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

摘 要:晚清同光時期,由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中興名臣開其端,諸省督撫大吏倡其行或承其緒,職業經理人和校勘專家、刻工落其實,自下而上并受到清廷認可或飭辦的官辦出版機構——地方官書局的興起,有其深層次的文化邏輯結構。清廷“右文”政策和中央出版機構示范下形成的??笨讨霭鎮鹘y和社會風氣,以及晚清時期清廷文字禁網政策趨向松弛,是晚清地方官書局興起的文化制度邏輯。在“挑戰—應戰”的文化生成與發展動力模式下,太平天國政權爭奪文化統治權的文化暴力挑戰和地方官紳知識分子的應戰與“以暴制暴”;在“沖擊—回應”的文化生成與發展動力模式下,西方傳教士翻譯出版西學書籍的文化柔性沖擊和地方官紳知識分子設立編譯書局、出版西學諸書的回應與接納,這兩者構成了晚清地方官書局興起的外部文化動能。地方督撫、官紳知識分子的文化自覺與家國情懷,文化與社會責任,是晚清地方官書局興起的內在文化動能。地方督撫、官紳知識分子??笨虝幕顟B文化實踐,則是晚清地方官書局興盛的文化表征。
關鍵詞:晚清;地方官書局;文化邏輯;文化自覺;家國情懷
中圖分類號:K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20)05-0152-16
作者簡介:江 凌,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教授 (上海 200240)
晚清地方官書局??薄⒄?、刊刻中華傳統文獻,出版西學書籍,振興文教,為保護和傳承中華文化遺產,吸納異域先進文化,捍衛中華文化秩序和文脈的連續性,在飽經風霜的晚清時局中為賡續中華文脈涂抹了一道亮色。所謂地方官書局,指晚清同光時期,由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同治中興名臣開其端,諸省督撫大吏倡其行或振其緒,職業經理人和??睂<摇⒖坦ぢ淦鋵?,自下而上并受到清廷認可或飭辦的官辦圖書出版機構。晚清地方官書局刻書總體上被譽為底本精良、??睂徤鳌⑹蹆r低廉,為維護晚清文化秩序、振興文教、傳承文脈做出了突出貢獻,其刊刻的書籍常被稱為“局本”。它的對象和范圍包括:晚清同光時期,地方督撫大員、官紳倡行或設立的諸省書局以及翻譯館、編譯書局等地方性官辦出版機構。這一時期,30余家晚清地方官書局競相延聘群儒,??比杭?,及至甲午戰爭之后的近代民營出版業崛起之前,晚清地方官書局校勘群籍、中學與西學并重,刊書流布之富,校勘之精、影響之大,成為1860—1900年間中國近代出版業的主流。
目前,關于晚清地方官書局的研究文獻,在史料整理與匯編方面,張靜廬輯注的《中國近現代出版史料》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代出版史料》(第1—8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系統搜集、輯注、整理了近現代印刷、報刊、出版史料和相關論述文獻,該系列涉及近代地方官書局的刻書出版活動,但史料分散而有限;宋原放主編的《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1—3卷和補卷上、下冊)整理了一些近代官書局創設緣由、過程及其演變,督撫、學政等官員奏章,地方官書局的出版和發行的規章制度,刻印書目匯編等方面的史料文獻等等,內容豐贍,系中國近現代出版史料整理的一座高峰,于近現代出版、報刊文化史研究大有裨益。盡管目前有少量晚清官書局的論著研究成果,如鄧文鋒的《晚清官書局述論稿》、吳瑞秀的《清末各省官書局之研究》等專著,梅憲華的《晚清的官書局》、王曉霞的《晚清官書局三則問題考略》等論文,但這些研究的主要不足之處在于:一是研究視野比較局限,沒有把晚清官書局出版現象放到晚清以來廣闊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背景中,從文化史、社會史角度加以考察和深入分析;二是研究模式單一化,沿用傳統治史方法,局限于“產生—發展—興盛—消亡”的歷時性線性思維模式,缺乏共時性的綜合考察;三是研究成果缺乏理論支撐,史料有余,學理性不足。
本文力圖克服前人成果的研究局限性,把晚清地方官書局現象放在有清一代尤其是晚清時期廣闊的社會文化背景中,批判性借鑒湯因比的“挑戰—應戰”模式、費正清等人的“沖擊—回應”模式和葛蘭西的“文化霸權(領導權)”理論,進行歷史態、共時態相結合的立體性文化分析,試圖揭示晚清地方官書局興盛的文化邏輯和文化脈絡。我們認為,晚清地方官書局的興起有其深刻的文化邏輯,從文化制度、政策和清代??笨虝某霭嫖幕瘜嵺`層面來看:一方面,在清廷右文政策和清廷振興文教的政治、文化和社會背景下,清朝康、乾等皇帝和清廷中央出版機構率先垂范,搜羅、???、刻書,繁榮出版文化事業,在全社會形成了??笨讨幕瘋鹘y和社會風氣;另一方面,清朝前中期的文字禁網政策與文化控制力,在西方傳教士翻譯、出版、傳播西書和太平天國政權兩種外部文化力量的沖擊下趨向弱化,這是晚清地方官書局興起的文化制度邏輯和社會文化背景。鴉片戰爭之后,西方傳教士在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庇護下,在華享有翻譯出版、傳播西學的特權,他們所編譯出版的西方宗教、科學、技術、制度等西學書籍,對傳統儒家文化和舊學形成了沖擊之勢,中國開明經世派、洋務派學習和接納西學,對西學的柔性回應是晚清地方官書局興起的外部動能;太平天國軍焚毀封建文廟和一切代表封建正統文化意識形態的孔孟儒學、諸子之書,挑戰傳統文化意識形態和文化秩序的文化暴力行為,以及晚清地方督撫大員、文人知識分子“以暴制暴”抵御太平軍政權的文化暴力、維護傳統文化統治秩序的應戰是地方官書局興起的直接外部動能;地方督撫大臣、士紳文人個體與群體文化自覺、家國情懷是晚清地方官書局興起的內在文化動能;而地方督撫大員及其麾下文人知識分子??笨虝幕顟B出版文化實踐,則是晚清地方官書局興盛的文化表征。
一、清廷示范下的??笨虃鹘y與文化控制力弱化趨向
有清一代,是文化專制政策下的文化大總結、大繁榮時代。清代前中期順、康、雍、乾等歷代帝王為籠絡漢族知識分子、維護政治和文化統治秩序,實行“帝王敷治、文教是先”的右文統治策略,在穩定政局、繁榮經濟的基礎上,尊儒重教,科舉選才,以文化意識形態和文化建設為主要統治手段之一,推崇程朱理學,興學取士,促進社會文化風氣養成,取得了明顯成就。在全社會形成了耕讀傳家、重刻書藏書、興文教的風尚。與此同時,康雍乾時代,清廷實行嚴厲的文字獄和禁毀一切異端邪說書籍的文字禁網政策。但隨著中央官辦出版機構趨向沒落,西學東漸勁風趨烈,以及鴉片戰爭后西方傳教士在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庇護下享有出版特權的沖擊,特別是在太平天國的文化暴力挑戰下,清廷嚴密的文網逐漸松弛,這些因素為晚清地方督撫大臣自下而上設立地方官書局提供了文化土壤。
(一)文教是先:清廷??笨虝氖痉蹲饔门c文脈傳承傳統
盛世時代注重文化修典,盛世時代出版業趨向發達。清代自康熙朝以來,傳承兩宋以來的官刻、私刻和坊刻三大刻書系統,文化出版持續繁盛,形成了中央、地方官辦機構與府州縣學、書院、寺院、校勘家、藏書家、坊鋪等完整的刻書體系。自康熙十九年(1680)殆至晚清,清廷內府武英殿是清代官刻系統中最悠久的出版機構,以刊刻欽定經史子集為主,旁及多學科、多種類書籍。據統計,僅康雍乾三朝,“內府刻的欽定諸書有:經部類27種、953卷;史部類79種、5738卷;子部類32種、12479卷;集部類19種、3410卷,共計157種、22580卷”。武英殿集全國之人力、物力、財力,在底本搜集與遴選、繕寫、???、刻工、紙張、墨色、印刷、裝訂等環節力求完美,為各地方官辦出版機構和家刻、坊刻提供了示范的“殿本”和仿效對象?!暗畋緯墓餐攸c是刻工精細,紙墨精良,不少品種采用上等開化紙,部分書板多色套印,美輪美奐,享有盛譽?!鼻〉垡u祖父之業,以右文之主自命,乾隆三十八年(1773)設立中央出版機構——四庫全書館,纂修《大清一統志》,編纂出版續“三通”、皇朝“三通”,修《會典》、《通禮》等,日不暇給。四庫全書館專門??薄⒖ 端膸烊珪?,以底本精選、??本珜?、制作精良、刻印精美而成為清代中央官辦機構刻書的典范。清廷中央出版機構的刻書精神、品質和書籍流布傳播,引導和熏染了當時讀書人??笨虝?、傳承文脈的社會風氣。一方面,地方官辦機構紛紛效仿,刻印經史子集等傳統書籍,傳承中華文脈,比如,晚清同光時期興起的地方官書局(包括編譯書局)和西方傳教士、民間出版機構,等等;另一方面,家刻和坊刻之風興盛,蔚為大觀。以家刻本為例,自康熙朝私人刻書解禁以來,“三百年來,刻書之多,超乎前代??甲C校讎之學至乾嘉而極盛,??讨畷嗑珜徔煽俊薄4良?、道、咸年間,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宦多飽學之士,力倡校勘刻書之風。
(二)文字禁網:由嚴厲趨向弛憊的清廷出版文化控制
清代統治階級一方面實行右文政策,籠絡漢族地主階級知識分子,振興文教,維護清廷文化統治秩序;另一方面,為加強思想文化控制,清廷自康熙朝開始實行文化專制主義政策——以文字獄和禁毀書籍的文化暴力手段構建清廷文化統治網絡。如康熙二年(1663)莊廷龍的《明史輯略》案,“主犯莊廷龍死后被開棺戮尸,為該書作序的、贊助此書的、列名參閱的,以及刻工、書商、藏書者全部問斬,被殺者達一千多人”,極大地震懾了官吏和知識分子。逮至乾隆朝,禁毀書籍、加強文網控制的政策更加嚴厲,乾隆帝為《四庫全書》征集天下遺作“寓禁于征”,他親自組織征集、纂修《四庫全書》的過程,也是其對天下典籍進行大清查的過程。如《四庫全書總目·凡例》中宣稱:“今所采錄,惟離經叛道、顛倒是非者,掊擊必嚴。懷詐挾私,熒惑視聽者,屏斥必力?!睒O端的文化專制容易招致激烈反抗和外部勢力的沖擊,最終導致文字禁網的弛憊。自嘉慶朝開始,清廷文化專制趨向馳憊已顯露出來:首先,由于內亂和外患沖擊,文化統治秩序漸趨松弛。比如,《嘉定屠城》、《揚州十日》等揭露明清之際史實的書籍曾令官紳知識分子“悚然增溝壑性命之感”,但道光年間陳湖逸士所刻印的《荊駝逸史》公然將其收錄其中。為對付敵夷,曾在清初被禁的《武備志》、《練兵實紀》、《紀效新書》等兵書,逮至道光時期便有不同刻本刊行。面對此類對文字禁網的“挑釁”,清廷并無嚴加追究,文網控制政策漸寬。其次,清廷校勘刻書出版機構及其出版能力每況愈下。隨著清廷政治腐敗、經濟社會矛盾加深,以及鴉片戰爭失敗和西學東漸的沖擊,中央出版機構武英殿的“殿本”刻書每況愈下,刻書品種、數量減少,校勘和印刷質量明顯遜色于前朝,新近出版之書寥寥無幾。再次,近代西方傳教士依靠軍事后盾和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庇護,在華享有翻譯和出版特權,嚴重沖擊了清廷的文字禁網政策,削弱了清廷的出版文化控制權。與此同時,除基督宗教書籍外,西學在技藝和制度上的高態勢,讓清廷深知“西法博大潛奧”、“欲因端竟委,窮流溯源,舍翻書讀書無其策”,無法阻止西方傳教士和中國知識分子參與西書的編譯出版。第四,天平天國、捻軍起義席卷南方諸省的文化暴力行為——起義軍所到之處,燒毀文廟和清廷所倡行的傳統孔孟儒學、諸子之書,摧殘了清廷的文網政策。因此,逮至同治初年,身為督撫大臣的曾國藩兄弟突破康雍乾時代的文化政策禁忌,自下而上設立書局,搜羅、校勘、刊刻《船山遺書》(其中部分書籍在康乾時代禁止出版),使湮沒近兩百年的王船山著作大量面世。
二、太平天國爭奪文化領導權與文化統治秩序建構
“挑戰—應戰”是文化或文明生長的動力機制,“某個具有生命的一方對另一個遇到的對手所采取的主動卻不是原因,而是挑戰;其結局也不是結果,而是應戰。挑戰和應戰與原因和結果的類似之處僅在于二者均體現了事件的先后次序。但這種次序的性質卻不一致。與因果關系不同,挑戰和應戰不是先定的,在所有場合并非一定是均衡對應的,因而它實際上是不可測的”。外部力量的挑戰和沖擊刺激傳統文化力量,即可以促使后者鞏固和傳承傳統,也可以促進傳統文化的矯正、創新與進步,驅動文化內生性生長和賡續發展。天平天國政權一方面爭奪政治和軍事上的統治權,另一方面在文化上挑戰趨向沒落的清廷領導權。作為更穩固、更深層的文化統治權之爭,太平天國挑戰清廷文化統治權力的手段主要有二:一是無視文化傳統的內在性和自洽性,粗暴焚毀代表清廷正統文化意識形態的各種書籍;二是大力倡行、刊刻有利于維護太平天國政權統治的各類文書、文誥和書籍資料。封建儒家文化與太平天國文化的碰撞與消長體現了文化“挑戰—應戰”模式的適用性。
(一)太平天國運動對傳統文化書籍的毀滅性破壞
明清以來,尤其是鴉片戰爭以來的中國近代史上,給中國傳統典籍和文化秩序帶來毀滅性破壞的,不是外族侵略,而是內亂——太平天國的焚書行為。在文化上,太平天國以世俗宗教為思想武器,建立拜上帝教,宣傳天主教義和“上帝”、“人人平等”“男女平權”等主張,反對一切文化偶像和權威,視傳統儒家經典、經史、諸子百家著作為“妖書邪說”,宣稱“凡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者,盡行焚除,皆不準買、賣、藏、讀也,否則問罪也”,頒布“凡一切妖書如有敢念誦教習者,一概皆斬”的法令。太平軍所到之處,搜集和焚毀鄉校、學宮、書院廟宇,燒毀一切孔孟之學和傳統經史子集,導致“士族藏書散亡殆盡,各處書板全毀,坊肆無從購求”,學界甚感書荒。同治六年(1867),江蘇學政鮑源深《請購刊經史疏》云:“近年各省因經兵燹,書多散佚。臣視學江蘇,按試所經,留心訪察。如江蘇松、常、鎮、揚諸府,向稱人文極盛之地,學校中舊藏書籍蕩然無存。藩署舊有恭刊欽定經史諸書,版片亦均毀失。民間藏書之家,卷帙悉成灰燼……士子有志讀書,無從購覓?!蔽幕哂袃壬?、自洽性和生生不息的延續性。文化的統治權或領導權不是簡單的自下而上的權力爭奪,更不是簡單粗暴的肆意破壞,而是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互相“協商”的結果,是一個同時包含著“抵抗”和“收編”的過程。所謂文化領導權,指“統治階級(連同其他相關階級或階級成分)通過操縱‘精神及道德領導權的方式對社會加以引導而非統治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多種力量之間保持著并不穩定的平衡,存在著一種“均勢妥協”。盡管社會存在著階級的剝削和壓迫、文化專制與文化反抗,但各個階級在文化上彼此又可以和諧共處,被統治階級似乎服膺于“共同”的文化價值觀念和文化秩序,并以此種方式被既有的權力結構“收編”。中國歷代統治者尤其是外族勢力在政治上奪權之后,普遍采取右文政策,籠絡漢族知識分子,在文化上與被統治階級(或相關階級或階級成分)“協商”和“收編”,如保存和刊刻出版傳統文獻書籍,傳承與創新中華文化,以達致“均勢妥協”和“文化共識”,不管是蒙元入主中原后的文化統治策略,還是滿清奪權后的右文政策,不管是短暫的李自成、張獻忠農民政權,還是民國時期的軍閥割據,“野蠻的征服者,按照一條永恒的歷史規律,本身被他們所征服的臣民的較高文明所征服”。然而,太平天國政權逆流而行,焚毀一切傳統儒家典籍和諸子百家之書,割裂了兩千余年的中華文脈。
(二)太平天國印書對封建文化統治秩序的挑戰
太平天國政權在力圖摧毀清廷文化意識形態和文化統治舊世界的同時,建立太平天國文化領導權的新世界。與歷史上其他農民起義不同,太平天國政權充分意識到革命政權的政治意識形態和文化統治重要性,太平天國運動也是中國歷史上首次有思想武器的農民起義,其代表性革命理論著作有《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原道覺世訓》以及太平天國政權的《天朝田畝制度》和《資政新篇》等。這是他們挑戰清廷文化意識形態和文化統治的思想武器,而他們的主要挑戰手段則是“革命政權的出版活動”,該政權設立詔書衙、刻書衙、刪書衙等出版機構,建立出版組織和制度,刻印、印制自己的革命理論、制度、歷法、文誥等宣傳出版物,并隨軍、隨地廣泛散發、傳播。據統計,太平天國印書始于金田起義發軔之時(1851),終于同治元年(1862),所刻印的“詔書”、“圣書”、“天書”等出版物至少有44種羅爾綱《太平天國史稿》(增訂本)卷十九《經籍》,據庚申十年(1860)所刻《王長次兄親目親耳共證福音書》所附“旨準頒行詔書總目”(29種);黃再興著《太平天國印書》錄40種(另有2種重印本,計42種);王慶成著《太平天國的歷史和思想》(后記之后)新發現《天父圣旨》、《天兄圣旨》2種,故合計44種(不含重印本)。。
由于太平天國印書不以盈利為目標,重在喚醒癡愚,拯救宇宙,確立自己的文化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在發行與傳播方面,太平天國印書采取了硬性推廣手段——強制性散發、贈閱和令人誦讀。太平軍攻城略地,足跡所至,即鐫刻和發行其革命書籍和其他宣傳物,并“采用一切辦法傳播這些書籍”,“布散偽書, 令人誦讀”,要求太平天國軍民人人誦習。如《欽定士階條例》規定:擬文士子所習之經, 須欽遵圣詔。習理《舊約》、 《前約》、 《真約》 諸書……以及欽定 《天條書》、《三字經》 等, 皆宜時時攻習,以悟天情。同時,“創設偽科舉, 以所撰偽書為詩文題, 迫人就試”。文化是柔性的軟力量。太平軍在行軍過程中,一方面粗暴地摧殘代表清廷乃至中華正統文化意識形態的一切“旨準”之外的書籍,陷入另一種文化專制;另一方面刊印革命政權的文化意識形態書籍,并強制性發行和傳播,試圖奪取文化領導權,而簡單地割裂中華文脈的延續性。這種以“刀”和“槍”軍事手段為基礎的文化挑戰,以文化專制方式摧殘中華傳統文化,充滿著巨大的危險性和不確定性。正如馬克思所言,“除了改朝換代之外,他們沒有給自己提出任何任務,他們沒有任何口號,他們給予民眾的驚惶比給予老統治者們的驚惶還要厲害。他們的全部使命,好像僅僅是用丑惡萬狀的破壞來與停滯腐朽對立,這種破壞沒有一點建設工作的苗頭”。
三、傳統文化意識形態與文化統治秩序恢復
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認為, 文明的挑戰與應戰的交互作用能夠促進文明的傳承與創新,但問題的關鍵在于挑戰或沖擊的適度性,“最適度的挑戰不僅必須激起受到挑戰的一方進行成功的應戰, 而且刺激對方獲得一種將自己推向前進的動力, 即從一次成功到新的斗爭……從暫時的歇息到展開新的運動, 從陰再次到陽”。太平天國不太適度的粗暴文化挑戰和文化專制,只會激起代表清廷正統文化意識形態勢力及其傳統知識分子的更猛烈的反抗。他們的應戰手段同樣是運用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出版工具,以太平天國文化專制之道還治其身,在清廷財力和文化出版虛弱無力的情況下,地方督撫大吏及其所籠絡的知識分子群體,以讀書人高度的文化自覺意識和文化責任,組建地方官書局,刊刻孔孟之學、經史子集、鄉邦文獻等各類書籍,并使之廣泛流通,以恢復清廷文化綱紀和文化統治秩序,振興文教,教化人心;同時,銷毀或雪藏太平天國印書,以達致文化“收編”的統治效果。
(一)綱維國本,重塑程朱理學的正統文化意識形態地位
清代學術繁榮,學術門派紛爭,尤以理學與考據之學(即宋學、漢學)之爭為最。理學,即道學、性理之學、心性之學,因興起于兩宋時期,又稱“宋學”,它又分為程朱理學、陸王心學兩大派別。元、明、清代以來,程朱理學逐漸成為封建統治階級的官方哲學和社會主流文化意識形態。清代自康熙朝開始,尊儒重道,程朱理學成為其正統思想和精神文化支柱,因正學而勃興。然而,逮至乾嘉時代,由于清廷文化專制下的知識分子不問政治意識形態,埋頭于書齋中的學問——考據、校勘之學,導致學術風潮轉向,漢學鼎盛,程朱理學持續百年沉寂,特別是“自于、和當權后,朝士習為奔競,棄置正道。黠者詬詈正人,以文己過,迂者株守考訂,訾議宋儒,遂將濂、洛、關、閩之書,束之高閣,無讀之者”。直到嘉慶、道光之際,面臨清廷吏治腐敗、軍備懈怠、經濟停滯、人心渙散的危局,一批理學志士深感焦慮,反思德治教化,“程朱二子之學,今之宗之罕矣。其宗之者率七八十年以前之人,近則目為迂疏空滯而薄之,人心風俗之患不可不察也……而七八十年來,學者崇漢唐之解經與百家之雜說,轉視二子不足道,無怪其制行之日,趨于功利邪辟,而不自知也”。
為捍衛封建道統文化的統治地位,他們再度豎起程朱理學大旗,致使其在咸同年間再度復興,而這次復興的契機則是太平天國軍對程朱理學在內的傳統儒學的挑戰和褻瀆。湖湘地區素有理學傳統,晚清湖南的賀長齡、唐鑒、歐陽厚鈞、羅澤南、胡達源、賀熙齡、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及其門生故舊皆尊崇理學,以曾國藩湘軍陣營為代表的飽詩書、明義理之“衛道”者,主張“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等文化意識形態,重綱常名教,重建程朱理學學風。他們創設地方官書局的主要目的之一,便是重塑和捍衛以程朱理學為主流意識形態的正統文化秩序,并以程朱理學正朝綱、端人心;恢復科舉書院,興教化,育人才;辟異端學說,肅清太平天國印書,加強文化意識形態控制。于是,《朱子全書》、《朱子語類》、《大學衍義》、《四書章句集注》等歷代理學典籍被大量刊刻和傳播。以程朱理學的正統文化意識形態和設局刻書,布道孔孟之學和諸子百家之書、經史子集文獻,以及西學、新學書籍,以文化的柔性力量與傳統知識分子“協商”與“收編”,匡正讀書治學的社會風氣,應對太平天國的文化挑戰,正是晚清地方疆吏尤其是洋務派的文化應戰策略,也賦予了“同治中興”源源不斷的政治與文化力量。
(二)禁止異端學說與淫詞邪說書籍的刊刻與傳播,匡正源流,凈化士風
為維護封建正統意識形態和文化秩序,清廷發動了大規模的查辦禁書運動,特別是在晚清的文化統治手段有所弱化之時,深受正統儒家文化影響的地方督撫大員和士紳知識分子自覺行動起來,抵制異端學說與淫詞邪說書籍的刊印、流布。面對太平天國政權的異端學說和其對文廟、學宮、書籍等封建正統文教的毀滅性打擊,以曾國藩為首的封建傳統文化衛道士,以太平天國的文化禍亂為契機,用維護封建文化專制手段反制太平天國的文化挑戰。如查禁和焚毀太平天國政權書籍,禁止各種異端學說和淫詞蕩邪之書籍的刊刻與傳播,以匡正源流、凈化士風、維護封建文化統治秩序。
乾嘉以來,某些文人學士為某種學術需要而對經書進行刪改和斷章取義的現象時有發生,清廷嚴查并銷毀刪節經書,盛京大臣楊頤曾上疏曰:“伏查奉天地方自乾隆五十八年,行據各屬陸續查繳刪經四十六種,計三百二部,先將各經解京銷毀,并將查禁緣由歷經具奏在案……自查銷之后,節經認真嚴禁,各士子均不敢傳習刪本經書……以期仰副圣主敦崇經學,整飭士風至意太平天國政權專門設立刪書衙,負責刪改孔孟之書和諸子百家書籍,取其中合乎天情道理者鐫刻發行。曾國藩在鎮壓太平軍途中便給予回應,即“于軍中設立刪書局和鐫刻營進行(太平軍及其政權)圖書的清除和(《船山遺書》等)刊刻工作,以肅清太平天國文化的影響,中興‘文化”,消弭太平軍政權的異端邪說。即便在??笨獭洞竭z書》的出版文化實踐中,曾國藩為維護世教秩序,亦依照封建綱常名教的標準,對《船山遺書》中不符合標準之處進行刪竄關于王船山著作的曾氏刊本中,原作被刪竄的情形同治七年(1868),江蘇巡撫丁日昌在《蘇省設局刊書疏》中云:
目前人心不古,書賈趨利,將淫詞邪說薈萃成書,編水滸傳奇。略識之,無如探秘笈。無知愚民平日便以作亂犯上為可驚可嘉,最足為人心風俗之憂。臣在吳中業經嚴禁。誠恐此種離經畔道之書,各省皆有。應請旨飭下各直省督撫,一體嚴加禁毀,以隱戢人心放縱無所忌憚之萌,似亦維持風化之一端。所有臣在蘇省設立書局,先刊牧令各書,并禁傳奇小說緣由……丁日昌上疏很快得到了清廷的回應和采納,上諭內閣曰:
丁日昌奏設局刊刻牧令各書一折……至邪說傳奇,為風俗人心之害,自應嚴行禁止,著各省督撫飭屬一體查禁焚毀,不準坊肆售賣,以端士習而正民心。在奉旨查禁邪說傳奇、淫詞小說之后,江蘇專門設局收毀這些書籍,“本局奉憲兵設立收毀淫書,業經收得一百余種,并板片二十余種,照估給價毀訖……茲特將收過各種書目開后,如藏有此等板本者,務勸盡數交出”。除江蘇省外,在清廷支持下,其他省份也存在不同程度的禁毀書籍事件,力圖以程朱理學、孔孟之道的正統文化意識形態匡正文化秩序,凈化士風學風。
(三)設立官書局,??笨虝?,振興文教,鞏固封建文化統治秩序
晚清地方官書局的設立大體可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咸豐九年(1859)肇始于胡林翼的武昌書局至同治五年(1866)的自覺階段,地方督撫大吏和地方士紳基于強烈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責任而設書局;二是同治六年(1867)肇始于江蘇學政鮑源深《請購刊經史疏》之后的清廷默許設局階段。文化自覺階段(晚清地方官書局早期階段),地方督撫設局刻書的主要活動有:湖北巡撫胡林翼在武昌首設書局,延請門人汪士鐸任總纂,胡兆春、張裕釗、莫友芝、丁取忠、張華理等文士校勘,首刻《讀史兵略》,“條取其言兵者匯編之,以朝夕循覽,期牖頑鈍……庶幾覽斯編者,憂世風之日下,而思整武以豫為之防,以無悖于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之義云爾。閩浙總督兼浙江巡撫左宗棠于同治二年(1863)五月收復寧波后,即設局刻四書、五經之書,次年二月收復杭州后,書局隨遷,刊刻鮑氏善本《六經》。
設局刻書之貢獻最巨者乃封疆大吏曾國藩、曾國荃兄弟。同治二年(1863),曾氏兄弟在安慶籌劃設立書局,捐資并親自???、刊刻《船山遺書》事務。曾氏在《船山遺書序》中云:“昔仲尼好語求仁而雅言執禮,孟氏亦仁禮并稱。蓋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事,內之莫外于仁,外之莫急于禮……又千余年,宋儒遠承墜緒,橫渠張氏乃作《正蒙》,以討論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數萬言,注《禮記》數十萬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顯以綱維萬事,弭世亂于未形,其于古昔明體達用盈科后進之旨,往往近之?!庇纱丝梢姡闲值苤鞒中??、刊刻《船山遺書》,目的在于恢復儒家仁義禮教,維護封建統治秩序。次年(1864)四月,安慶官書局設立,“軍書旁午之時,文人學者,輻輳安慶,從事??!睋对恼曜V》載:“(同治三年)四月初三日,設立書局,定刊書章程。江南、浙江自宋以來,為文學之邦,士紳家多藏書,其鏤板甚精致,經兵燹后,書籍蕩然。公招徠剞劂之工,在安慶設局,以次刊刻經史各種,延請績學之士汪士鐸、莫友芝、劉毓崧、張文虎等分任???。”同治三年(1864)六月,湘軍占領天京后,書局遷至金陵,正式命名為“金陵書局”,該局以其組織機構和章程制度完善、名士匯聚、??本珜?、規模和影響大而被譽為晚清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家地方官書局。此后,李鴻章接續掌管金陵書局的刻書活動。此外,左宗棠平定福建后,于同治五年(1866)三月“以閩中理學之邦,思有以延其緒,設正誼堂書局”,刊刻清初理學家張伯行所匯刻的《正誼堂全書》及其所輯的《唐宋八大家文鈔》,以弘揚理學,振興閩學。
四、開放包容心態下的近代翻譯出版及其“中國中心觀”
近代西方學術界盛行一種“中華文明停滯”的論調。該論調認為,以傳統農耕社會和儒家文化為基本特征的中華文明,經濟上以小農經濟和重農抑商為基本特征,“歷代重農抑商的經濟政策不斷強化這種原始狀態,使之無法向其他產業轉移”,致使傳統中國經濟社會難以轉型發展;文化上,傳統儒家文化隱忍、順從的特性鼓吹“孩子般的順從”,束縛人們的思想和自由,“這種束縛人的理智、才干與情感的幼稚做法勢必削弱整個國家的實力”,導致“幾千年來他們一直停滯不前”。黑格爾認為,中國社會缺乏自我變革的內部動力,排除每一種變化的可能性,統治階級的“普遍意志直接命令個人意志做什么,個人意志則照辦,同樣毫無反映、毫無自主地服從”,“因為缺乏客觀存在與主觀運動的對立,所以排除了每一種變化的可能性。那種不斷重復出現的、滯留的東西取代了我們稱之為歷史的東西”。在“中華文明停滯論”的理論前提下,針對鴉片戰爭以來西方的軍事、政治、文化沖擊與中國的應對策略,以費正清、列文森為代表的美國學者提出了“沖擊—反應”和“傳統—近代”的中國現代化模式。他們認為,傳統中國社會制度和儒家文化封閉落后,“對進步沒有興趣,對科學沒有嗜好,對商業沒有同情”,“在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將工業化作為一種價值來接受的內部準備”,中國社會、文化處于循環往復和停滯自守的狀態,而“鴉片戰爭后,歐洲的工業主義和商業事業開始成為傳統的中國社會的催化劑”,“西方人的政治滲透也為中國人指出了一條非正統的選擇道路”,因此,“沖擊—反應”是近代中國社會前進的基本動力,只有近代西方文明的沖擊下,才能打破傳統社會的停滯局面,走向轉型和現代化之路。具體到文化層面,由于文化的連續性、柔性和韌性,中華儒家傳統文化及其意識形態被西學“沖擊”的過程則是一個緩慢的、漸進的“被滲透”過程。
(一)西學輸入與沖擊:以堅船利炮為后盾的柔性文化滲透沖擊傳統文化意識形態與文化統治秩序
鴉片戰爭以來,西方用艦炮打開了中國長期封閉的大門,并以先進的軍事力量為后盾,一步一步讓中國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深淵。然而,軍事武力的征戰和降服不具有持續性和長久性,只有經由文化軟力量滲透并影響了人們的思想和價值觀之后,才能獲取文化領導權,進而取得政治、經濟、社會的全面統治權;在文化傳播和價值觀滲透方面,西方傳教士勢力在軍事力量和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庇護下,在華享有傳教和出版特權。如道光二十六年(1846),清廷在列強脅迫下發布上諭:“所有康熙年間各省舊建之天主堂,除改為廟宇、民居者毋庸查辦外,其原舊房屋尚存者,如勘明確實,準其還該處奉教之人?!蔽鞣絺鹘淌康奈幕瘽B透主要是通過傳教布道的宗教活動,硬性推廣西方的宗教信仰和意識形態。他們的傳教布道活動主要訴諸于報刊、書籍等文字出版物,使西方的宗教思想和價值觀深入中國官僚士紳和民眾內心。正如美國傳教士瑪卡雷·布朗所云:“單純的傳教工作是不會有多大進展的……我們還有一個辦法,一個更迅速的辦法,這就是出版書報的辦法……別的方法可以使成千的人改變頭腦,而文字宣傳則可以使成百萬的人改變頭腦。”參見江文漢《廣學會是怎樣一個機構》,《出版史料》1988年第2期。 美國傳教士林樂知云:“闡釋耶教,介紹西學,決難囿于講壇,徒恃口舌,必須利用文字,憑藉印刷,方能廣布深入,傳之久遠?!苯詠?,西方傳教士以“宗教”“科學技術”和“學堂教育”為西方文化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的基本傳播內容與手段,以翻譯出版宗教類和天文、歷法、地理、醫學、機械制造等科學技術類書籍報刊為具體載體與工具,“漸進式”傳播西學。與太平天國政權的暴風驟雨式文化暴力手段相反,近代西方傳教士的翻譯、出版與傳播西學活動是從“宗教—科學—技術”等宗教知識和器物層面的科技知識傳播到“制度、價值觀與教育”等文化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層面的文化力量滲透,有柔性、有步驟地進行西學傳播與價值觀滲透。
在西學輸入中國的過程中,1840年之后將近半個世紀里,西方傳教士翻譯出版的西書占整個中國譯著的大部分。據統計,“1898 年前中國翻譯了約 561 種西方書籍( 不包括純粹宗教書籍) ,約有260 多種書是由外國傳教士主持或參與譯述”。甲午戰爭之前,西方傳教士充分利用翻譯出版特權,在華創設了寧波華花圣經書房、墨海書院、美華書館、益智書會、廣學會、文會館、土山灣書館、科學儀器館、匯文書院、博濟醫院等規模較大的西書翻譯出版機構。此外,一些教堂、學堂(學校、學館)、報館、醫院、海關、督撫節署等也斷斷續續地翻譯出版西書。除了自辦翻譯出版機構外,西方傳教士還在中央和地方官辦譯書局里從事翻譯出版活動,如丁韙良、畢利干、傅蘭雅主事京師同文館、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期間,掌管西書翻譯出版的選題品種結構和質量把關之話語權,并得到清廷獎勵,被授予三品官職。據統計,傅蘭雅自1867年任江南制造總局翻譯后的近28 年時間里,總計翻譯出版了77種書籍,占整個譯書館總數的1/3以上。
1894年之前,西學的翻譯出版和傳播大多局限于通商口岸范圍內,尤其以上海、寧波、天津、廣州等城市的西書翻譯出版為多。1894年甲午戰敗后,隨著近代中國內憂外患危機步步深入,西學也由沿海通商口岸深入內陸腹地,緩慢的“漸進式”傳播加速向“沖擊——回應”模式轉型。1894年,成立于1887年的同文書會改為廣學會后,以韋廉臣、林樂知、李提摩太為主事的西方傳教士轉變出版思路,從以出版宗教書籍為主轉向大批量翻譯出版西方歷史、地理、技術等中國急需的書籍,使得“西學從書齋走向社會,影響空前擴大”,“據不完全統計,自1888年至1900年,廣學會贈送各類書籍、刊物累計302141冊,其中最多的是1897年,為121950冊”。在西學內容接受方面,中國士大夫的注意力開始從科學技術的技藝層面轉向西方政治制度和宗教思想等意識形態、價值觀層面,“西方觀念和價值標準在19世紀末在中國士大夫中間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在華傳教士的出版特權與出版傳播活動,在19世紀90年代之前,威脅傳統儒家文化統治權威,削弱了封建文化意識形態的控制力和文化權威性;19世紀90年代之后,則直接沖擊了傳統文化秩序和文化意識形態,甚至顛覆了少部分傳統知識精英的文化立場。為此,近代開明經世派、洋務派官僚士紳基于“中學為體”——維護傳統文化及其統治秩序,以“致用”和“制夷”為目的,翻譯出版西書,創設官辦譯書局,購進、翻譯、生產、再生產和出版西學,從被動回應到主動學習與吸納西學之有用知識,展開了一場西洋文化的開放包容與傳統文化保衛之旅。
(二)回應與接納:晚清地方官辦翻譯館、譯書局的興起與西學書籍的翻譯出版
在鴉片戰爭前后內憂外患的國勢危機中,一方面迫于國門被炮艦打開、通商口岸被迫開放的局勢;另一方面,在程朱理學和經世致用派學術思潮崛起的學術文化思潮深刻影響下,以魏源、林則徐、龔自珍為代表的開明經世派抱著憂國憂民、挽救國危的理想情懷,開始“睜眼看世界”,學習西學語言、律例、技藝乃至政治制度,以“師夷長技以制夷”。在這些開明的經世派大臣、學者看來,有效的途徑是翻譯外國報刊和出版西學書籍。在林則徐主持下,翻譯出版了《四洲志》、《各國律例》、《華事夷言》等地理、法律方面的西書。當時,魏源、馮桂芬即建議設立官辦譯局或翻譯書院,魏源在其《議設譯館譯書》中云:“欲制外夷者,必先悉夷情始。欲悉夷情者,必先立譯館譯夷書始?!瘪T桂芬則曰:“今欲采西學,宜于廣東、上海設一翻譯書院……聞英華書院、墨海書院藏書甚多,又俄夷道光二十七年所進書千余種,存方略館,宜發院擇其有理者譯之?!保ㄇ澹T桂芬:《采西學議》,載馮桂芬《校邠廬抗議·匯校》,1851年之后,世界地理、天文、歷法、法律、科學、技藝、武器制造等西學書籍不斷被開明的官僚士紳翻譯出版,他們在學習借鑒西學的過程中,內化吸納“夷之長技”,為我所用。西學通過他們主動的翻譯出版緩慢地在中國得到傳播和受到尊重。
開明的士大夫知識分子主動“接受西學的運動在1860年以后有明顯進步”,這主要體現在晚清洋務派的興起及其所創辦的同文館、江南制造局翻譯館、江楚編譯局、南洋公學譯書院等地方官辦編譯出版機構,以及其所翻譯出版的西學或新學書籍之傳播與影響。同治四年(1865)九月,李鴻章、曾國藩等洋務派大臣在上海創辦江南機械制造總局。(含非譯著書),且時人評價甚佳。梁啟超1896年向知識界、教育界推薦的《西學書目表》總計收錄293種,其中局本98種,江南制造局出版195種。與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同步興起的福州船政學堂注重翻譯出版西學書籍,培育中西會通人才,同治六年(1867),船政學堂從廣東、香港、新加坡等地招募一批英語基礎較好的學員和工匠,協助洋教習翻譯機械制造和語言學習方面的西書,作為教材授課學習。
逮至清末,隨著西學翻譯出版與傳播的持續影響,有志之士普遍感到“國家欲自強,以多譯西書為本;學者欲自立,以多讀西書為功”,以致地方官書局、譯書局翻譯出版西學的風頭更盛。光緒二十年(1894),張之洞創設湖北譯書局,翻譯了《格致學叢書》、《化學全書》等西書,為兩湖書院提供教材。光緒辛丑(1901)年,封疆大吏劉坤一、張之洞會奏變法,議興西學學堂,設立編譯局,“先行設局編譯教科書,設局江寧。初名江鄂,后改江楚(編譯局)……是年秋九月開局”,編譯出版《育學原理》、《新編童夢養正教育學》、《埃及近事考》等西學書籍。與此同時,晚清地方督撫在各省所設立的以刊刻傳統經史子集書籍、鞏固封建文化統治秩序、振興文教為主的地方官書局,在西學東漸之風的勁吹下,也翻譯出版了一批西學書籍。這些地方官辦翻譯館、編譯書局,以及前期以刊刻出版舊學為主,到了19世紀80年代轉向舊學、新學并重的地方官書局,通過編譯、出版和傳播西學書籍,不僅系統地引進了西方自然科學與技術,促進了近現代科技的發展,而且為清末中國知識界的思想解放及之后維新運動、辛亥革命等社會變革提供了思想武器。于晚清出版業本身而言,則標志著晚清官辦出版機構的近代轉型。
(三)中體西用:晚清地方官辦譯書局的“中國中心”出版文化觀
美國學者費正清等所提出的“沖擊—反應”理論,是以傳統儒家文化的惰性和“中華文明停滯論”為前提的,蘊含著西方中心主義的文化意識形態。他們認為:“中國作為古代東亞文明中心的漫長歷史使其人民對所有外國人具有一種天生的優越感。傳統模式的惰性和固執以及物質和精神的自給自足,相對來說使中國對西方的挑戰產生了抵抗力并使它無視這種挑戰”,“中國的排外性與完全相信自己文化的優越性結合在一起,中國不是作為一個文化小單位,而是作為一個大的民族中心主義的世界作出反應,甚至在其軍事力量相對落后于這個世界的邊緣地區時仍然非常相信自己文化的優越?!笔聦嵣?,咸同以來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在鴉片戰爭以來西方軍事硬力量和西學東漸的文化軟力量沖擊下,開始主動接納和學習西學,中華文化顯示了開放包容的韌性。如在晚清洋務派大臣和開明知識分子的督辦與力行下,同光時期地方編譯書局、翻譯館的興起,體現了基于傳統儒家文化的封建文化統治秩序由“被動的開放包容”西學轉向“主動的吸納傳播”西學。在晚清地方官書局、譯書館的出版文化實踐中,實則由西方學者的“沖擊—反應”的西方中心觀轉向中國傳統官宦、士紳知識分子所倡行的“中體西用”的中國中心觀。近代早期改良主義者馮桂芬較早從自強富國的目的出發,提出“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的“中體西用”之說,在器物和技術層面,強調“始則師而法之,繼則比而齊之,終則駕而上之。自強之道,實在乎是”。此后,洋務大臣李鴻章等主張“中學為本,西學為末”,不僅主張在器物技術上學習西方,而且在政治制度和社會變革上仿效西方,洋務大臣張之洞則集“中體西用”說之大成,在其《勸學篇》中多次闡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主張。他認為,“‘四書‘五經、中國史事、政書、地圖為舊學,西政、西藝、西史為新學,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不使偏廢”,“中學為內學、西學為外學;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強調在維護清廷政治制度和傳統儒家文化秩序的原則下,學習西方技藝,并將“西藝”擴及為“西政”,包括學校、地理、度支、賦稅、武備、律例、勸工、通商等事項。
在洋務派大臣“中體西用”理念的指引下,晚清同文館、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福州船政學堂、江楚編譯局等翻譯出版機構引進西學“有強烈的為用而譯、急用先譯的功利主義傾向,重應用技術,輕基礎知識,重自然科學,輕人文社會科學”。然而,這種以“中體西用”為核心理念的中國中心觀在清末西學越來越強勁的沖擊下,旋即遭到改良派人士的譴責,隨著甲午戰敗和維新派的崛起,晚清洋務派所創辦的翻譯館、編譯書局秉持的“中體西用”出版理念和翻譯出版西書的文化價值取向漸趨式微,以出版傳統經史子集為大宗的地方官書局讓位于“新學”(即西學)的翻譯出版,“(光緒)辛丑年(1901)之后,江南官書局歸江楚編譯官書局兼管。丁未(1907)夏間,淮南書局亦并屬江楚(編譯書局),蓋時新學萌芽,視舊籍無足輕重,故以印售舊書之事,歸入譯著新書之局也”。翻譯出版西學書籍的出版文化實踐亦隨著清朝消亡、傳統文化秩序的瓦解而被新的出版文化力量所取代。正如費正清等學者所言:“中國應戰的主要決定因素存在于中國社會內部而不是其外部,這些因素中最重要的是惰性,它使洋務運動的努力流于形式——僅對直接危險作出暫時反應,一旦危險過去這種反應便消失了……從這一角度講,只有等大部分傳統社會的雖已腐朽但仍在延續的結構被摧毀以后,才能建立起一個現代化的中國。
五、知識分子文化自覺與晚清地方官書局興起的內部動能
自科舉制度誕生以來,中國便逐步形成了科舉功名、道德修業與著書立說的功名社會。于讀書人個體而言,一代代傳統儒學知識分子通過讀書修業、科舉考試而脫穎而出,成為不同于普通編戶齊民的官紳、士人與知識分子,由此分化的貴賤高低的社會地位構筑起人與人之間的經濟和文化地位的不平等,成為讀書人追求功名、建功立業的文化基礎。在科舉取士和封建禮教制度雙重影響下,清廷中央和地方官員個體往往與“讀書人”、“士子”、“知識分子”的個體角色合為一體。晚清有所作為的封疆大吏更是集政治權力和文化權力于一體,他們既是手握重權的疆吏,又是飽學之士、士大夫知識分子,崇尚封建綱常名教,注重文治武功、個人功業、身后名節。他們德業并舉,勤于吏治和讀書治學,具有文化自覺和文化擔當意識。同時,在家國一體的傳統文化意識形態下,文化既是個人的功名追求,更是知識分子群體和國家的文化需求,在晚清內憂外患和國家危亡時局下,“自強富國、救亡圖存”的文化自覺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文化使命相交織的“家國情懷”,成為晚清知識分子的文化心理情結和文化追求動力,也是晚清地方官書局興起的內部文化動能。晚清地方督撫和文人知識分子自下而上創辦晚清地方官書局(包括翻譯、編譯書局),投身于地方官書局的??笨虝头g出版功業,正是他們個人“文治功業”的理想追求和家國一體的“文化情懷”相融合的內部文化動因反映。
總之,這種基于個人的文治功業之理想追求和家國一體的文化情懷,從地方督撫自下而上創辦晚清地方官書局,到文人知識分子群體集體參與校勘刻書和西學翻譯出版,到傳統文化統治秩序的維護與振興文教、延續傳統文脈,再到包容開放、學習借鑒西方文化并使之融入中華文化體系的知識分子“個體—群體—國家”一體化的活態出版文化實踐,體現了晚清官員和知識分子群體的文化自覺、文化情懷、文化責任和社會擔當。
結 語
晚清地方官辦書局(包括翻譯館、編譯書局)興起,蘊含兩種文化制度邏輯——終清一代的尊儒重教之“右文”政策和漸趨松弛的文字禁網政策、兩種外部文化力量的挑戰與沖擊——太平天國的文化暴力挑戰和西方傳教士的西學文化漸進式滲透與沖擊,一種內在文化發展動力——晚清知識分子的文化自覺和家國情懷;這些文化因素相互交織,共同作用,構成了晚清地方官辦書局興起的文化動力與邏輯關系結構。首先,基于清廷“右文政策”和文字禁網政策漸趨松弛背景下形成的???、刻書之出版文化傳統,是晚清地方官辦書局興起的文化土壤和制度邏輯。其次,文化有其內在性、自洽性和延續性,以儒家文化為正統的中華文化千百年來之所以能夠綿延不絕、賡續不斷,有其內在的合理性和先進性。一方面,中華儒學文化是一種開放包容的文化,能夠自洽地揚棄和納新,永葆生生不息活力;另一方面,中華儒家文化作為入世的、致用的文化,其綱常名教、禮儀秩序和道德教化,對于維護社會統治秩序具有天然的優勢,因而成為歷代傳統社會的主流文化意識形態。文化意識形態、價值觀滲透是溫潤而柔和的“刀槍”,是滲透性軟力量,具有長期持久性。在征服和同化面前,文化軟力量比軍事硬力量更具有持久性魅力;其三,“沖擊—回應”模式下的西學外部文化力量的沖擊。以費正清等人所提出的文明“沖擊—回應”模式詮釋晚清地方官書局興起現象,具有一定的適用性。文化作為柔性的軟力量,它的征服與被征服、同化與被同化需要柔性的、潛移默化的教化力量,而不是暴力。事實上,晚清以來,作為高態勢文化的西學書籍在華出版和傳播的確形成了文化沖擊效應,晚清開明經世派和洋務派官紳知識分子面對這種強勢文化沖擊,回應的主要手段是編譯出版西書或成立編譯出版機構,直接參與西學著述的編譯、出版與傳播,從被動順應到主動學習和接納西學,尤其是西方技藝之學。同時,他們基于“中國中心觀”,以“以夷制夷”、“中體西用”為文化回應的基本理念,以校勘出版傳統的經史子集書籍為出書品種之大宗,恢復和鞏固傳統儒家文化意識形態和文化統治秩序。
最后,晚清知識分子的文化自覺、家國情懷——這種文化責任與使命是晚清地方官書局興起的內在文化動力。一方面,他們設立地方官書局校勘刻書,出版與傳播經史子集書籍,捍衛傳統儒學文化意識形態和統治秩序,維護文化安全和社會穩定;另一方面,他們從被動順應西學東漸到主動調適接納,設立翻譯館和編譯書局,出版西學書籍,從科學技術和器物技藝層面學習西方,師夷長技以制夷。在西方軍事武力尤其是甲午戰敗的打擊下,在近代西學高態勢文化的不斷沖擊下,西方軍事“大棒”和文化“柔刀”全面喚醒了清末知識分子的文化自覺意識、文化責任與使命。隨著甲午戰后維新派的崛起,文人知識分子揭竿而起,紛紛成立編譯書局,民營出版業蓬勃發展,在這種情況下,晚清傳統官辦書局完成了其歷史使命,逐漸走向消亡。
(責任編輯:陳煒祺)
On the Cultural Logic of the Rise of Local Official
Bookstore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Jiang Ling
Abstrac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during the period of Tongzhi and Guangxu emperors, Hu Linyi, Zeng Guofan, Zuo Zongtang, Li Hongzhang and other famous officials of westernization started, and some provincial governors advocated, professional managers and experts of proofreading and corrections, lettering workers implemented, Government-run publishing agency prospered from the bottom up and be recognized or ordered by the Qing government--the rise of the local official bookstores, had its deep cultural logic structure. The policy of “advocating culture”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 publishing tradition and social atmosphere formed by the model of the central publishing institutions, and the relaxation of the policy of the prohibition of writing in the Qing dynasty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were the cultural system logic of the rise of the local official bureau. The cultural violence and challenge of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s political power and the challenge of the local gentry and intellectuals and the “violence against violence” in the cultural generation and development dynamic model of “challenge-response”; the cultural impact of “shock-response” under the model of cultural generation and development power, the western cultural mission of translating western books by western missionaries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compiling bookstores by local gentry and intellectuals, and the response and acceptance of western books published, both of which constituted the external cultural dynamic. The cultural consciousness of the local gentry and intellectuals, the cultural and social responsibility is the internal cultural dynamic of the rise of local official bookstore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cultural practice of the local publishing by the local gentry and intellectuals is cultural representation of official bookstores prosperit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Keywords: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Local Official Bookstore; Cultural Logic; Cultural Awareness; Family and Nation-state Emotion
收稿日期:2020-01-07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近代地方官書局出版文化研究”(項目編號:18BXW039)的階段性成果。