一畢業于師大,一先畢業于師大,后為電影學院研究生——聽后連呼:高深了!高深了!……一時又不禁疑惑,料想其中必有我不明所以的知識,遂究根問底。他們反問:真不知道?我說:真的啊!別忘了,我委實是不能和你們相比的呀,我才只有初三的語文程度啊!于是告我,乃弘一法師圓寂前的一句話。
我至今也不知“華蓋運”何以是惡運。
至今也不知“歷下”何以是濟南。
所謂知其一,不知其二。雖也遍查書典,卻終無所獲。某日在北京電視臺前遇老歌詞作家,忍不住虛心就教,竟將前輩也問住了
幾年前,我還將“莘莘學子”望文生義地讀作“辛辛”學子。
有次在大學里座談,有“辛辛”之學子遞上條子來糾正我。條子上還這么寫著——正確的發音是shen,請當眾讀三遍。
我當眾瀆了六遍。自覺自愿地多用拼音法讀了三遍,從此不復讀錯。
一個實際上只有初中三年級文化程度的男人成了作家,就一個男人的人生而言,算是幸事;就作家的職業素質而言,則是不幸吧?起碼,是遺憾吧?寫作的過程迫使我不能離開書,要求我不斷地讀、讀、讀……讀的過程使我得以延續初中三年級以后的語文學習。我是一個大齡語文自修生。
摘自《梁曉聲談作文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