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廉

麥浪聞鶯

那天，胡質父子牽著小毛驢出了荊州城，正始元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便開始紛紛揚揚地飄灑起來。

胡質頂著北風說：“你此次遵母命來荊州探望為父，已經半月有余了。你回許昌后，切不可懈怠貪玩，荒廢了治學大事。”

胡威說：“父親放心，孩兒定當刻苦用功?！?/p>

胡質說：“為父長年宦游在外，鮮有積蓄，家里全靠你母親一個人內外操持，你可要替我照顧好她啊?！?/p>

胡威說：“孩兒深知母親日夜紡織不易，自會一日三餐親奉羹湯的?！?/p>

胡質微笑說：“為父素知你生來孝順，放心得很?！?/p>

胡威哽咽說：“孩兒也請父親大人好自珍重?！?/p>

胡質突然咳嗽了起來，說：“你這次返京，為父沒有過多的銀錢相送，心里很是愧疚。噢，對了，我昨夜翻箱倒柜，竟在箱底尋出一匹陳年江南絲絹，現轉交給你，變賣后一來可作你回許昌的盤纏，二來如有節余，也可貼補家用。”

胡威垂眉低首良久，隨即跪倒在地說：“孩兒深知父親為官清正廉潔，克己奉公。即便今日貴為荊州刺史，亦不改初心，始終自律自警，廣農積谷，吏民皆安。今父親大人以此絹相贈，不知從何而來，孩兒焉敢接受？”

胡質聽了，拈須哈哈大笑，挽起胡威說：“原來，我兒擔心的是此絹的來路?。嵮韵喔妫@匹絹哪，可是為父從多年的俸祿中慢慢積攢下來買的，你放心變賣就是……”

荊州距許昌路途遙遠。胡威一路曉行夜宿，偏尋價格低廉的客棧住，還自己動手劈柴做飯，找草料喂驢，煞是疲憊艱辛。行至襄陽時，一位同行的旅客實在是看不過眼，他跑到自己的房間里拿來酒肉說：“公子如此克勤克儉地苦熬，只怕是身體吃不消哇。也算我們有緣，我叫張謙，正好要到許昌辦事，我們何不結伴同行，彼此間也好相互照應些。來來來，小兄弟，我們不如先喝幾杯酒，暖暖身子再說！”邊說邊把胡威往上座推，殷勤備至地勸起酒來。

自從有了張謙的接濟，胡威沿途的衣食住行條件大為改善，就連他慘白的臉色也開始慢慢變得紅潤起來。胡威在心存感激的同時，也惶恐不已，畢竟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啊。那天抵達南陽下榻后，胡威到底忍不住，便拱手再次追問：“張兄一路關照，小弟實在感激不盡！實不相瞞，我父乃當今荊州刺史，無奈家貧，沒有余錢作我回都城的盤纏。今無端靡費張兄錢糧，長此以往叫小弟如何心安？”張謙笑了笑，隨后一揖到地說：“公子既如此說，我也不妨直言相告，我乃荊州都督，近聞知公子將返京，特地告假追隨而至。”胡威大驚，說：“張兄何故如此？”張謙苦笑說：“我在都督任上行走多年，嚴軍紀捕盜賊平戰亂，小有功績，無奈官運不濟，屢無提攜晉升。近聞朝廷歲考將啟，實難得之機，唯請公子在刺史大人面前多多美言。”胡威說：“朝廷歲考，自有章法，我豈能因私向家父胡亂進言？即請張兄即刻返回荊州，恕小弟無能為力了！”說罷便拿出那匹絲絹，雙手奉贈張謙。

胡威回到許昌后，越想越心下惶然，遂寫信給父親陳述事件始末請罪，還建議父親革了那張謙的都督之職，言此等投機鉆營之徒，實不能令其如愿，這樣，亦能警示其他官吏。三個月后，父親回信說，張謙雖然變相行賄，但為人還算忠懇，其情可憫。為父已約其長談，這樣影響小，于人于己都妥帖。胡威手捧書信，頓時感佩不已……

嘉平二年，胡質病逝，家無余財，唯有圣上的賜衣和書篋。帝追思其清節，特賜谷二千斛、錢三十萬，布告天下追封他為陽陵亭侯，謚貞侯，由胡威繼嗣。

每每想起正始一年那年冬天與父親最后的一別，胡威唯有刻骨銘心的痛。

后來，胡威屢遷至徐州太守、青州刺史、大晉尚書。胡威為官清正，治政勤勉，出行都不坐轎，朝廷給他的俸祿，他年年都拿出一些救濟災民，世人都稱贊他清正廉潔的品行不亞于其父。

有一天，晉武帝在御花園宴請胡威。

此時正值盛夏時節，陽光強烈，清風徐來，荷花搖曳，滿苑飄香，君臣淺談暢飲甚歡。其間，晉武帝問：“你們父子皆以清廉著稱于世，比較起來，你們到底誰更清廉一些呢？”

胡威不假思索地說：“臣不如我父?！?/p>

晉武帝說：“哦，你父因何勝爾？”

胡威答：“臣父清，恐人知;臣清，恐人不知。是以臣遠不及父也！”

晉武帝聽了，便哈哈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