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老爸、兒子在一起

徐悅

今天我給爸爸做了一個小按摩。

一點點的紅花油，均勻地抹在老爸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涂抹開來，鼻子此刻聞到了些許中藥的味道，蠻有力氣的味道。爸爸對我說：“再倒點，使點勁，你爸爸不是小姑娘，不用那么溫柔。”

爸爸赤裸著上身，正襟危坐。眼鏡倒放在寫字臺上，茶幾上雜亂地堆著一些憶明珠老先生的資料。茶幾的盡頭，擺著一排媽媽的照片，或與老爸合照的，或單獨照的，照片上的媽媽年齡跨度很大，既有姑娘時靚麗的身影，也有主婦時代干練的鏡頭，既有已婚女性的魅力，更有人到中年的成熟，還有老年女性夕陽無限好的感覺。在照片的旁邊豎立著一袋沒有拆封的相思梅。相思梅取媽媽朱和梅的最后一個字，我知道爸爸是用這樣的方式紀念剛走不久的老伴。

爸爸瘦了，皮膚干燥，也有很多小皺褶。媽媽從躺在床上，到送醫，再到ICU做檢查，喪失意識，再到病危，直到告別家人離開人世，前后只有兩個月零六天，但爸爸卻消瘦了二十來斤，以前的褲子腰圍嫌小，現在卻顯得寬松了許多。爸爸曾說，這下好了，膽固醇數據要好看些了。輕輕涂抹紅花油，就能感覺爸爸的肩胛骨有點割手。

從側后看爸爸略顯蒼老，盡管花白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沒有一點點胡茬，但嘴角深處有點干癟凹陷了。頭發自是銀白色了，鬢角有點不整齊，那是我用家用小剪刀胡亂修的，遠不及媽媽在的時候為爸爸理發的水平。剪下的頭發落在他早已等候的報紙上，一切正如他的日常一樣，干凈整潔有條不紊……

按摩有些時間了，我能感覺指尖及掌心略微發熱了。爸爸緩緩地說：“要不，就這樣吧，我感覺發熱了。”我說：“這才哪到哪啊，至少得半個小時，要不效果就不好了。”爸爸睜開微閉的眼睛，有點著急地說：“等下”，說著戴上老花鏡，拿起一張放在憶明珠資料下的小紙片，快速地寫下一句話。我挖苦道：“你在寫海笑的文章時，就說封筆了，今后只看不寫了，怎么又寫上了？”爸爸除掉老花鏡，重新坐回寫字臺前，老實地擺回原來的姿勢，尷尬地笑笑沒有說話。

我開始覺得掌心有些干澀，紅花油被爸爸的皮膚吸收了一些，他的肩膀這塊明顯比其他地方皮膚潤澤些。我又倒了少許紅花油，這時爸爸有些關切地問：“昨天我們把你媽媽的遺像收起來，你兒子對你說了什么？”“沒說什么。”我有些心慌地說。這時，“啪”，紅花油被打翻在地。爸爸似乎洞察了什么，頗大氣地說：“這恐怕不是實話吧。”我嘟囔著想說什么掩飾，卻沒組織好。爸爸晃了一下肩膀慢條斯理地說：“我孫子這次放暑假，不去他媽媽那里，在手機上幫我掛腫瘤醫院專家電子號，還有夜里和你搭班照顧奶奶，像個小男子漢……他媽媽已經和你離婚十多年了，為什么還主動為你媽媽買尿不濕、尿墊，還不是因為你媽媽關心孫子。你兒子和他奶奶的感情比我們都深，奶奶走了，現如今他主動把遺像擺放在自己房間，沒有一點害怕，還時不時去擦擦遺像，這些我都看在眼里。”爸爸停頓了一下，我看見他的眼里泛著淚光：“我和你媽媽認識四十五年，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四年，一個那么活躍的人，一個那么強勢的人，一個那么熱愛生活的人，從發病到走只有兩個月零六天十五個小時，我能不悲傷？！”

“但，你媽媽在病中反復對我們說的‘在一起，要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什么意思？”爸爸把滿是淚跡的眼睛投向我。“那，那就是在一起，不分開，是不是讓我們死了也埋在一起，只立一個墓碑呀？”我有點惴惴不安地說。爸爸強行拿過我給他擦眼淚的紙巾，使勁干擦著臉上的淚跡，略微大聲地說：“在一起只是一起吃飯，睡在一起嗎，還有個怎么在一起的問題。你兒子自始至終都迷戀手機、電腦，你這個當爸爸的也是這樣，一天到晚沒事就擺弄，你倒是給你兒子做個榜樣啊！”“可媽媽走了之后，我也承擔了媽媽原本干的洗衣燒飯，收拾家的活計呀！”我有點不服氣地說。“是，我不否認，你能做到這些，我也感覺有些欣慰，但你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兒子管起來呢？別以為，把飯菜燒好，把干凈校服放在你兒子床頭，和你兒子散散步買買東西，孩子就成材了。你在兒子面前唯唯諾諾，什么都說好，甚至連你前妻來這里看兒子叫他少碰電腦手機，你還為你兒子辯護，還說能成為IT人才。實話告訴你，是我在你前妻面前告狀的。”

我情緒激動地打斷爸爸：“爸爸，你知道，昨夜，兒子說小姨奶講遺像只能擺放一個月，他到處找奶奶的遺像，他說他要陪奶奶遺像一輩子的。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他不容易啊。你只看到他玩手機、玩電腦，我看見他在夜深人靜時，在一個專門的本子上寫著：‘奶奶我想你，你在哪里啊，有天堂嗎？媽媽走了，假如我和你一個調門去說兒子，他還有活路嗎？！”

我一屁股坐在茶幾旁的凳子上，伏案啼哭道：“就你們和媽媽的感情深，就你們照顧媽媽，媽媽自打生病到現在，我睡過一個囫圇覺嗎？都是半夜驚醒，無心睡眠，又要照顧老的，又要顧忌小的，我容易嗎？！”爸爸趕忙站起身，給我紙巾，示意我擦擦，我賭氣地沒去接，繼續抽噎。爸爸愣了下說：“你也不容易啊。”

我仍在哭泣，但聲音小了些，氣息也平復了許多。“你能把他寫想念奶奶的本子給我看看嗎？”爸爸有點小心地問。

我收住哭泣，抹了抹眼淚，準備起身去找。爸爸又擺擺手，說：“不找了，這是他的隱私，要尊重。他玩手機、電腦時間過長，耽誤學業。他現在上高二了，學業本就重，這樣太影響學業了。你看這樣，周一至周五，放學回來，允許玩半小時，之后不能碰了，雙休日允許玩一小時，你看怎樣啊？”

“這也太少了吧，周一至周五允許四十五分鐘，周末休息嘛，允許各玩一個半小時。”我答道。爸爸笑著說：“就你疼孩子，要把疼愛放在心里，該嚴厲就嚴厲，有些事情不能妥協讓步的。”頓了下，說，“也行的，就按你的意見辦，但玩過之后，不能再玩了，即便是上廁所，也不準帶手機去，找本書不是一樣消磨嘛。今后你也是呀，一起遵守。”

我高興地點點頭。我知道，爸爸為這事操心，多半是為了媽媽的臨終叮囑：“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準備再倒些紅花油，繼續按摩。“好了，可以了，我已經肩膀發熱了，今天就到這里。”爸爸一邊穿衣一邊說，“我寶貝孫子也快回來了，今天加個酸菜魚，走，我們買去。”

我和爸爸剛走出小區，兒子推著車神秘地跟在我們后面，我和爸爸都沒發現，直到他在后面拍了我和爺爺一下。兒子開玩笑地說：“爺爺、爸爸，干什么好事，也不帶上我。”我和爸爸都笑了，爸爸說：“去買我孫子最愛吃的酸菜魚，是不是要再加一份魚片？”兒子答道：“那哪成呀！再買一份生的，明天再加進去，還要加粉條，不，還有酸蘿卜……”“行啊！”爸爸想也沒想高興地說。

夕陽西下，兒子一只手推著自行車，一只手討喜地挽著他爺爺的胳膊，我走在爸爸的一邊，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走著、說著……我不由地又想起了前兩年我和爸爸還有兒子在《百家湖》雜志上發表的那組文稿，那位主編題辭：“難忘我家的那棵親情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