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據說蘇東坡出生時,其家鄉(xiāng)彭老山的草木全枯,六十多年后東坡去世,這座山又恢復郁郁蔥蔥。東坡的天才太過洋溢,一出生即吸盡山川之靈氣,待他離世,靈氣方才復歸山川。這個故事不可能是真的。但某種意義上,它確實是真的。
蘇東坡二十歲就中進士,中年卻因烏臺詩案貶謫黃州,復出后擔任皇家秘書,不多久又遭貶謫,先是廣東惠州,后是海南儋州。如今我們可能認為海南風光旖旎,是休閑度假好去處,但在東坡的時代,海南乃是瘴氣彌漫、蛇蟲橫行的殘酷之地。流放海南,是僅次于死刑的懲罰。
蘇東坡的一生浮沉,都與王安石主持的新法有關。他第一次貶謫,就是因為反對新法,第二次貶謫,也是因為新黨卷土重來。人們常以為王安石是他一生的敵人,其實不然。蘇東坡對王安石先是不感冒,后是厭惡,但在安石晚年他們卻有了一定的友誼,元豐七年兩人相會多日,即使夠不上知己的程度,至少也是惺惺相惜。安石去世,東坡代皇帝寫《王安石贈太傅制》,對安石的人格與才能評價頗高,對其變法功業(yè)則幾乎不提。但總之,東坡不像他老爸蘇老泉,對安石他是有一分溫情與敬意的。
這正是蘇東坡的偉大之處,他有超凡的理解力并且有極堅韌的執(zhí)著,盡管看上去他對一切都滿不在乎。朋友的朋友可以是他的朋友,但朋友的敵人未必是他的敵人。連迫害他的人他都不當成敵人。章惇整他整得那么慘,他對章惇只有戲謔而無恨意。他從不把人當壞人看。他跟子由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他不恨任何一個人,因為那樣會顯得無能,而且會讓本就哀樂相尋的人生徹底倒向悲哀的那一邊。
誰都知道蘇東坡是不世出的文藝天才,不過這還不夠,他更是生活的天才。他將吃肉變成一種最高享受,將釀酒變成一種與技術無關的至樂之事。他的情感在樂天與蒼涼與沉痛中自然往來。他明明失去了一生所愛,卻拄杖獨行于孤島,露出不可思議的微笑。他上一分鐘還在為亡友從前與他的相互調侃而樂不可支,下一分鐘就對著后者畫的偃竹痛哭失聲。他貶謫嶺南時上謝表說自己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于江邊,不久他給子由寫信,卻大談吃羊蝎子與烤生蠔的樂趣,末了還要弟弟千萬別告訴人,以免那些家伙都爭先恐后求著來嶺南流放。他的哀與樂都是那么過人卻從不沉浸于任何一方中不能自拔。他知道哀與樂都是如此連綿不絕從而扭結成人生的繩子,因此他能夠將之挽成一個上吊的繩圈然后輕輕用腳而不是脖子去進入繩圈然后優(yōu)美而天真地踏繩起舞。他知道人生如寄但并不短暫反而那么漫長,所以離別從來不止一次卻也用不著那么驚慌。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面對苦難。他并非苦中作樂而是融苦樂于一身并且體味其間一切。他將生活活成一種藝術并且以藝術表現這種生活。這就是蘇東坡,創(chuàng)造而非摧毀的天才,情感高于理性的天才。他可以被搞,但不可能被搞垮。他可以被打,但不可能被打敗。他長久地受到人們的尊敬和愛戴,他的詩文百代流傳,因為他用一生的創(chuàng)造喚起了人們善良的感情,他歌頌過公平,在他的殘酷年代,他還為倒下者呼吁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