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祖母

胡劍

祖母還是走了，享年九十八歲。村里人說，這個年齡去世，是喜事。

我是在單位進行防疫演練時接到電話的。和家人電話一般是晚上，靜謐的夜晚適合煲電話粥。上午8：57來電顯示三姑父的電話，就隱隱感覺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果真。接下來是一連串的來電，9：16是父親的，9：18是小妹的，9：20是遠在海南出差侄兒的，13：07深圳的侄女發(fā)來了已買機票信息……大哥到下午五點多才在家人群里發(fā)了一個微信，說“到現在看微信，老爸現在身體也比較差，現在我全面理事”。可以想象得到這個時候家里慌亂的樣子。

不回江西老家過年，是早就作出的決定，本打算清明回的，“每年清明都會回來看您”是與母親的約定。一場氣勢洶洶的新冠肺炎來襲，打亂了正常的生活節(jié)奏，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宅家不添亂”，暗自慶幸這個春節(jié)沒有回江西是正確的。隨著疫情的逐漸惡化，政府號召民眾網上吊唁，清明回去已經變成了奢望。昨天還在家人群里和父親說，這個清明不能來看老媽了，請家人們諒解。

接到祖母去世的電話，還是決定立刻返鄉(xiāng)，一方面可以吊唁祖母見最后一面（老家吊唁逝者可以揭棺見遺容）;另一方面可以去給老媽上墳，了卻一年一見的心愿。事情一樣一樣來，繼續(xù)參加防疫演練到結束，工作事情馬虎不得;請示領導，要求請喪假;考慮自駕還是高鐵，盤算出行方式風險系數。就在決定選擇自駕方式回的時候，領導回話說，經過請示，如果離開無錫，返回時要求集中隔離十四天。這無異于一個霹靂，宣告了不能回的事實。妻只得在家人群里為我圓場，“待疫情過去，假期來了，我們全家一起回鄉(xiāng)祭拜老祖母。我們會在無錫買些祭品給逝去的親人，清明儀式不會少。”

去年寫了一篇文章《魂牽夢繞百峰嶺》，開篇就是一幅美麗畫卷：“那天，和風日麗;那天，艷陽高照;那天，老祖母起了個大早;那天，老祖母顫巍巍丈量著每一寸山嶺;那天，九十四歲老祖母笑得比山花還美……”在文章的最后，展望了要帶祖母再游百峰嶺的美好藍圖，我要經常帶老人家來這，“百歲老人游百峰”肯定是百峰嶺上一道亮麗風景。征文獲得的獎金，還指望能帶祖母再游百峰嶺消費掉呢。然而，這道亮麗風景最終不能成真。

和祖母的故事，遠遠不止“百峰嶺”。

清楚地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省重點中學高安灰埠中學求學的那些日子。那個年代流行一種皮膚病，我們土話叫“西搔”，全身奇癢，伴隨起血泡，一抓一把，貼在衣服上非常難受。學生宿舍條件堪憂，把教室改造成宿舍，安排三四十人睡的大通鋪。這樣的衛(wèi)生條件，學校大部分學生傳染上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很多學生不得不回家治療，我也中招，離開心愛的校園一周。回到湖背村，赤腳醫(yī)生（那個年代的村醫(yī)）說沒有特效藥，開了一點硫黃之類的東西，說回家涂抹一段時間再看看。婆媳關系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個梗，我生病的日子老媽和祖母出奇的團結，都搶著為我涂藥膏。得這個病的人，脖子以下都被感染到，沒有一處好地方，因此要脫光了涂藥。記得是藥膏、硫黃和豬油倒入一個小碗進行攪拌，黑乎乎的膠狀，那個沖鼻的氣味現在還印象深刻。據說這個病有傳染，于是我搬到樓上“掛鉤里”（在樓上開鋪）。這次是祖母和小姑幫我涂藥，十六歲的少年，到底有些扭扭捏捏，我死活不肯脫衣服，何況小姑只比我大四歲，祖母打趣道，“怕啥怕啥，還冇成實（長大）”，小姑在一旁“哎喲哎喲，這么點人，就懂事了哇”。祖母幫我脫襯衣的時候很小心，生怕會扯痛了我，要知道那些破的地方半干半濕，一拉，最容易掉皮。脫掉血跡斑斑的襯衣，小姑端碗，祖母拿一小塊棉布開始幫我涂藥，涂一塊，問一句，這疼不疼，重了嗎？躺在床上，我閉著眼睛，默默地感受著家人的那份溫馨。幸運的是，一個星期的休整，奇跡般的好了，我一直認為，病毒是懼怕親情的。

至今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沒有帶祖母來無錫走走。記得我很小時候，祖母問，“長大后想給奶奶做什么，看看有沒有良心”。我一本正經地說：“讓奶奶坐兩頭開的黃吧車子（小轎車），去我的城市看世界”。上世紀七十年代，小轎車只是書本上能見到，村里能見到的只是老式拖拉機，娶親嫁女能用上老拖拉機已經是大戶人家，大多數是手推的板車——用來拉糧食去公社的一種轱轆手推車，有時也用這種車來裝豬肉去集市賣。二姑出嫁，就是坐這種轱轆手推車的，一個壯漢推著車，新娘坐轱轆車的左邊，我作為陪嫁的“小舅子”坐轱轆車的右邊，由于重量懸殊，左右不對稱，推轱轆車是要有技巧的，好在二姑是嫁到五里地外的下塘村，不算遠，但即使推到目的地，已經是換了好幾個壯漢，也都是汗流浹背。記得二姑出嫁那天雨下得很大，祖母傷心地哭了好一陣子，那是我記事以來祖母哭得最傷心的一次。

可惜，來無錫工作的前幾年，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殘酷的生活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無房無車無存款，哪里能兌現帶祖母來無錫旅游的承諾。每每從無錫返鄉(xiāng)，祖母總要講我工作的城市到底是啥樣子，我也盡量細致講述無錫的一些細微變化，“太湖廣場建設開工了”“旁邊凱賓斯基造好了，五星級哦”“黿頭渚的櫻花好好看”“太湖新城要開始開發(fā)了”“三國城水滸城就在太湖邊”……在描繪無錫新開發(fā)的5A景點“靈山大佛”時，我甚至沒敢說那張照片是在景區(qū)門口擺拍的，那時60元的門票讓我望而卻步（現在門票要210元）。冥冥之中，感覺上天還是眷顧外地人的，機會總是給勤勞的人，憋足一口氣，宿舍—單位—自留地，風雨無阻地勞作，通過自己的打拼，我先后在無錫數次置業(yè)，并于二○○二年擁有了自己的第一輛私家車，終于可以實現帶祖母坐小轎車來無錫旅游的夢想了。可是，這個愿望仍然沒有實現，那一年，祖母已經八十高齡了，母親、父親、叔叔嬸嬸一致反對，高安到無錫八百多公里，這么大的年齡，身體吃不消，開私家車帶祖母來無錫的計劃正式擱淺。后來有想過讓家人帶祖母坐火車來無錫的想法，也是因為年紀大了不適合出遠門而未能成行。要知道，祖母出過最遠的門，就是離村子二十幾公里的小縣城，老人是多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祖母是個非常愛整潔的人。家里的東西永遠擺得規(guī)規(guī)整整，從不亂位置;老房子地面雖不平整，但永遠是干干凈凈;衣服雖舊，但折痕清晰可見……祖母到九十六歲時，生活依然可以自理，這是老人自己的福分，這更是我們晚輩的福分。良好的生活習慣，是祖母成為村里最高壽老人的原因之一。也正因為祖母的干凈整潔，村里的晚輩都愛到祖母的老屋玩，陪老人嘮嗑，我的發(fā)小正元、建華、細嗖、勇伢子、正松等等是常客，遠嫁山東的胡鮮花只要回村里，也會去陪老人敘說家長里短。祖母也特別喜歡接待年輕人，一把瓜子、一碟花生、一罐加多寶、一袋南瓜醬……只要有人來，祖母快樂得像個孩子，一個勁地往人家手里塞。后來村子里的房子都往外邊做，逐漸變成空心村，祖母的老屋顯得越來越孤單，年輕人也都外出打工，來陪祖母的人也越來越少了。母親去世的那年，為實現母親遺愿臨時突擊建房，最終選址在老屋對面的水塘邊，老屋新屋一排，老屋也不至于落寞，盡管建新屋的代價大了不少。

人世間最大的悲痛，莫過于生離死別。五年前，母親的離世還沒有緩過勁，這次，祖母又離開了我們這個大家庭，逝者已矣，痛何如哉。兩年前，侄女生了一個娃，我還拿著祖母抱著娃的照片到處向朋友同事炫耀，“我侄女的女兒怎么稱呼我的祖母？”，溫馨的五代同堂畫面著實讓我陶醉了一番。新生代的降臨，意味著希望的延續(xù)。

相隔五代的世紀對話

腦海里祖母的畫面在交織、拼接、翻轉，遠近鏡頭各種交互，眼眶不由又濕潤起來。

再也聽不到“建軍回來了？”的呼喚;

再也感觸不到您撫摸我額頭那雙布滿皺紋的雙手;

家里的老宅大門再也等不到您的開啟了;

每年三個時節(jié)托老爸轉交的“鬧年錢”（孝敬老人的紅包）您再也收不到了;

老宅旁邊新修的健身廣場再也不會出現步履蹣跚的您;

守望一輩子的屋前那口池塘再也不會出現您的倒影;

廚房門口的那塊青石板再也等不來您洗衣的身影了;

……

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無錫，祖母雖未到過，卻成為老人心中的一個圣地，成為老人心中的一盞明燈，點亮著一份美好，點燃著一份希冀！“順順遂遂，人發(fā)，發(fā)人”這是祖母拉著我的手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樸素的話語，就是希望我好好的。是的，我會好好的。抑或是在天堂，我也希望您能看見，在無錫，在這個美麗的城市，我現在生活得很好，會按照您所希望的那個方向一直走下去。

祖母，安息。來生一定接您來無錫。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