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擁華
讓我們一起來想象這位武漢抗疫前線的護士龍巧玲(筆名弱水吟)的詩歌之夜吧!她是甘肅省作家協會的會員,更是甘肅省山丹縣人民醫院的護士,起先奮戰在本縣疫情防控第一線,后來主動請纓,隨醫療隊奔赴武漢,來到某方艙醫院。她的寫作只能發生在午夜或者凌晨回到住所之后,此時她早已疲憊不堪,“十幾個小時要在防護服里攏緊身體/只好上班前少吃不喝”,終于,“踩著一次性拖鞋回去/高于56℃的水沖澡半小時后才能吃口東西”。她會打開手機,看一眼新聞報道,翻一翻朋友圈。她看到了連篇累牘的鼓勵與贊美,陌生的人們在遠方交流著對醫護人員的感謝。她看到了決策、部署、措施,看到優秀的人們正從四面八方向武漢聚集。她再一次確認自己參與了一場偉大的戰役。但是她發現所有這些都無法化解身心的疲憊。她的疲憊不僅因為饑困交加,更因為每天要同那未知的病毒和真實的恐懼搏斗,只有身臨其境的醫護人員才能領會那種挫敗感;她的疲憊還因為在這短短的十幾天里,一次次目睹了一種她從未想象過的死亡。
對善良的人們來說,那些是不容粉飾的事實。詩歌既然可以發出號角,自然也可以發出哨音,不僅作為預警,也作為難以規訓的雜音。有關他人的苦難,不管我們自以為想象得多么充分,永遠都不夠。此種死亡需要的是見證,沒有人能承受得了這種見證。被迫日復一日進行這種見證的人,會覺得一切遙遠的關懷都顯得空洞,她唯一想說的話是“請不要打擾”。她拒絕成為故事,因為故事是見證的反面。她一點都不想寫慷慨激昂的詩,在這無邊的寂靜里。她唯一有力氣經營的形式是一種不需要刻意經營的形式,她用極為口語化的分行切割了戲劇性的感動與悲傷,但對意象的直覺仍然讓她把握住了詩內在的節奏。
是時候去理解一個我們早就學過的道理——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之所以能做到所有這些,是因為詩提供真相。這真相不是那種經過各種考量加減乘除之后的“歷史結論”,而是一個人無論身在亢奮還是頹唐、自信還是惶惑的情緒之中,都能從詩中找到她愿意信任也必須信任的東西。這可以是一種真實,也可以是一種真誠,作為真相,它只有在詩中才會發生。而得到這種真相的過程,不啻于是被同一件防護服包裹十幾個小時,不吃不喝不能排泄,“分不清她臉上的水滴/是淚還是濺上的消毒液”。而當真相終于脫下包裹敞開自身之時,它像是一種撫慰,讓疲憊至極的身體貼上沒有被褥的長椅。
不必擔心作為護士的詩人是積極還是消極,能在詩中得到休息的人,自然會關心他人勝過關心自己,哪怕因為同事的境遇生出怒火,這怒火也是干凈的。她反復念叨100這個數字,是與她同來的姐妹,一個都不能缺少。哪怕身為醫務工作者,她也會孩子氣地想象“給藏在洞穴里的蝙蝠/穿上鋼鐵盔甲/刻上武漢兩個字”,她用這種方法去警告人們的貪婪與健忘。有關這場災難的前因后果,她像所有局外人一樣茫然,她不是先知。而正因為她不是先知,她會忍不住“遙望天堂正在用長勺給彼此喂食的景象”,鄭重地期許“一切的美/當元宵節的月亮升起/都將圓滿,都將被點亮”。詩歌的夜晚又一次過去,東方既白,她滿懷感激地坐上志愿者司機開來的的士,再一次向醫院前進。
“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真正懂得這句話的是那些在詩中見證了靈魂毀滅的危險,又經由詩的指引走出了這危險的人。就像我們的詩人寫道:“妹妹,今夜不能贊美/所有的贊美詩都有罪/所有被蒙蔽的良心/都要為你下跪”。我們似乎看到了三十多年前,詩人海子曾有過的懷疑與驕傲。
在詩的檢驗試劑盒中,一切空洞的抒情都綴滿花冠的病毒。文學是向每一個不可重回的生命給出承諾,所以它不承諾勝利,而只是承諾在任何時候,絕不用謊言毒害靈魂。什么都不能平息對詩的懷疑,因為詩本身就是這種懷疑。這種懷疑無損文學的正能量,它就是文學的正能量,它是灰云中漏出的月光,是被封鎖的城市中遠遠近近的燈火,它粉碎了廉價的柔情,只為了“將一百顆畏懼的心安放在各自的手心”。
摘自《新民晚報》2020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