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的詩 [組詩]

李莊

道 歉

“媽媽，你必須向我道歉”

五歲的女兒小安說

妻子看著我，我微笑著點頭

“是媽媽錯了，對不起”

“好的，請下次不要這樣”

哦，我們小時候父母可沒有

道歉的習慣，一不小心就挨揍

是的，所有人都該是平等的

不管是誰做錯了事都該道歉

不公正，是從家庭開始的吧

奴役也是慢慢長大的，它

有一個悲苦的童年……

健康與殘疾

一年級小學生過馬路

手拉著手

孩子們有令人憐惜的弱小

聾啞人在一起時

手勢夸張——他們找到了

共同語言

愛因斯坦在時空中獨自拉著小提琴

沒有樂隊

霍金將頭歪在宇宙的椅背上

斜視著塵世

他的輪椅是一個王座

四肢發達的你卻爬不上去

昌耀這個蠢笨的家伙在空氣稀薄的青海寫詩

從比高原高出三層樓的海拔

孤獨地跳入文學史

抱著自己的絕癥

廣場上的大合唱雄壯有力

喂！第四排右邊第二個人

你為什么閉著嘴

好，團結就是力量——預備——齊

哦，散場之后——看哪

——你們的確創造了一個廣闊的海洋

垃圾的海洋

獻血者

獻血者渴望流動

像被沙漠圍困的湖泊

凝視著鮮血流入血袋

他忍住了撫摸的念頭

血袋放入冰箱

哦血，孤獨是生命的程序

那個不知名的身體

仍將是你的故鄉和他鄉

像送走一位信使，一位聾啞的親人

獻血者回到家中

面對每日必需的食鹽

他感覺存在著一個隱身的大海

戊戌年觀螳螂有感

看雄螳螂將自己的頭顱

遞給雌螳螂

在被嚼碎吞下的同時

它身體顫抖

將所有的精子排入雌螳螂體內

我就想到在歷史搖晃的枝頭

站立的英雄

他只不過是將頭顱伸進

劊子手和圍觀者構成的虎口

在一片叫好聲中

他的血

斷斷續續

沒有養育出幾個像樣的后代

某些知識分子

我讀過勒龐的《烏合之眾》

基本同意這位法國人的觀點

拉美的帕斯寫詩

說知識分子是眼鏡蛇

這有些惡毒

我有一個比喻——白烏鴉

白烏鴉與眾不同

白烏鴉孤獨

白烏鴉同樣帶來夜晚

蝙 蝠

那個夏天，一只蝙蝠

誤入我的房間，四處亂撞

我將門窗敞開，它依舊在

燈光通明的房間盤旋，留連

仿佛房間里有個尋找不到的東西

它又像是一句不落的無聲的讖語

籠罩整個房間

我扔下驅趕的掃把，點上一支煙

看它在燈下織出無形的蛛網

我心生恐懼，我關燈

昏暗中它如一個鬼魅飄出窗口

融入夜色

我開燈，環顧房間，想

有些生命需要黑暗才能夠生活

我關燈，睡去

落 葉

關于處理落葉問題的文件

自辦公桌上落葉般飄落

我撿起細讀

各種規定細則必須完成

從日清日畢到可視觀賞情況

掃除延長幾日，等等

我想這發布文件的人

一定戴著一副神的眼鏡

何不規定各種樹木，花卉

在規定時間統一落葉

何不舉辦一場植物奧運會

我確信他有這個能力做到

但他絕對無法清除——此刻

我內心這落葉般飄逸的想法

厭 倦

能去哪兒呢

逃吧，能逃出

這個玩厭了的老游戲？

玩具汽車出車禍了

翻在大自然牌木地板上

車輪依舊飛旋

遙控手柄老化，你的手指

有些僵硬

太陽能電池也缺電了

但太陽還在

它源源不斷的光

將世界的欲望充滿、充滿

蘋 果

小時候只想要一間沒有蜘蛛網的房間

長大了只想生活在一個沒有蜘蛛網的地方

我不想在夜晚的長安街和女友擁吻時

身后的攝像頭緊盯著她的腰身與紅唇

我不想讓人將我褲兜里的水果刀搜走

我想削蘋果，我喜歡它的味道

我想讓它在自己手中地球儀般旋轉

我要求不高，只想要一顆清新的蘋果

在沒有垃圾、霧霾、蜘蛛網的夢里，旋轉

垂下的不間斷的果皮像一架無盡頭的天梯

搖晃著散發出香氣——人類的兒童自由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